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我的水性是全村最好的,所以常能到村后的后山去,那里有一个深潭,唤作白水潭,潭中有巨鱼,抓到了可卖好价钱,可是除了我,谁都不敢去,因为潭水太深,只要稍有不甚,就会被潭中的隐暗漩涡拖入潭底。
那一日,我还没有走到潭水边,就听到有水声,很响。我放慢脚步走过去,只见整个白水潭变成一个巨大的旋涡状,不停地旋转旋转,感觉象所有的水都要被翻江倒海一样,我惊呆在那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从那个旋涡中慢慢升起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翻腾的泡沫簇拥着将他们往上顶,繁花似锦,一层层退却后只余荒凉,我以为自己看到了神仙。
直到他们两个完全在水中现出身型,水面平静下来,那男的已经一动不动,完全靠那女子半抱半拖着,她足尖平踏水波,走上岸,将男子平放下来,头枕在她腿上,半伏着身,一声声叫着他的名字,容哥,容哥,你醒醒好不好,不要吓我,醒过来好不好。
语声婉转娇腻,让人心旌摇荡如春莺,又带着雪地白莲般的哀伤,那叫声越来越绝望,到后来似乎是杜鹃啼血一般让人不忍再听。
我从隐身的大石后走了出来,想着要走过去安慰她几句。
她悲痛中感觉依然敏锐,倏地抬起头喝道:“谁在那里!”衣袖轻挥,一道强风冲我的脸门直扑过来。
我被打得后退了几大步,脸生疼生疼,只得用手捂着回答:“我是山前村里的白季风,略通医术,要不要帮忙看看这位小哥的伤势。”方才走近些,看清那男子数不尽的伤口,全身浴血。
她幽幽叹口气,软下来应我:“他的伤通天下也没有人能看好了。谢谢这位大哥的好意。”
我放下手,与她正面一碰,心神俱乱,那女子真正是绝色之容,满池翻驳的潭水,丝毫没有溅到她身上一滴,粉光胜玉靓,衫薄拟蝉轻。幽绝、湿润的眼神,如同透过细细的网眼,从我的肌肤直抵心脏,没有丝毫粘连,却像雾一样弥漫开来。我明晓得她的意思是不想让人打扰这时刻,却依然忍不住靠过去:“或许我能想点办法。”
她一双星子般的眼定定看我,因为伤心而荡漾着些微水光,象是云烟浩淼的秋水,突然她笑开了,玉齿皓霜:“大哥还是回去吧。”
我暗想她为什么要笑,她在笑什么,那笑容真是曼妙到极点,低头去看那靠在她怀中的男子之时,却是大吃一惊,他瘦削的脸上带着不正常的苍白,却有一种虚幻般的晶莹,整个人几乎都快变成诡异的透明。
“他的毒游走全身,已经断气五个时辰了。连我都救不了他,连我都救不了他。”声音渐渐低下去,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滚出来,顺着脸颊缓缓下滑,她淡淡地抬眼,凝望着我的眼睛,那些不舍,那些痛楚被她一一收进眼底,将她幽火般闪亮的眼染成朦胧的暮色,嘴角那抹笑容却依然倔强伫立。
她这样抱着一个死人,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若我离开,她是不是会疯掉,我鼻子里吸进一缕淡淡的香气,自然是她身上的,回头看了看那深不见底的潭水,心下一惊。
她随着我的目光也去看白水潭,自言自语:“原来我们是从这潭逃生的,这水真清真净,就象我以前住的院子里的那潭湖水一般。”
我猜到她的想法,见她立起身来,急呼道:“不可以,姑娘不可以轻生。”
她眼神湿漉漉地在我身上转了一圈:“大哥也是个聪明人。”
“或许还有法子可以救他的,姑娘活着才有希望,我们从长计议。”已经断气五个时辰的人,恐怕是神仙都救不,可我为了劝慰她,只能半哄半骗着。
“大哥说的有道理。”她居然还相信地点了点头,“我是不是真的没法子了呢。”眉毛秀气地皱了一皱,“大哥,你说这世上什么最重要?”
“难得有情人,这世上最重要的便是真情了。”我已经看出几分端倪,那男子必是为她受的致命之伤,“所以姑娘更加要珍惜自己的发肤身体才是。”
她娇俏地一拍双手,有点雀跃的样子。
我失措地看着她,亮晶晶的眼泪还挂在她白玉般的脸上,是不是受刺激太深,所以才会做出如此截然不同的行为,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姑娘,姑娘你还好吧?”
“大哥,我没事。”她笑吟吟地回答。“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我要去救他,不管结果怎么样。”
救他,救一个死人,怎么救。
“求大哥一件事情可否。”
我只会傻点头了。
“大哥替我照看他的身体,最多三天,三天我就回来了。到时定有重谢。”
我糊里糊涂地答应下来,看着她伸展开身体一跃入水,姿势美妙地象一尾雪鱼,不同的是,潭水在她身体两边自动分开,一眨眼间,她已经深入潭底再也看不见。
我瞅瞅潭石上的男子,又看看天色,抱膝坐下来,后来想想,那时候,我是将她真当作神仙了,不是神仙怎么会在白水潭中这样来去自由,难道潭底还有个龙宫不成?
饿了,摘几个果子充饥,望着潭中雪鱼游来游去,身边躺着个断气的死人,那情景真是诡异得很,天色亮了暗,暗了又亮。
一直到第四天的晚上,我再忍不住想,她是不是一去不回了,正想着,水波翻滚,又如初见时那样,泡沫将她整个人送了出来。
冷冷的月光洒在她脸上看起来疲惫不堪,眼中有一抹哀痛,左手紧握对着我灿烂一笑,清脆地说道:“大哥,谢谢你这几天的看护,你果然是个守信之人。”
她飞快地上岸,在男子身边蹲下,打开手掌,掌心是一簇淡紫色的气团,象跳跃的火种,又象是一颗活泼的心脏,在她细白的指间耸动,她仔细地将那团东西对着他的嘴送了过去,一声小动物似的呜咽过后,身周的一切都安静下来。
仿佛过了很长很长时间,又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我见到那男子心口微微有了起伏,他居然起死回生,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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