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相逢入梦


本站公告

    深夜的桃山,天气十分凉快。哮天犬已在门口的青石板上安然睡去,卉兰房中的灯也熄灭了。唯有杨戬,独对着一支短烛,看着它明灭摇曳的火光,困意全无。

  翻了几页书,只觉得心思烦乱。究竟哪里不对,不是一切都很好吗?妖怪除了,沉香立功受封,自己又交下了白云这个朋友。桃山常有佳客而至,总不会太寂寞了。可是,还有什么事让自己意绪难宁,闷锁心结呢?是那个“情”字吗?杨戬,你终归还是超不出、脱不掉。什么隐居清修,全是鬼话,自欺欺人罢了。但是除了这份无法排解的苦闷,还有另一桩事也同样让他耿耿心怀,费尽思量。那是什么?妖怪,对,就是那个妖怪!杨戬总觉得这孽障来得蹊跷。其身上强大的怨灵,分明承载了天地洪荒之力,可是却付诸于一个小小的蛛妖之身,以它的修行如何容纳得下?这其中多少令人费解之处,莫非更大的凶险还藏在后面。此事不可不理不问,有一位长者或许能助自己破解这个疑团。杨戬想都没有想如今三界的安危是否还与自己相关。他冥心运功,精魂出体。借助天目神威,一道青光载着他的魂魄直冲上了三十三重离恨天。

  兜率宫里,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身着八卦道袍,手形如莲,闭目凝神打坐。道童及侍从们想必都于别室睡熟了,空旷的殿宇中只有他一个人。炼丹炉里的火光幽幽闪烁,同着充斥整个空间的袅袅烟雾,使这里更添了如许神秘。

  暮地,那老者轻动了一下眼睑,缓缓说道:“清源妙道真君,你即来了,何必再躲藏遮掩。天宫匆匆一别,未知你可曾安好否?”

  “弟子杨戬,拜见道祖!多谢道祖挂念!”屏风后从容走出一人,白衣散发,金玉样容颜,冰雪般风骨。只是其稳健的身形略有些朦胧和透明。

  老君摇头道:“你胆量也忒大了,竟敢魂魄独闯离恨天。纵然是你来时借天目之力一推而至,未曾惊动九重天上的耳目。可回去呢?你那神目留在肉身之上,如何助你全身而归?年轻人,这不是老道世故,做事总要给自己留些后路才好。”

  杨戬听出了其中的双关之意,便道:“有些事情,只能义无反顾。若是后路多了,恐怕就会患得患失,难现初衷了。不过今日杨戬倒并不担心,道祖圣德慈悲,怎能眼见我孤魂困于天界而不亲身相送一程呢?”说罢,脸上显出狡黠的笑意,是在长辈跟前的有持无恐。

  老君睁开眼睛,离位起身飘落下来。一反惯见的庄严之态,在杨戬身旁边走边絮叨着:“杨戬呀,我真是欠了你的。为了帮你,几百年的仙丹全给了你那外甥;还亲自把八卦炉捅了个窟窿,放他一条小命。连轻易不肯示人的秘传法宝也拿出来为你安放敖红的魂魄。然后,就是每时每刻都为你的生死安危担心。就这样,只怕你那玉鼎师父还要埋怨我对你不够尽心尽力。他背地里叽叽咕咕的当我不知道!他倒一推个清净,让老道这个辈分、这把年纪来给他当马前卒送东送西,这是哪门哪派的规矩?我真是怕了你们这对师徒了!”

  杨戬深深一躬道:“道祖的相助之恩,杨戬没齿难忘。只可惜如今身无长物,不能厚谢尊长。今生无以为报,唯有来世结草衔环,以偿高天厚地之德了!”

  “行了,别说的这么可怜,知道我心软是不是。老道的后辈当中,就是你最狡猾了。不过说起来,若不是我偏在节骨眼儿上有事离开,或许你之劫难尚可有所转机。这也都是天意使然呀!便是你那师父怪我,我也只得认着。说到头,我还是欠你的。我帮你这个徒侄孙也就是顺理成章、天经地义、命里当然、应该应分的。说吧,今天又有什么事?”

  杨戬见老君对自己无可奈何,也不急于答话,只笑着在兜率宫中随意走动。他的脚步突然在东窗边储放丹药的橱架前停住了。只见橱架正中,水晶琉璃锺下置着一物,是一只巴掌大的圆蛛。其形态与自己同白云圣君制服的妖怪极其相似,可是为什么会这么小?

  老君看出他的诧异,便道:“沉香初抬它上天时,也的确大得吓人。但是,不知是不是进了仙界水土不服,近日这畜生的死躯壳竟似泄了气一般突然缩小,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此事定有蹊跷,这若是被王母和其它神仙看到,只怕又要说沉香故弄玄虚了。你那好外甥也真会编,把你和白云圣君说成了他和岂儿,把除妖的前前后后说得是因果清楚、点滴不漏。又有土地山神作证,让人不信都难。这恐怕又是你为他设计好的吧!不过你这些伎俩,蒙混玉帝他们罢了。老道我人虽在三十三重天上,可却能明察洞彻时间诸物。若是连这点先机都算不出来,也枉为你的师叔祖了!”

  杨戬知道在老君面前无可隐瞒,也不再浪费言辞,便直截了当道:“道祖也对此妖感兴趣吗?这也正是杨戬今日前来的因由。”

  老君问:“你可知他身上的法力来自何处?”

  “愿闻赐教。”

  老君轻捋长髯,慢条斯理地说:“只一个字――恶,是恶念聚集,注入这妖怪体内,才使它得以凶暴强悍若此的。它因恶念而生,也为恶念而动。那些死于非命者都是因头脑中一时邪性骤起,才招引来这妖怪,枉送了自己一条性命。”

  杨戬心中想:怨不得初见时它并无进攻之意,原来是因为我们未动起邪恶之念。不由又问老君道:“照道祖如此说,这妖怪只食恶徒,倒是情有可原了。”

  “非也!这孽畜可算不得什么侠士。它本无知无识,所有行动都是由魔障驱使所致。若不是机缘凑巧被恶灵选中,只怕它此时尚还躲在墙角,太太平平吐丝结网自捕飞虫呢!只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恶念,圣贤也好,走卒也罢,是他们在紧要关头断送了自己。你不是奇怪那身背鱼篓的汉子为何篓中的黄鳝都能仰面向天吗?那便是剧毒之物――望月鳝,一般凡人食之即死。于月黑风高之夜负此物而行,其因为何,不得而知。但恶念有大有小,那些凡人虽皆因自身而起,也确实死得过于冤惨了些。此妖当诛,不足为惜。只是种在人们心中的因因恶果,却不知何时才能荡尽除清呀!”

  老君的话让杨戬静思良久,他心中仍有一疑,便继续探问着:“那依道祖看来,这股怨灵自何而生,又去往何处呢?”

  “这也正是老道的费解之处。这般强大的怨毒之气现形于凡间,却又不像来自凡间。其间甚为错综复杂,老道一时也难辨起始。”

  杨戬笑道:“道祖刚才不是还说能洞察世间万物吗,却原来也是自吹大话!”

  老君有些失了颜面,怒嗔道:“侄孙小辈,倒钻起老道的空子来了。你若明白,何必再上天来问我!”

  杨戬又忙躬身一揖以示赔礼,却低头暗笑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道德天尊今日反被自己调笑了。

  老君拿他没法,又说了下去:“这不是平常之事,我纵有猜测,也不能妄断。事关三界安危,还须慎之又慎。你若是不明此中利害,又怎会甘冒魂魄飘散之险上天来会我呢!”

  此时杨戬还只是平淡地笑笑,老君却十分清楚:玉帝王母有令,再不准杨戬踏入天界。即便是元神意念也是违抗圣意之大不敬。所以今日杨戬才用魂魄到此,这样若非法力至尊的人是不会感应到的,多了一丝安全的系数。可是魂魄不同于元神,极难施展法力,且稍有意外,就有消散的可能。因此修道之人多是常用元神出窍而轻易不敢魂魄离体。杨戬来时是借助神目威力将自己送上了兜率宫,正如老君所说他已是全无退路。不得已行此险招,是因为他不相信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妖怪虽消失了,或许更大的危机就要接踵而来。自己虽与白云奋力合战,但与其强大的怨灵相比,那妖怪死得太轻易了。这就是潜在的危险,人间未必就此安宁,只怕还会祸及到天界。这里有三妹、有沉香、有岂儿,还有自己至爱的人呀!为了他们,杨戬不得不孤注一掷探个究竟了。

  老君见他还是一副全然不顾自己的样子,不觉又摇了摇头:“你放心,老道自会全力查明此事,尽快给你个交代的。你的那些亲人不会有事,倒是你不可再如此莽撞拼命了。趁着眼下天色尚还未亮,我还是赶快送你魂魄归位吧!”

  “多谢道祖,弟子晚辈感激不尽!”

  “又来了,假惺惺哄我替你办事。你若真是敬我,以后多爱惜点儿自己,少给我惹些麻烦也就罢了!”老君挥动拂尘,元神出体,护送杨戬的魂魄下了离恨天。

  一层层,一阶阶,小心翼翼。二人一直降到了九重天上,所幸无人发觉。可九重天为紫薇帝居之所,又有众多上仙环护于此,是最难过的一关,须十分戒备了。

  眼前的景物对杨戬来说无比熟悉,他大步穿行于其中,全没有一丝惧色。急得身后的太上老君慌忙追赶,生怕出了纰漏。暮然间,杨戬的脚步逐渐放慢,而且到最后完全停了下来。他只凝望着一个地方,老君顺势看去,那里不是别处,正是天仙阁。

  老君叹了口气道:“痴儿啊!也罢,尚还有些时光,老道在此守候,不如你进去与她一会吧。”

  杨戬又对着他笑了,只是这次的笑是苦涩的。“不必了,相聚而不能相守,枉增忧苦。何必再去折磨她呢!”他说着闭上了眼睛,大口深深呼吸着。像是想再感受一下这里的气息,而后便坚决地扭转头离开了。

  突然,一声惊呼从天仙阁中传来,杨戬和老君同时感应到它。这声音其实并不大,换了别人不可能听见。但老君靠的是高深莫测的道术,而杨戬凭的是深入魂髓的那份心灵相通。

  “是梅儿!她出事了,老君,请你帮帮她!”在老君眼前,此时的杨戬少了刚才与自己对话时的机敏镇定,却是一脸的焦急慌乱。大概不论任何人,一但陷入情中,便全失了自我,尽抛了常态了。这二郎小圣也难逃如此,他其实没有人们说得那么冷,他的心也是潮湿而脆弱的。

  老君安慰他说:“我想不碍事,女孩子家大惊小怪罢了。这堂堂天宫哪里会出什么状况呢!”

  可是惊呼声又一次送过来,杨戬不能再等,心急如焚地对老君道:“道祖,求你陪我一同进去。我现在法力全无,只有靠你了!”眼中的神情近乎于乞求。

  “这,不可吧。我一介出家修道之人,又这把年纪,怎好进她女儿睡房。就是我这张老脸不要,公主的名声却是不可辱没的呀!”

  “可是,梅儿她或许有危险。事到如今,管不了许多!”杨戬象着了魔一般,强拉着老君绕进了天仙阁。说来也怪,以老君此时的鼎盛元神,竟被杨戬的弱小魂魄拽着向前走,想反抗都做不到。看来情之一字,真是未解之谜,千古难说。

  梅儿的卧房光线不甚明亮,到处都笼罩着一种女儿的柔和。幽幽冷香传来,是这房中特殊的气味。梅儿侧躺在青木镂云床上,玉枕歪斜,秀被凌乱。她的呼吸急促不平,似睡得很不安稳。老君闭起眼睛不敢多看,口中说道:“我说没事吧,多半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

  杨戬只出神地望着她,似全抛了礼法与矜持。梅儿的额上湿漉漉的,冷汗不断。杨戬从枕边取了块丝帕,轻轻为她擦拭着。却猛然发现她的头原来好烫,她在发烧。想来那日在钻云坛上被狂风暴雨洗礼,神仙也并非百毒不侵,焉有不病之理。

  杨戬的手有些颤抖,心痛地黯然一叹。在别人眼中,她是快乐无忧的公主,帝王之家尊荣已极,应有尽有。可实际上呢,她心中的苦又能对谁说?自幼未见亲娘一面,她是在父亲的忽略,王母的敌视和强烈的自我保护中长大的。梅儿是双面的,一方面她不能恣意而为,她必须要在人前做出一个公主应当的知书达理,修仪有度。可另一方面,她又不甘心顺从这种死一般的日子。她骨子里有天生的叛逆,她不愿意放弃真实的自我,她在现实与自我之间筑起一道堤坝,把自己的内心严密地包裹住,从不轻示给外人。因为强烈的孤寂和心之深处柔弱的自卑,因为怕被伤害,才使得他用坚强和冷漠将自己武装起来。眼神中是永远让人不可理解的高傲,久而久之已成习惯,再难更改了。杨戬与梅儿素来互视为知己,也许是相同的命运使然吧。他们只觉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便是我的镜子,我就是你的灵魂。不过杨戬知道:自己是个男儿,长大成人后可以忘却幼时的不幸,去遨游天下,去立业建功。可梅儿呢,她的一生都要面对这愁云深锁的天宫,都要面对王母的偏见,面对心灵上的摧残。她纵有通天法术又能如何,那句“反下天去,竖旗为妖。”不过是年少时不负责任的冲动,谁也无法改变残酷的命运,他一样,梅儿也一样。而且,梅儿的苦更深!

  “我要冲出去,你们别再过来!”梅儿的双眉瞬间一紧,朦朦胧胧喊出了这句话。

  “老君,她被噩梦魇住了,你能否帮帮她?”杨戬怜之爱之,感同身受。老君睁开眼,也不无关切地道:“也是的,这么大屋子竟然没个侍女照料,她们也太不尽心了。不过终归是个梦,醒过来就好了。”

  “可是……她……”杨戬又望向梅儿,只见她眉间的纹路更深,冷汗淋淋而下,头来回焦躁地摇动着,梦呓连连。不知她在那夜神之乡中受着怎样的煎熬。突然,梅儿又喊出声来:“戬哥哥,救救我!”

  这一声唤,让杨戬狠捶上自己的胸口,更加抑制不住眼中的痛楚。……你梦中还在唤着我吗?梅儿,不要怕!戬哥哥来了,戬哥哥来救你了!“老君,请将我的魂魄度入她梦中,我去帮她击碎这个噩梦!”

  “不行!你现在自身尚且难保。若强动法力,被人察觉不说,只怕魂魄就有消亡的危险!”

  “我决意如此,是生是死全凭天命。你要是不帮我,我便自引元神入梦。到时候形神俱损,被玉帝王母发觉,只怕老君你也再撇不得干系!”

  “好啊,你……我一心为你着想,你倒来威胁我。你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杨戬心意已决,何况她之痛苦皆是因我而起,还求道祖成全!”

  “我……”老君举起手中的拂尘要打过去,却又在半空停了手。这个认准一条道走到死的徒孙,谁又能拿他有何办法。算了,反正拗也是拗不过他,空在这里僵持着。不如抓紧时光,快些送他入梦吧!老君轻拈法诀,杨戬的魂魄飘飘飞起,看上去越来越微弱。最后化作一缕白光,沉入了梅儿体内。

  杨戬只觉得头旋欲裂,呼吸困难,周身如被烈火炙烤。忽又向下一沉,只感觉五脏六腑都同时向外甩出,重重摔落在地上。却又是冷雾如刀,冰寒刺骨。他睁开眼睛,原来置身在一片暴雨当中。脚下是一架摇摇欲坠的藤桥,四周都是汹涌翻滚的洪水,随时都有可能吞没这座孤零零的小桥。

  “这就是梅儿的梦中吗?”杨戬用力站起来,迎着倾盆般的大雨,在摇摆的藤桥上一步步向前走。天地间被雨拉起了一道苍白的帷幕,也是一道阴郁的、哭泣的帷幕。剑一样的雨线打在脸上、划在身体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痛,直痛到心里。杨戬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似混不在意全身已经湿透,仍旧倔强地往前走。

  前方显出玉帝高大的幻影。“你生而克娘亲,又不敬继母,可谓之大不孝。尚还逆导幼妹,使其误入歧途,以至魂飞魄散,是为失了为姊者之责,妄断了手足情谊。你还有何话可说,你还来向为父要求什么?天宫法度,只怕从未放在过你心上。有你这样的女儿在身边,只不过让父亲忧苦操心罢了!”

  然后是王母,她紧偎着玉帝,只在咯咯地笑。这笑声已足以让人疯狂。“王母,你还我父王!还我戬哥哥!”杨戬感觉从心底发出了一声哭喊。这……这该是梅儿的声音。原来他已与梦中的梅儿合为一体。杨戬的所感,便是梅儿所思。再走下去,眼前的身影多起来,可是一个个都面寒如冰。是天庭的各路神仙,他们层出不穷的表演已让人见得太多了。这好像是公审自己的那个时刻,杨戬本无所谓。但当他看到三圣母和沉香的眼中也只充斥着仇恨,似要将自己活活吞下时,便顿觉身形不稳,魂魄险些逸出。仿佛忘了早已一家和解,却又回到了那个挣扎在众人的谩骂声里,苦乐自尝的岁月。

  一个巨浪掀来,藤桥断了。杨戬的身子在向下坠,坠了很久很久,似落入了永不见底的深渊。没有苦乐,没有悲喜,有的只是苍凉无尽的空虚,空得让人完全凝滞了,空得有一种使人忍无可忍想要奋力摆脱的欲望。如果神仙的一生是漫长的,这样漫长的岁月又都将在这颓废窒息的空虚中度过,那该会是多么残酷而可怕的结局呀!

  两边白惨惨的云雾,象无数穿不透的壁垒,象无数居高临下的妖魔缓缓伸出手来。“来吧,你逃不掉的!这是你自己的心魔,没有人能够解救你。”它们在恣意狞笑着,胜券在握,十拿九稳。

  杨戬想大声喊出来,可是拼尽全力却发不出任何声响。你经常会作这样的梦吗?梅儿,不要怕,有我在!我来帮你毁了它,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来伤害你!杨戬与梅儿同经噩梦煎熬,此时魂魄已十分衰弱。但他分毫未曾犹豫,炽热的爱使他根本就没有犹豫。他用意念强导出自身法力,要为梅儿清除这段梦魇。魂魄本为飘渺无依之气,不是不可用法力,只是驾驭法力相当困难,对自身危害极大。这正是老君的担忧之处。但是杨戬痴情使然,宁可毁去自己而使梅儿安宁,谁又能将他奈何。

  三尖两刃刀在手,只觉重有千斤。杨戬控制住神识,不再随意身体飘摇下坠。他奋起全身力量,向上飞跃而起,猛用手中神兵向四周白壁挥去。大喝一声:“散!”神功之下,魔障被从当中划开。白色的怪影翻腾了几下,凄号着渺渺化去,最终不见了。它已被杨戬用法力击毁,自此荡然无存,再不会出现于梅儿梦中了。

  明亮的光线射下来,暴雨停了。云开雾散,两条并排的彩虹挂在空中。水气湿润而清新,那越来越淡的身形也醉心于这稀世的奇景。杨戬以长刀支撑身体,放心地舒了口气,他眼望双虹,唇边掠过一抹悠然笑意。却又忽然间支持不住,神识全失,陷入到无知无觉的境地了。耳边传来老君的话语:“真正是痴儿啊!她即为你而生,你便为她而死。你二人的这段孽缘,何日方是个了结呀!”老君本想将杨戬的魂魄唤出来,但杨戬意念坚决,仍是不肯离去。老君无奈,只得用真气慢慢度入,助他虚弱飘飞的魂魄再次聚拢。

  身上的感觉舒服多了,意识逐渐清醒。杨戬发觉自己已在另一幅画面之中,这里的风柔柔的,透着很浓的幽爽的香味儿。暴雨摧折之后,上天该赐给她一个好梦吧!

  古朴的山间庭院,静得空灵,让人不想去探究置身何方何地。时节该是在初夏吧,眼前一排枫树,叶子绿绿的,清嫩欲滴。随风飒飒拂动着,象无数双可爱而稚气的小手,拍响了天真的节奏。庭院的深处被几棵参天古槐环抱,槐花正放,那股沁人的香气便自此而来。洁白的小花是豆瓣儿形的,连成串向下倒垂着,一簇簇、一丛丛,把枝条都压得弯下头去。使人很想撸下几朵放入口中,因为连空气都是带着甜味儿的。凉荫蔽日,更有千万点落花飘飞下来,轻轻的、慢慢的,毫无声息、纷纷洒洒,布满了这个叶与花相互依偎的梦乡。

  杨戬真想走过去,躺在树荫下的青石小路上,让肌体与大地紧贴在一起,释放尽身与心所有的疲惫。那样闭上眼睛,不再去想任何事,只让时光默默地流淌,十年、百年、千年,随它把自己带到任一个空间里。

  但是树荫下有人了,好像是梅儿。没错,是她。在这个梦里,他们又分离开来,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方的一举一动。梅儿坐在地下,头倚在一位美丽清雅的妇人膝上。她们长得很像,梅儿好像在叫她“娘”。这对母女在梦里相会了吗?这是梅儿的一个心结,是她在现实中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心愿。“母亲”在为梅儿梳理着长发,乌墨泼洒下来,取一串如雪的槐花为她插在发间。她们在谈笑着,女儿在母亲身边是可以毫无隐瞒的,尽管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但杨戬感受得到那股浓浓的欢乐。他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因为他知道这只是个梦,可他又多么希望这个梦能尽量长久一些,他怕自己轻轻一呵气便会吹散了眼前的一切,让梅儿又落入那无尽的寂寞当中。

  可梦境终还是在不断地变幻着,飘落的槐花变成了绯红色,那已经是桃花了。这里成了自己居住的桃山小居,竹檐青青,柴扉虚掩。那位美丽的妇人站起来,为什么看上去如此熟悉。那不是瑶姬吗?是自己的母亲!杨戬的心潮在强烈地起伏,他的身形一时间又模糊抖动了起来。我的母亲,梅儿,你是在为我而梦吗?你同样也渴望着我的幸福吗?如果我们两个人都能够正常地拥有母爱,那今天该是怎样的情形?如果在你的生命里从来不曾遇到过我,那么你双眉中那道深深刻下的愁纹是不是就会展平了呢?

  梅儿的身影又出现在小院正中,她在起舞,舞得很忘我、很入境。杨戬欣慰自己终究能将她送入一段美梦当中,损伤了魂魄也算值得。就让她这样舞下去吧,在这里再多留一些时刻。

  猛然间,梅儿停住了。她的脸转向这边,她,看到了杨戬。自御马监挺剑分别以来,这是两人第一次真切地面对。尽管尚需借助一梦,但彼此的灵魂已感应到了,这足够了。

  梅儿冲他走过来,杨戬也没有躲避,向前迎上去。两个人站得很近很近,可以看清对方那双深邃如潭的眼睛。心在狂跳,胸口在起伏,满腔的激情似要炸裂了一般。泪水,喜泪、悲泪泉涌而出,我日夜牵念的你真的就在我面前吗?

  许久,梅儿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幽幽地对杨戬说:“是你,你又来了。可为什么我这次的感觉不一样,会这样激动。其实我明白,这是梦,我在梦里经常会见到你。接下去就是醒来后的失落。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已经忘记了,好像这一百年间根本就没有停止过。虚幻的希望,然后是失望。再希望,再失望……我都习惯了,我能承受得住那份失落。所以眼前的你不论是真是假,我都很高兴,都要笑着面对你!”她破涕为笑,扑入杨戬怀中。杨戬张开双臂紧搂着她,想要用自己的体温捂暖这被自然界和人们心上的冷雨冻得瑟缩的身体。可是他突然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因为自己也是同样的冰冷。

  梅儿没有发觉他这微妙的变化,仍旧伏在他肩头说着:“我可以靠着回忆过日子。小时候你还是个又宁又倔的野孩子,有一回王母训斥我,你便偷偷溜进瑶池,打坏了她的晨妆宝镜。结果被罚跪在南天门外晒太阳,还是我悄悄为你送去了一块冰凌解渴。你却怪我笨,你说冰凌马上就会化掉,落在地上再收拢不起,为什么不送碗水来……我们就是那块冰凌,永远不肯相信太阳的威力,永远徒劳地消耗着自己。宁可被化掉蒸发掉,也不愿变成那碗柔顺无痕的水。我也曾想过该忘记你,可是当我重新踏出天仙阁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根本做不到。没有任何前提,不管你对我怎样,我早已和杨戬这个名字难离难分了!我永远记着那句话,我们为了彼此都要好好过下去。我不想让旁人看轻了我,我要笑,我要过得比任何人都快乐!我有我的世界,我有我的记忆。我有儿时的你;玉泉山上的你;滚滚封神浓烟中的你;八百年司法任上横贯天地、豪气纵横的你。即使是后来银河岸边那为他人的安乐而独自忍受艰辛的你,也都是我可亲、可敬、可恋、可待,值得终生守候下去的。哪怕那只是梦,我愿意为了这些梦而活着!”

  杨戬的身子在颤抖,扶住梅儿的手已经抓持不住。被老君苦心聚起的魂魄又变得越来越淡,似乎马上就要消散了去。他在问:“为什么你也是这样傻,这样痴!”可这问话很飘渺,梅儿根本听不到。

  “戬哥哥,我等你,我等着你!”梅儿突然抬起头,将杨戬用力摇晃着,她有些狂乱,晃得杨戬的心魂更加不稳了。

  “你放心,不论是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我都会这样等下去。等着我们的梦……等着我们的梦!难道我们之间就只有梦了吗?”她说到后来,情绪失控,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杨戬从她的眼里读出了死水般的绝望,这绝望就如同她梦中那无边无际的虚空,空得把她的一切喜与乐全都沉淀掉了。

  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神仙的岁月啊,无休无止。就让梅儿在这样的挣扎中度过吗?她的希望是个梦,她的追求是个梦,到头来全都是一场空。为了自己,就让她这样苦熬下去吗?杨戬在怀疑,自己留给她的那个誓言是否是正确的。

  强大的心绪波动下,魂魄更加无形了。“冤孽,此时再不抽身,更待何时?”老君趁着杨戬的意念有所放松,运起法咒将他强从梅儿梦中拉了出来。天已泛亮,不可再停留了。这位道祖顾不上泪痕满枕的梅儿,急急忙忙送杨戬的魂魄飞离了九重天。

  杨戬强动法力的那一刻,瑶池内忽有所感应。王母秀眉一皱,嘴角又扬起一阵冷笑:“杨戬,我还真当你从此隐姓埋名,于三界自愿消失了呢!想不到,竟还是不怕死,还要冒出头来。以为我对你鞭长莫及吗?那好,咱们就继续较量下去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