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看着蕊儿,也大感赏心悦目。蕊儿不同于梅儿的随意,她的装扮很考究,但华而不奢、艳而不俗。只见她发髻正中插一支耀眼的凤钗,杏黄色的纱裙上用金片缀满无数小菊,周身珠光流绕、环佩叮咚,这满园中的万紫千红都被她灵动鲜活的美丽给弹压下去了。
两人随便聊了很多,白云也说不清自己对蕊儿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只感觉与她在一起相敬有度,还算谈得来。
不过白云连日批阅公文,困顿劳乏。花景虽好,却有些无力细观。时间一久,多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白云哥哥,你看这片墨菊好看吗?这是我亲自种的。”蕊儿娇美地说着。
“噢,好看,好看。”白云淡淡地回答。
蕊儿依然含着笑,不厌其烦地讲述自己如何选种、如何栽植、如何呵护。谁知白云却在此时打了个哈欠。蕊儿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眼睛,看到那一脸的倦容,顿时又羞又恼,大觉没有意思。便问:“白云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白云忙道:“可能是刚到天宫不习惯,这几日事物繁多太累了。妹妹不要见怪!”
“怎么能见怪呢!这原是我的不是,哥哥这样忙还要约你出来。是蕊儿太不懂事了,哥哥还是赶紧回去歇息吧!”蕊儿也并非是脾气温和之人,平白的一腔热忱被人泼了瓢冷水,哪里还有不生气的道理。
“不,不必了。陪妹妹走走也好,赏花也可清心怡神。”白云的掩饰只怕是越抹越黑,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在敷衍。
“算了吧,心思不在这里,空应个景儿又有什么趣呢!哥哥请回吧!”
人家下了逐客令,白云只得灰溜溜行个礼退出来。蕊儿的厉害是出了名的,说实在的,白云也不是不喜欢她的菊花,只是真的很累,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从菊园向东,迎面便是滚滚银河。白云很少来这里,便想顺着天河岸回自己的府第。
未走几步,伴着水声只听得一阵清远的琴音传来。不知为何,白云周身的疲惫一扫而光。他脚下加快,循着琴声向上游行去。
眼前几座低矮的山丘,被茸茸的绿草覆盖,若是再加上几头牛羊,便与人间的草原无二。三四间茅草屋立于岸边,不见破败倒只存雅趣。这是哪里,大家应该很熟悉,这就是那个曾经发生过很多故事的天河御马监。自打老弼马温死后,天庭众仙都怕辛苦,无人愿任此职。王母不得已,特意又重盖了府宅,多派了差役,才从北海龙族调得一仙匆匆上任。原来的这个地方就被废弃了。
白云隐在一座山丘后望去,只见正中的一间草屋无遮无拦,似凉亭般可直视屋中景物。里面青烟袅袅,一位素衣仙子正独自抚弄瑶琴。不是别人,正是那如诗如幻的三公主梅儿。
一看到梅儿,白云的所有神识便不由自主地都被吸引去了。她更像一个谜,让自己总有想解开的欲望。白云没有现身,他不敢去打扰梅儿,自己不妨就在这里隔水听琴吧!
开始时,琴声柔美而平和,似回到了幼小时纯美的记忆。童年可以青涩,但终归是美好的,即使不幸也夹杂着单纯与憧憬,也总有碧日蓝天、绿草鲜花的烂漫。可渐渐地,琴声似梗阻难行了,大概每一个人的成长都是在不断的自我挣扎中度过的吧。艰涩的琴音又转为沉沉的低诉,如呜咽的流水,如失群的孤雁,又似池中被寒霜摧折的并蒂红莲。她心中有这么多的苦痛悲伤吗?都是什么?又都为了谁?谁能来替她排解?白云不禁黯然自问。
深深的压抑之后,曲调骤转激昂。仿佛一泻千里的巨浪,要于一瞬间倾吐尽胸中的愤怨,要把世间所有的不平全都冲刷干净。巨浪在奔腾,铁马飒沓、银弦铮铮。行至最高处竟似在狂啸,听得白云有些恐惧。这样的浩瀚哀鸣是不该出自一位闺阁女子之手的,她冷得、悲得让人心疼。“唉!”想到这儿,白云轻轻地发出了一声长叹。
“是谁?”梅儿的琴马上停了。“何方尊神?既也到此,就请赶快现身吧!”自从杨戬走后,梅儿经常一个人到这里独对瑶琴、睹物抒怀,今天还是头一回有人搅扰。此处地域偏僻,本就少有人至。天庭中的其他神仙一者多不通音韵,二者知道梅儿的性情便是来了也不敢偷听。谁知今天白云偏偏误闯了进来,他将会碰到怎样的境遇呢?
白云抖抖衣襟,飘落到梅儿面前,拱手道:“在下偶经此地,被公主的琴声所吸引,大胆偷听了一阵。不恭之处,还望公主恕罪。”
梅儿也未曾想到是他,不过还好,是白云圣君也总比是那些整日监视自己的苟且小人强。便道:“我当是哪个,原来却是圣君驾临。梅儿拙技嘈杂,想必有污视听了。”
“公主过谦,我只闻琴音居高清远,令人忘尘忘俗,怎说是有污视听呢!”
梅儿被他哄得笑起来,“圣君真是会说话,怨不得人人都夸你。这里寒宅简陋,你若不嫌弃,就请随便坐吧!”
白云环视着这间草屋,他也听说了杨戬后来在天庭的变故,也知道一些梅儿与杨戬之间发生的事情。便试探着问:“这……可是当日二郎真君放牧天马的地方?”
梅儿马上警觉起来,她不知道白云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语含轻蔑,杨戬在她心目中是不允许被侮辱的。她有力地回道:“正是,他就是被贬到这里这里放马的,那又怎样。噢,是了,圣君到天宫来了这些时日,一定也听别人讲过不少他的笑话吧?”
白云依旧很无邪:“哪里有什么笑话,关于二郎真君白云只是略得耳闻。我倒很敬重他,只恨无缘一见呢!”
“见他,他有什么好见的。一个被逐出天庭一败涂地的人。圣君又都听闻了些什么,是不是说他如何阴谋弄权、六亲不认,是不是说玉帝王母如何仁慈大度,免于追究,放他一条生路。哼,可是真相呢?说出来又有谁会相信。”最后一句话,梅儿讲得很轻。似乎是说给自己的,似乎对这天宫已完全失去了信任。她忽又转向白云圣君问道:“圣君是个明达之人,你又怎样看待这些事呢?”
白云略想了想,有礼有度地说:“白云是局外人,原不该妄言。不过公主既然问了,我便冒昧说说自己的想法。依我看,这天宫之中也是众口铄金,关于二郎真君的褊狭之词白云并不全信。且不说他勇贯三界少有人敌乃是尽人皆知,只单看他将这天宫上下大小诸物打理得安稳有序,保这九重殿宇八百年平静而无大恙。就足可见其才华心智远胜常人,岂是庸庸之辈了。白云辅助沉香,每遇繁难之时常思以我三人之力尚忙乱如此,而他一人却能处置得当。其胸中韬略真是深令白云佩服!想来位高人同嫉,别人心有不甘,拿着些小错处生出些过激的言辞也是在所难免,只是……”
“只是什么?”梅儿听他这一番话还算受用,很想知道下文。
白云道:“公主莫怪,只是我想显圣真君或许也有不妥的地方。”
“噢……”梅儿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白云却似乎是不吐不快:“第一,想来他的性子也未免清傲了些。别人纵不及他,可一味视如微芥弃而不用,再加上太过自信,是必造成最后难以听进他人之言,亲众离散,孤军奋战。岂不闻鸡鸣狗盗之流尚为信陵君子所用乎。蝼蚁皆有智,四海均为友,这是白云不敢相忘的教诲。第二,且说他失意在三圣母这件事上,白云也总觉得他处理得太过生硬了。兄妹甥舅本是一家,依我看这仙凡联姻也是可大可小。何不婉转应对,干嘛偏要摆到大庭广众上来,到头来犯了众怒,毁了自身。其实玉帝王母也不是不可通融的,他这个仙凡之子不也堂堂正正地做了天宫的司法大神吗!”
“哼!”梅儿一声冷笑。平心而论,白云说得不无道理,他眼中的世界不像杨戬梅儿看来的那般黑暗。他指出了杨戬的症结所在都在一个“傲”字上,成也于此,毁也于此。可他却不知道杨戬个性上的缺憾也正是梅儿的缺憾,他们两个早已合为一体彼此互相交融了。梅儿又怎会让他再说下去呢!
“好一番高论,不关你的痛痒,说得自然轻巧。还讲什么可以通融,这些一定都是你那好姑母对你说的吧?她是不是觉得往日的那些血腥都与她毫无关系了呢!”
白云不卑不亢道:“这全是我自己的想法,若有幼稚之处,公主不要介意。不过提到姑母,白云还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他今天大概是拿准了主意要劝劝这位执拗的公主。
梅儿也真服他的不折不挠,想听听他还要说出些什么来,就道:“刚才当说的也说了,不当说的梅儿也听入耳中了。圣君还有什么赐教,又何必憋在心里呢!”
白云认真地说:“若说姑母对公主或许是苛刻了些,但她本性并非如此,在白云看来也总不至是大奸大恶之徒。或许白云眼中的姑母与公主眼中是截然不同的,白云看到了她的慈爱,而公主只看到了她的偏执。我不敢说谁对谁错,其实人本就都有善恶两面嘛。我只想说你们既然存母女之名,长期这样僵持下去,又有谁能得到好处呢?为什么不试试放开胸怀。解开了这个疙瘩,一则陛下免于为难,二则更重要的是能让自己心胸开阔。白云也知道说之容易做之难,我是真心为公主和姑母你们两个人好。公主若有意和解,姑母那边你只管放心,我自然担保能劝说得动她。”
梅儿正对着白云圣君,表情有些异样。她说:“圣君真是煞费苦心呐!不过你说晚了,在你之前已不知有多少人对我讲过相同的话。这番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你没有抢到第一个,真是可惜呀可惜!”她竟嘲讽般地笑起来,也不管白云脸上是过得去还是过不去。她接着道:“恐怕就算我想缓和,你那好姑母未见得就肯答应吧。她不把我压制得永世抬不起头来,是决不会死心的。正如圣君所言,你我眼中的王母本就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你不妨问问她是如何为一己之私,阴险谋划,处处阻碍新天条。事后却自己一推个干净,把罪责都栽赃嫁祸给他人。你再问问她是如何携私报复,不择手段。她手上有多少桩血债,又亲自酿成了多少宗冤案。她若是都忘了,梅儿却条条件件替她记得清楚。我纵然肯罢手,那冤死的魂魄又岂能甘心呢?”梅儿的脑海中又闪过杨戬的新伤旧痕,岂儿的单纯被骗,还有弼马温的无辜惨死。她越说越激动,竟忘了惯有的矜持,满眼中都是怒火,难于自控了。
白云并没有被她的火气所吓到,他今天也大不同于往常,反而跃起身据理力争道:“可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非要去报复、去还击,去用仇恨来对待仇恨又有什么意义呢?为什么不去想想弥补的办法,为什么不能用爱来化解恨呢!”
听了这番言语,梅儿倒突然想起了那日蕊儿苦劝自己和王母的话,不由觉得有趣。看来他们两个真是天生的一对,连言辞都这般相似。罢了,莫说人家讲得也算有道理,就是他真的为王母来游说,自己也犯不上发火生气,那样岂不更中了别人的招。便笑着对白云说:“我看这个话题你我是谁也说不服谁的,只是不知圣君今日到此是无意路过听琴还是有意来教训梅儿呢?”
白云道:“我又怎敢教训公主,当然是偶过听琴而已。”
“既然是来听琴,便只该说听琴的事,圣君想必也是丝弦妙手,梅儿愿聆高见。”
“惭愧,白云并不很通音律,于丝弦更是从未染指。但是我想世间万物皆相通,对于公主的琴艺,我还是有一点自己拙劣的看法的。”
“请讲!”
看到梅儿骨子里的顽固,望着她一张藐视一切的脸,白云突然生出一种想气一气她的愿望,便故意清了清嗓子道:“方才公主弹奏的一曲,白云不知何名。我感觉只开头一段尚好,中间的一段太过阴郁低沉,听得人肺腑压抑。后面更为不妥,纷扬杂乱,甚至有些刺耳,当全是为发泄自我的一腔不平所奏。据我想古神降下礼乐,是为了教化众生,愉悦心性。可照公主这样弹来又有几分愉悦可言呢?世间其实不像你想得那么糟糕,公主这样的女孩儿家是不该做出此呼天抢地之声的。”
这回轮到梅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了,她不能忍受自己一向引为骄傲的风雅琴技却被白云讲得如此不堪。这时是再难端出半冷半热的态度了,登时火起,站起身来道:“我操琴向来都是给自己听,我又没请你。你即不懂管弦,何必对人家的曲子品头论足,也未免太狂妄了吧。还说别人清傲,圣君的这份傲气与自信我看也不小啊!我如何看这世间又与你什么相干?你怎知我从幼至今的经历?圣君想必是在姑母的温柔怀抱中长大的吧,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多言无益,梅儿就此别过了!”
白云见梅儿拿出了小女子的蛮横,一时忘了金枝玉叶的身份,心中暗笑她中计。倒觉得恼怒的梅儿更是别有一种风情。他嘴上不再说话,只连连赔笑着鞠躬作揖。梅儿却不理他,收拾瑶琴独自驾云走了,把白云晾在了那里。
白云此时倦意全消,他也纳闷平日对别人言语谨慎的自己今天怎么会滔滔不绝,怎么会这么无所顾忌地就把梅儿给得罪了。她只怕是恨死自己了吧。白云抬起头,望见了墙上的一副水墨丹青,落款处有一个飞舞的“戬”字。他望着画自语:“杨真君呀杨真君,你可知她心中只有你。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何时才得有缘与你相见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