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秋天的太阳温和地照耀着小城。阳光通过明瓦形成了几个光柱射进了我家的披屋,家里显得明亮而温暖。
这天姐姐回城休息,她的一个同学也在我家玩耍。二哥拿出一枚精致的毛主席像章给她们看,姐姐拿着像章站在光柱下,我们四个人围拢在一起仔细欣赏着这枚像章。
正看得起劲,突然“轰”地一声巨响,房里立刻烟尘迷漫。我人小反应可能较快,刚有响声我就冲出了房门。跑出门,回头一看,屋顶已经坍塌了一半,砖头瓦砾还在哗啦啦往下掉,一根房梁断裂砸了下来,二哥被这房梁砸得趴在了地上,接着,姐姐和她的同学也跑了出来,但姐姐头上血涌如注。一见二哥趴在地上,她和那同学马上又回到屋里,把二哥拉了出来。
这时,我在天井里朝搭建披屋的山墙往上看去,只见一个男孩从山墙上下来,迅速地逃走了。我们从屋里出来一个个灰头土脸,二哥腰被砸伤,疼得直冒汗,姐姐手捂着头流血不止。幸运的是那根房梁的一头落到了桌子上,被桌子架住,没有全砸下来,不然二哥还不知要伤成什么样。
家里没有大人,我和姐姐的同学搀扶着受伤的他们到了附近的一家医院。这事来得突然,家里根本没这么多钱,姐姐和二哥伤得不轻,而且这房子可以说是全完了。
那时通讯很不发达,小城基本上没有公用电话。出了这样的事,得有人去找父亲或者是妈妈。姐姐说,这事找父亲没用,还是要去找妈妈回来。现在这情况下,只有我才能去完成找妈妈报信的任务。这时已是下午,得赶快走,才可以赶上一班出城的公共汽车。
我挤上了最后一班出城的公共汽车,到达郊外的一个车站,下车后还要走十多公里,才能到妈妈办点的大队(村子)。从车上下来,我向当地人打听清了去那大队的大致方向,沿着一条简易公路向山野走去。
这时天已经快黑了,晚霞倒是很漂亮,但我根本就无心欣赏,只想快快赶路。按农民指的方向,我一个人急冲冲地向前走,既不知道还有多远,也不知道具体的路线,这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些恐慌。后来简易公路变成了乡间的大道,不久一条大道又变成了两条小道,在一个山坡处分岔了。
往哪边走成了个问题,这地方又没有人家,我看着这个岔路口心里直发毛,站在那里干等,只希望有个人来指一指路。好在不久还真过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这人一看就像个大队干部,她也在风风火火地赶路。她见一个十来岁的城里男孩这时还在山野也觉得有点奇怪,倒是她主动地问起我要去哪里。我立即回答要去哪,请她给指指路。她说不要指了,你可以跟我走一程,还远着哩,快走吧。我立即跟着她上了路。接着,她又问我是不是有什么急事,这么晚了还要去那个大队。我说,要去找妈妈,家里出了点事,于是择要地把下午的事说了一遍。她望了望我,突然问我,你家里什么出身?这时我长了个心眼,不能说地主之类的。假若她听了后,不给我带路了,我再找谁呀。于是我壮起胆回答说,革命干部。她听了,也就笑了笑,其实这种回答正是自欺欺人,不打自招。
那年月,只有一些出身不好的机关干部子弟填表时,才会在出身栏里填革命干部。出身好要填干部干什么,直接填贫农、工人不是响当当的吗?当然,这用来唬农民没问题,可这个人看来是个大队干部,而且像是个积极的大队干部,我这么回答当然就有点可笑了。接着她又问,我妈妈是谁,我如实告诉了她。她说,她认识,在公社开会时,听我妈妈讲过话,知道她现在住在哪里。我们边说边走,一路走得很快,说话都有些喘气。
到了一个路口,她指着一条小路,说她还要赶路,不能带我走了。要我从这条路走到一个村子,再问一次,翻过一座山就到了。说完她就把我扔在这有些荒芜的小路上,自己很快就消失在暮色中的山野里。
这时天已经擦黑,在这旷野里我孤身一人,无助、恐惧一齐袭来。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向那不知名的村子走去,到了村口我才放缓脚步。在那里终于遇到了一位农民,我又问了问他,请他告诉我我要去的村子往哪边走。他认识妈妈,对我很热情。听说我是要去大队部找妈妈,看看天色已晚,他就送我到了山坡前的一条小路上,让我沿着这条小路爬过这座山,说爬过山就不远了,大概还有两三里路,下山后路边就有几户人家,随便问问哪家都会找得到的。
这样,我独自一人开始爬山。此刻,天已经全黑了,到了山上还起了点风。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黑夜里一个人在乡下走山路,而且还是山间的羊肠小道。虽是秋天的夜,但月光并没有朗照,四周漆黑一团。
我一个人穿行在荒无人烟的山间小路上,感到两边的树木黑鸦鸦地向我压过来。我双眼死死盯着这小路的前方,越往山上走我越紧张。幼时听过的鬼故事、狼故事一咕隆都从脑海深处钻了出来。一会儿觉得身后有沙沙的脚步声,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就停了下来,紧张地朝身后看一看,但一停下这脚步声就消失了;我又只得继续往前。一会儿又突然发现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个人蹲在那里,这一瞬间让我毛骨悚然,冒了一身冷汗,静静地呆上一阵,仔细分辨后才发现前面原来只是一棵小树。就这样,我走几步一回头,走几步又猛地站住,突然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叫风声鹤唳。心想,这样走走停停不是办法,得快走。于是,就一个人在山里扯起嗓子唱起了歌,这歌声还真的壮胆,起码它掩盖了我身后的脚步声,我一支歌接一支的唱下去,渐渐地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了。
终于到了山顶,看见山下有几处灯火忽隐忽现,我胆就大了起来,也敢朝四面看看了,看清了地形紧张的心情就放松了许多。不远了,要到了,我在心里总是这样故作镇定地安慰自己,而双脚却不由自主越走越快,最终,忍不住跑了起来,向山下那灯火处,向妈妈那里飞快地跑去。
好不容易到了一幢农舍前,我迫不及待地推开房门。这堂屋里有几个男人还在一张八仙桌前喝酒,看见我进来他们都吃了一惊:这么晚了从哪里跑来一个陌生的城里孩子。我站在门口气喘嘘嘘地看着他们,也不知道要怎样打招呼,只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来找妈妈,就不知道要如何往下说了。有人问我妈妈是谁,我说出妈妈的名字。那人立刻起身走到我跟前看着我说,真不凑巧,你妈妈今天接到通知,回城到县里开会去了,下午三点多才走的。见我有些失望,他忙说,快进屋,进来再说。边说边把我拉到桌前,关切地问,你还没吃饭吧,快来吃饭。
他们让我坐上桌。其实,桌上这时已经没有什么菜了,看来这顿饭他们吃了很久,屋里其他人早已吃完,只剩几个男人在这里慢慢喝酒聊天,不然这桌子也早给撤了。那女主人立刻去厨房煎了个鸡蛋,弄了块干鱼,又盛了一大碗饭给我。我也实在是饿了,端起饭碗毫不客气地吃起来。我边吃边把家里的事说给他们听,他们听了都唏嘘不已,都说我受累了,都很关心地安慰我,还有人不断地往我碗里夹菜。好在,妈妈已经回家,我来这里的目的也是叫她回家。想到这,我心里宽慰了许多,加之这些农民的热情和安慰,更让我像石头般悬着的心完全踏实了。
这晚我就住在这户农家,睡得十分香甜。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在薄雾中沿着昨天来时的原路,在中饭前回到了城里。
后来,我们弄清了房屋坍塌的原因。那是楼上的一个男孩去房顶上弄他的鸽笼,不小心撞倒了山墙上早就摇摇欲坠的十几块砖头,砸在我家的屋顶上,引起其他也早就摇摇欲坠的椽子、檩子的连锁反应,才酿出了这起祸事。当时,也没人想到赔偿和责任问题,自家又处在被专政的境况,一切事情都不了了之。不过,这事促使妈妈又去找新房子。不久,我家在湖边找了一处新房。很快,我们就告别了那长长的黑巷子,告别了那长年湿漉漉的小披屋,终于又搬家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