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走不到三公里,已是妈祖山脚下那个只有本地山民才知道的天然溶洞。绵延几公里长的溶洞里通风宽敞,有五个被天然藤蔓隐蔽得极好的洞口对着不同方向可供出入,还有无数个小岩洞可用作作饭时的散烟孔,洞里气温虽是有点阴冷,但空气并不怎么潮湿,怎么着也要比在野外扎营天天淋雨要好得多。
这么好的扎营地点,老虎营没理由弃之不用,否则跟日军一样在野外扎营,泡在泥水里战斗完毕了还无法有个干燥舒适的环境休息,老虎营的官兵体质再怎么强悍、再怎么习惯这个季候也多少得有些非战斗减员不可。而且日军已在新竹建好了陆基航空兵的飞机场,天天都在空中盘旋帮鬼冢廉介寻找老虎营,也省了这个麻烦。
白少虎循着食物香气走到3连宿区,就见3连猎人小队的官兵都在检查武器装备,往脸上抹用草汁榨出来的伪装色。
项涛道:“收工了?”
“嗯,该你接班了。”吸了口咕嘟咕嘟直滚的大锅里的肉香,白少虎羡慕道:“你们上白班的有机会改善伙食,还真改善得不错哪,我这值夜班的可是被追得跑了一夜,连只鸟蛋也没看见。”
项涛脸上已是抹得黄黄绿绿的就象片迷你版草地,把手枪咔咔推上膛插进枪套,笑道:“您老就甭酸了,知道你们淋了一夜雨不容易,这锅里一条野猪腿就是给你们留的。”
“还知道不能吃独食。弟兄们都过来用晚膳了。”白少虎的胃立即开始哀怨的呻吟,转头到处找碗筷,直接从项涛铺边抓起他的饭盒连汤带水盛了一大盒,边吃边道:“今天打算干点什么活?”
“你刚才干得那么热闹,我睡觉都是给吵醒的。现在天亮了鬼子肯定到处找下家,我去寻他几支业务员小队的晦气。“
“噢,反正别硬来就成。”老虎营的老兵个个也是丛林战专家,不需他白少虎多交代什么注意事项,反正作战目的只是骚扰、骚扰、再骚扰,只要不是团部命令袭击大的作战目标必须集中兵力统一行动,他们自己选作战目标就行了,不用分配什么任务。象凌晨去炸日军辎重大队那样比较重要点的任务,白少虎自己完成,不让手下弟兄犯险。“今天要有空的话,看看鬼子的反应热不热情,连吃带用的,这次我估计把他百分之七十的家当都给送上了天。”
“是。先走了。”
“早去早回。”
“上白班的哥几个准备好没有?开工时间到了。”
白少虎叫过猎人小队的队员一起美美享受了顿野猪肉,队员们纷纷围绕着这猪肉怎么做才好吃这个话题展开了热烈的讨论,王重宾打着饱嗝说道:“营长,要不我们也去打打猎?老吃2连3连给我们留的补餐,总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你不累?”
“还好。”
白少虎大大伸个懒腰,“我可累了,休息吧。咱们给养不缺,现在养好精神专猎耗子才是首要。”
下了一夜雨,洞口有条细碎的山泉潺潺洒落,脱下湿透的血污军装凑过去冲洗干净,白少虎迈着疲累的步伐走回溶洞里自己的地铺躺下。每个人的地铺都用细树枝做底,中间铺层干草,上面罩床毛毯搭成,躺上去温暖干燥,柔软舒适,对在烂泥寒雨中从黑夜战斗到黎明的人来说,这地铺已不亚于是天堂。
听着身边官兵们此起彼伏的鼾声,这对早已习惯于军旅生活的人无异就是等于催眠曲的声音,白少虎却睡意全无,只是举起右手在面前转来转去直发怔:
今天是杀人,吃饭,睡觉。明天是杀人,吃饭,睡觉。半个多月来就这样日复一日的重复,日子天天如此过去。我今天又杀了多少人?好象都没什么印象了?战争还真是件挺奇妙的事,将平时人人都说得关天的人命现在变得比头野猪还不值钱。杀人不过是工作,每天很寻常的日常工作罢了,现在官兵们甚至已麻木得真的跟一群上班族一样,都没人去谈论今天的工作成绩怎么样,还不如下班后的猪肉更能引起人的兴趣。
杀戮,毁灭,再宣布我赢了,然后坐在敌人的尸骨堆上享受一顿美味的野猪肉。争夺的不过就是头野猪,难道这就是战争的本质?
战争还真是个丑恶的东西……但这是日寇强加在我们头上的战争,逼得我们必须去适应这个丑恶的东西!
白少虎渐渐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当日的武奎耀明明是个恐怖分子,如果他成功了,中京人口死亡不会少于百万,就这种该千刀万剐的人,自己为什么还是会对他抱有那种同情的心理?因为他跟现在的自己一样,也是被强加于自己头上的这场战争而逼不得已,只能奋起应战。他也只是跟自己一样,愿为光复国土而奉献生命的官兵。
大地朝是侵略者,又是被侵略者,这身份的确有点尴尬。如果不是身处在这场保家卫国的反侵略战争中,白少虎或许永远不会明白在侵略者铁蹄下被践踏的痛苦,只能在沉默中祈祷:
经过这场战争以后,大地皇朝能体会被侵略者的痛苦,还他国百姓一个和平。同样都是人,为什么非要蹂躏他国的老百姓,掠夺别人的粮食和资源,为什么不给别人条活路,而逼得武奎耀这样的人都当了恐怖分子?人抢人是强盗,国家抢国家是什么?是天朝上国还是强盗集团?那些愣头青的小孩子们高喊着夺回失去的殖民地、要永远统治那些国家口号的时候,想没想过他们已经是侵略者的心态?这跟日本鬼子有什么区别?或许共和党的纲领真是对的,和平自强,友好共处。不过就连共和党也通过各种途径明确声明,能够与大地人民友好共处的善良民族中,显然不包括日本军国主义政府这颗亚洲的毒瘤。共和党,到底是什么?跟大地皇朝比起来,究竟谁才能让老百姓真正过上和平安宁的幸福日子……
“嗨!”白少虎在额头上重重一拍:这种思想太危险了!只有乱党才会有!可鱼儿就是这样想的,虽然她从来不说,可我知道她就是这样想的,她是乱党么?……
“营长……”王重宾抬起睡眼惺忪的脑袋,嘟囔道:“有情况?……”
“没有,睡吧。”
“哦。好吃……”
白少虎侧过身子,目光投在王重宾象个孩子般挂着傻笑、嘴角还淌下口水的睡相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怎么也无法将他与那只将人生生砍成碎片的红色凶兽联系起来。
小小一盆塘火边围满了用树枝搭架架起来的军装,上夜班的官兵也就这一套破破烂烂的黑色军装能穿,烤干了不用起来以后又穿湿的……至少能在走出溶洞之前不用穿湿的。透过缝隙,微微的红色亮光映在官兵们脸上,能显示出一种心理上的温暖,也映得现在溶洞里安详宁和。
黎明时的厮杀、现在外面其他的老虎营官兵正在进行的作战,都与溶洞里无关,他们现在只是孩子,在温暖的小窝里舒舒服服睡上一觉的孩子。等睡醒了,这些傻笑的脸又变得神情肃杀,眼里又会冒出凶光,满脑袋盘算着今天怎么多砍下几只鬼子兵的手脚,又由孩子变成了一头头誓死捍卫故土家乡的丛林之虎。老虎营三百二十七名官兵,三百二十七头丛林之虎!
白少虎脸上露出点给自己看的微笑:
人也真是个挺奇妙的物种,任何环境都能适应。如果不是战争,这些小伙子们很可能就老老实实在山间开上几亩梯田种上水稻,忙时农活,闲时狩猎,晚上热饭热炕热老婆,挺传统的这一辈子也就满意的这么过去了。也很有可能走出山林去到大城市,被城市的灯红酒醉迷花了眼,很淳朴的小伙子变得功利,今天赚钱吃到了五花肉,明天就想着赚更多钱能吃到龙肉,心灵被欲求不满所驱使而一步步变得贪婪。可那又怎么样?和平中的人有多少个百分点不是这样的?难道这不是真实的生活?无论如何,这两种生活至少是正常的生活,不是么?
战争来了,战争不会给任何人什么正常的生活。杀人,吃饭,睡觉,现在这已是这些官兵们唯一的生活。每天不是杀人就是被杀,而需求已由最平凡的生活水准降到了这个地铺上。战争将人的生活完全颠倒,杀人或者被杀是寻常事,而一顿对猎人来说很平常的野猪肉已是可遇不可求的奢侈,拖着伤痛的身体回来后只想在这个地铺上美美睡上一觉就已满足。当然,如果还能活着回来的话。
人性被湮灭,善良被掩埋……都是因为这场我们不战就会亡国灭种的战争!武奎耀……见鬼,怎么又想起他了?说他没人性?好象不正确,他爱着他的祖国,爱着他的家人。说他有人性?更不正确了!他想杀害大地朝无辜的百万生灵!……如果我是他,我会不会干出那样的事?我们都要亡国灭种了,还有什么事不能干!?日军能屠杀大地朝无辜的老百姓,我凭什么就不能将日本平民做为攻击目标!?……不,我不会,我还保持着那么点良知,日本军队是侵略者,日本平民不是。我是军人,不是屠夫!……没有平民在后方加力生产军火,为前线士兵供上源源不断的粮食弹药,军队能作战么?那些对战争嗜血成狂的,将大地朝无辜百姓当做猪狗一样随意虐杀的士兵,不正是来自平民么?日本军队是战犯,日本平民就是罪犯!我会干!……不会……会……不会……唉……
这个问题别说白少虎想不明白,千百年来就没人想得明白人性跟战争有什么共通点。处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模糊思绪中,倦意漫无边际的悄悄袭来,明亮的眼睛渐渐闭合:丑恶的战争……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