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湘潭过完寒假回来,我发现机关院子里有了些变化。首先,每栋房子的走廊里都装了个有线广播,我们那栋房子的就装在我家门口,一到播音时间不论在机关的哪个角落都能听到广播声。这有个好处,就是我们能听到更多的流行歌曲。流行歌曲什么年代都有,那个年代虽然是突出政治的年代,一些“红色经典”还是照样成了时尚,流行于市。家门口有了个广播,这对喜欢唱歌的我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再一点变化,就是机关里一下子多了好些年轻干部,他们都是大学或中专毕业后分来的,有的来自长沙,有的来自武汉,更远的来自上海。他们的到来确实给院子里带来一股全新的风气。他们年轻有活力,喜欢唱歌,喜欢打球,也喜欢和我们这些孩子们混在一起。更重要的是,他们还没有完全丢掉学生气,对工作和生活还充满了理想,到了机关也没有放弃自己的专业训练。
我们细伢子最感兴趣的是那些美术院校的毕业生,不知道他们怎么也会分配到机关里。休息时间,他们常在院子时写生,画速写。周末,机关里搞篮球比赛,他们常在球场外画速写。我这么大的孩子还看不懂球赛(也许我从小对体育不太感兴趣),在别人为赛场上的输赢鼓劲加油时,我和几个细伢子却躲在了这些艺术生干部的身后,看他们画画。看见他们只用简单的几笔就勾勒出活生生的人物来,我从心里实打实地佩服,认为他们有真本事。有时,他们还为我们这些细伢子画素描,让我们觉得他们比梅溪桥的那些画碳精像的人强多了,他们才是真正的画家。那时,我还暗暗地想,以后也要学画画,长大了也当画家。只可惜当年画家们为我画的素描和速写没有留下来,不然,我手中就会多了一、二件“文物”。然而,孩子们手中的东西是保存不长久的,好多东西只能保存在记忆里,正是这些记忆却又让我们更感到童年生活的可爱。
画家们对我的影响也很显然。那年对毛主席的宣传越来越热,家家户户都挂起了毛主席像。学校里正在大肆宣传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三年级的一位同学被树为全校标兵,他父母都是工人,家里经济很不宽裕。他的一件突出事迹就是在家庭经济十个困难的情况下,用自己积攒的零花钱买了张毛主席像张贴到家里的墙上。我不知这事的真伪,但这同学我认识,他就住在机关大门外面的一眼老井旁,我每天上学时都要经过他的家门。我到过他家,看到他家的墙上确实有张毛主席画像。由于这事的影响,我们也开始收集毛主席像。一次,我从报纸上剪下了一小幅毛主席像,贴在我的日记本的首页。贴好后,看着总觉得不美观。想起了“毛泽东思想闪金光”这句话,又想到画家们画速写时表现运动的一些夸张的手法,我就用铅笔在毛主席像边描了一道道线条,表示这是光芒。弄完后,一看光芒怎么是黑的,一点也不好看,根本就不像光芒。于是,灵机一动找来一小块金箔纸,剪成小条条,然后,把这些小纸条按着铅笔描的光芒线粘上,这样黑色的光芒就变成了金色的。我们的日记实际上是一项家庭作业,是要交老师检查的。老师收上本子后,马上拿着我的“杰作”展示给全班同学,大大地表扬了一番,说我热爱毛主席。现在想来,这应该是我第一幅得意的“美术”作品。
那年,机关里还来了一帮搞文艺的年轻人,他们是新成立的县“文艺轻骑队”的演员。他们吹拉弹唱样样行,我现在还记得几个人,一位是舞蹈演员,姓余,她妹妹后来和我中学同学。两位器乐演员,一个拉胡琴,一个吹笛子,都是女的。那时,大哥开始对乐器产生了兴趣。不知他从哪弄来了一支竹笛,开始是在家里瞎吹。我们嫌他吹得不好,吵得人心烦,都要他不在屋里吹。他就每天清早真拿了笛子一个人跑到操场边,对着本《笛子演奏入门》在空旷的操场去吹他的音阶和简单的练习曲。这可是因“祸”得福,操场上突然出现一个男孩自学吹笛子,引起了轻骑队演员的注意。那吹笛子的演员便经常过来指点他,大哥悟性好,接受能力强,一经指点就有明显的长进。后来那演员就干脆要他每天早上出来练,她在旁指导,有时她还示范教大哥怎样吹,这种状况好像持续了一个夏天。我记得那个夏天我也起得很早,一起来带了把弹弓就在机关院子里瞎转,总想从院子里的树上打下一两只麻雀。可惜这机会几乎没有,主要是我打弹弓的水平实在不怎么样,再者麻雀比我还狡猾,有时只要我一举弹弓,那麻雀就“轰”地一声全起飞了。麻雀打不到,我就往无花果树那边钻,看看有没有红透了的无花果,有的话,会馋得我不顾一切地往树上爬,不管这棵无花果有多高,我都要爬上去把它摘下,它实在是太甜了,诱人得很。这样玩可比大哥轻松,我才不去学那可笑的破笛子。看大哥吹笛子,吹得腮帮鼓鼓的一点也不好看。特别是学吹吐音时,吹得说话时嘴巴都在打颤。但大哥一旦学,就特别用功,打颤不打颤,笛子还是每天照吹不误。有老师指点,他进步特别快。好像就是这个夏天,他学会了吹《我是一个兵》。这是当时一首比较难的独奏曲,他能流畅地吹出来,还真让大家对他刮目相看。
也是那年的夏天,拉胡琴的演员不知怎么突然疯了。似乎是一次演出回来后,人们发现她一个人把房门反锁了,从早到晚在里面不分时间的不停地拉琴。去敲房门她既不开门也不搭理,琴也不停下来,但琴显然不是在认真地演奏了,而是一种没有任何抒情色彩的机械运动,琴声像几片枯叶在院子里干巴巴地飘荡。后来,人们把她送到省城的精神病院去治疗,出院回来已经到了秋天。回来的那天,机关里有很多人去看望她,我喜欢看热闹也跟着机关里的孩子到了她的宿舍。几乎每个大人都会问她:还记得我吗?她对有些人记得,有些人就记不太清了。听她说还认得的人,就特别的高兴:看,她病了一场后居然还能记得我,说明我在机关还是有地位的。嘴上虽没有说,但你一眼就能从他满足的笑脸上看出。被她忘记了的人,多少觉得有点丢格(1)、失望和沮丧。我父亲那天也去了,但他可能是最丢格的人。他也关切地问她是不是记得自己,那演员回答说记得。父亲一听说记得,脸上立刻流露出了得意。可是,那演员接着又说了一句,我还记得你的出身不好,是地主,对吧?她这样一问,弄得父亲脸一下子就涨得通红,还连连解释:不是地主,不是地主,是工商业兼地主。演员说,还是地主呀。父亲不好再吭声,只得怏怏地离开。我当时看见父亲这样狼狈,只觉得非常好笑。(2)
那之前,小城里还有个疯子,才二十多岁,姓曹,人称“曹疯子”。他家住在县政府机关大院门口边的那眼老井旁。他瘦高的个头,衣衫并不蓝缕,只是头发有些杂乱,胡子拉碴,经常光着脚不穿鞋,在街上四处游荡。老井的水清而亮,可是我一直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不饮用井水。那年月县城还没有自来水,吃水(3)要到洞庭湖里去挑,老井周边的人家大多请“曹疯子”代劳。我舅舅家住在老井边时,也常请“曹疯子”挑吃水。给他几分钱,他就默默地帮你把水缸挑满,从不高声说一句话。就是发病时,他也不吵闹,也不打人骂人,是个“文疯子”。“曹疯子”在县城有很高的知名度,谁家的细伢子哭夜,大人就拿“曹疯子”来吓唬;大人出门不让细伢子跟脚,就说“曹疯子”在门口,吓得细伢子不敢出门。我们上学、放学常常尾随在他的屁股后头,有节奏地叫喊着“曹疯子”、“曹疯子”,可是疯子好像并不知道我们是在喊他,不理我们,照常走他的,默默地不吭一声。有一次,我去同学家玩,经过那漆黑的深深小巷,一出小巷突然发现疯子一个人坐在巷口角落的地上,让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可是你看他,他并不可怖,而是在对着你傻笑。那一刻,我从那笑脸上读到了善意。从此,我不再怕他。听人说,疯子上过大学,可是没读完就疯了。那年代上过大学的可真是凤毛麟角,怪不得他的知名度这样高。不过怎么会疯呢?是失恋,还是……,这些都不得而知。
后来,县城有了自来水,居民区都有了供水点,人们再也不用去湖里挑吃水,“曹疯子”好像就没事可做了。慢慢地,我也大了,不再注意街上是否还有疯子。直到念中学,有天我们上语文课,学鲁迅的《孔乙已》,我才突然想起“曹疯子”。问同学,说死了几年了。我总觉得他有点像孔乙已,尽管他没教过我“茴”字有四种写法,好像也没穿过长衫。
注:1、丢格,湘方言,丢脸,出洋相。“格”音特殊,大致念“gou”的阳平。
2、我祖父在城市划成份前就已经过世,因此我家并没有划成份。我父亲参加过土改,他自作主张给自己家里定了个工商业兼地主,以后让我们都按此填表。按当时的政策地主是打击的对象,而工商业主属民族资本家,是团结的对象。政策虽是这样定的,但我们从来都被认定是地主出身。疯子说父亲是地主出身,父亲觉得两者差别太大,才这样解释。
3、吃水,湘方言,特指用来煮饭和烧开后喝的水。可能因洗衣洗菜等用井水,所以才有“吃水”这一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