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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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少景十二年,九月廿四

    纳地,日出坡。

    以官面上的定义来说,这里是五溪治下,但事实上,近年来除了大将军王麾下,那些骄傲的宣称说自己“能够比纳人爬上更高的山,钻进更深的林,渡过更急的水”的“平南九道军马”,便再没有什么官府方面的力量曾经至此。

    翻过日出坡,渡过羽公河,之后便是缓坡平路,更有大量田地可以耕作。沿路西南而行,经过交波寨、加甫冲、仓门坳三处要地,便是纳人重地,狗拜岩。

    “过了这里,一路易行,到狗拜岩不过八九天的路程,要是星夜兼程,三天便能赶到。”

    “……不急。”

    摘下苙帽,萧闻霜擦了一把汗,凝望前方:正缓缓落下的太阳,将交波寨染作一片金红,鸡鸣犬吠,炊烟袅袅,自显着一番说不尽的安乐。

    “果然尽如夏制……不愧是红纳一族啊。”

    眼前之地虽然号称交波“寨”,但目光所及,规格一如夏地城镇,街头巷尾,衣着装扮,皆和本地的夏人村镇一般,别无二致。

    “是啊,也只有他们啦。”

    笑着为萧闻霜解说的人,叫筅七延,他是纳人,同时也是太平道近年来涌现出的重要新锐之一,虽然因为是后起之秀,没能列名神盘,但就算玉清自己也说,以他的实力,在神盘八诈中足居中下。

    纳人分散极广,不同宗族间差别也是极大,故有“百纳”之称,若回溯数十年前,百纳自然以古、花、鬼三家为尊,但自杜罗寨一战后,古纳破灭,鬼纳独大,花纳虽然在最后关头与鬼纳达成合作,却还是在随后的时间中慢慢弱化,瓦解。

    “其实,花纳本来就是统称,下面的小宗族很多,红纳,青纳、黄纳,都是当年花纳的孽支,而白纳和黑纳两支,更是当年花纳最重要的两支,这次的事情啊,就说是花纳家的内斗也不为过。”

    所谓一样米养百样人,纳人当中,固然有黑纳、铜纳这样坚守“先人之道”,不肯稍移的宗族,却也有黄纳、青纳这样觉得吃好喝好比什么都重要,一切都以更方便更能生存为准绳的现实主义者,而红纳,则堪称是这一派当中的急先锋。

    “他们这一支啊,据说从几百年前就是这样了,坚信‘和夏人一样’才是生存之道,于是坚持不懈的改掉所有的生活习惯……每个细节。因为这,他们很被其它纳人看不起的,过去在花纳旗下时还好,现在没有花纳遮风挡雨,艰难很多呢。幸好他们代代相传,总能培养出一流的控火师,所以么……倒也还没什么人认真找他们麻烦。”

    “哦?”

    萧闻霜南来已久,此番又是衔命而来,一应资料熟读,对这些早已了然。倒是她身侧的另一名年轻人,听得津津有味,笑道:“那,你呢?你觉得他们这样如何?”

    “我么……”

    沉吟一下,筅七延的回答却是出乎意料。

    “我觉得,他们都错了。”

    “纳人当中,有穷人,也有头人,夏人当中,有苦命人,也有狗官和恶霸。”

    “执着于夏纳分别,便已经上了头人和狗官的当,我的理想,是夏人和纳人的穷人们在一起,把夏人和纳人们的头人与狗官统统打掉。”

    “……你说的对,我的发问,轻率了。”

    先前发问的人,名叫朱守一,亦是太平道当前最重要的新秀之一:他的出身却颇为离奇,本是儒门弟子,颇受重视,甚至得授十三经当中的《礼记》,在很多人眼中,他虽然不如自幼便光彩夺目的颜回,但也绝对有机会在三十岁前获得古名。可偏偏,他却读书成痴,钻研《大同》篇不得其解,竟至叛离儒门,投入太平道,理由,不过是为了求解“天下大同”四字!

    如此理由,当初,曾令玉清无法相信,几乎就直接将他杀灭,也令儒门大为愤怒,使澹台灭明亲自出动,要将他清除,传言中,只是因老文王“择善固执,倒是个读书种子……”的一声叹息,才使曲邹收回杀令。

    虽然投身太平道,但言谈举止仍然尽是儒门风范,朱守一认认真真的躬身致谦,倒令筅七延不知如何回答,还是萧闻霜指着不远处聚集的人群问道:“那又是在做什么?”,才将话头转开。

    萧闻霜信口发问,也无非是为了纾解一下刚才两人间的尴尬,谁想筅七延细细打量,却是“咦”了一声,道:“这是……这明明是青纳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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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这两句话我为什么觉得耳熟?!”

    “嗯?赵爷你也读过书的,难道连千出于道都不知道吗?”

    在青纳一支看来,鬼踏江根本就只是在耍弄纵横之术而已,东强则抑东,西弱则扶西,并且非常鼓励各宗族内部的小支、旁支们独立出来,但凡出现这样的机会,他总会在第一时间给予支持。

    “可惜啊,黑山连黑老爷子也不是凡人,硬是把黑纳一支拉扯壮大咧。”

    近年来,黑山连主持黑纳一支,不住的吸纳吞并,而且手脚干净利落,不予旁人半点口实。他堂弟黑山秀更是个不得了的人物,早早便破家而出,与四名志同道合的兄弟一处,以纳人传说为依托,创立“拜月教”,十年之间,遍布百纳,除了青纳红纳两支当中没人认这壶酒钱外,其余诸支皆是信众遍布,就连与黑纳关系最差的白纳一支当中,也多有信众。

    至于今次狗拜岩之会,在龙中威他们看来,根本就是鬼踏江忍不下去,要出手拉偏架了。

    “近年来,黑纳白纳的摩擦很多,一会儿你说我占了你的水源,一会儿我说你害得我发旱灾……乒乒乓乓的事情总也没个完。”

    论到地方人口,黑纳白纳两支其实差不多,但黑纳一支得天独厚,境内出产岩盐,又有商路对外,论到富庶殷实,便非白纳可比,再加上拜月教虽然号称不涉诸纳之争,却终究在有意无意间有所偏向。十次摩擦,倒总有六七次是白纳吃亏。

    尤其是去年以来,黑纳族王黑山连居然亲自发难,指责白纳一族训练的蛊兵破坏环境,导致黑纳大片良田无收,气势汹汹,简直已有并吞之意,而偏生白纳一族并无,为了一劳永逸的解决近年来反复滋生的各种矛盾,他会将纳人至宝“天蛇杖”与“娲母披风”拿出来,作为胜利者的收获。

    与百纳间一直都有大量交流渠道,保持着甚好的关系,在纳人中也有不少如筅七延这样的太平信众,鬼踏江发信不过几天,太平道已然掌握,并且进行了专门的讨论。

    在多数高级道众看来,这事情与已无关,但玉清却颇为重视,更在会后将萧闻霜单独留下,希望她能够走一趟狗拜岩。

    “黑山连的野心,已经成长到了必须与鬼踏江相撞的地步了。”

    在玉清的判断中,鬼踏江从来都没有反对过古纳一族“百纳归一”的野心,只不过,那更应该是由他来亲手完成。

    “而现在,黑山连也在这样想。”

    对百纳间了解甚深,玉清方听到这个消息便做出判断,如果没有大的外力介入,那会议的结果,必将是黑纳再一次的被鬼踏江以“合纵连横”之术压制,向白纳,乃至其它原花纳诸支让渡部分利益。

    “目前来说,黑纳要挑战鬼纳族的地位,仍有未逮,他们未能将原来花纳各支的力量完全整合,也没有将原来古纳的族众消化吸纳。而鬼纳,他们已独大垂二十年,有土地、水源和商路,有手执破天锤的鬼踏江,以及,对全部百纳来说,都堪称庞然大物的沛上刘家。”

    但同时,玉清又感到,这已是近年来最好的时机,天下的动荡,帝家的警惕,使刘家的种种资源难以如过去般轻松进入纳地,而平南九道军马留下的力量空白,也使黑纳能够在不触及其它各支利益的前提下加速发展。

    “当年与黑山秀的结交,后来对拜月教的支持,都只是随意而为,无非是一记闲棋冷子。近年来他竟能做出偌大声势,也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对黑山秀评价虽高,但在玉清眼中,他终究还是逊鬼踏江甚多,唯鬼踏江与刘家结连多年,深固难摇,玉清数度试探后,终于死了这条心思。

    “……总之,贪狼,你这一去,担子很重。”

    体味玉清的思路,无非是“斗而不破”四字,太平道不愿触怒百纳的任何一方,既要扶持拜月教继续成长,又要保证自己的调解能够让黑白双方都可接受,更要把手段控制在不会让鬼纳动怒的范围内,分寸之间,也当真是难以拿捏,萧闻霜沉思良久,终不能寐,披衣启户,抬头见好一弯明月,冷厉若刀,割风剖云只是无碍,忽又想起云冲波,想起小天国与小音,想起当今太平道被帝军重重进逼,想起两年来这天下如山倾瀑泄一般的蓦然动荡,想起来张南巾释浮图模样,仍在眼前,恍若昨日……林林总总,一时尽至心底。

    ……不觉,一声低叹。

    此时已交丑时,万籁俱寂,萧闻霜怔怔出神,也不觉夜寒风冷,一时回过神来,自失般的一笑,摇摇头,正待归宿,却忽地精神一振。

    (这是,什么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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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张舞双钳的,是萧闻霜曾经见过的最大的蝎子。

    有一匹小马那么大,遍体透着诡异的黑红色,尾巴高高翘起,有成年人拳头大小的毒钩上,依稀还能看见半透明的,正在渗出的毒液,在两头这样的怪物后面,还静静趴伏着数十只和野犬差不多大小的蚂蚁,如石头般,一动也不动。

    站在这些怪物最前面的,是一名约莫三十出头的女子:她头上双挽鹰眼髻,横插龙头簪,用块红、绿、蓝、白、青五色合织的帕子包着头,着件红蓝交织、前长后短的大领短服,肩上松松围条打成蝴蝶形状的银花带,正是纳人中头面女子的典型打扮。萧闻霜却认得她,竟是白纳族自族王以降的第一重将,一手统领打造“蛊兵”的白罗娇!

    被白罗娇领着一群蝎蚁怪物,逼在一处死路当中的,是两个人,一个也是纳人打扮,短白布衫,不过十六七岁上下,神色愣愣的,另一个却居然是夏人服色,二十来岁年纪,模样倒是轻松的很。

    “我说,这位大姐,不用追得这么狠吧,山水有相逢,给条活路好不好啊。”

    ……萧闻霜循声而至,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出场面。

    她潜伏在侧,一时已听的明白:白罗娇率族中蛊兵过路,不知怎么被这两人瞧到了,起了争执,结果就成了这般模样。

    “你和我讲道理?”

    白罗娇笑得越发凶狠,肩上银蝴蝶一跳一跳,似乎要飞下来咬上对面两人几口一样,声音也愈加的冷硬起来。

    “我白罗娇提前三天便知会过洪仁,今夜要带兵从红纳的地方上过境。百步之内,一个人都不许留。”

    这不是凶蛮,这只是规矩,百纳的人都知道,由女将军白罗娇训练出来的蛊兵,是白纳最强大的底牌,也是最难以控制的底牌,百步之内,鸡犬不存,是为了路人自己的利益。

    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那个神色木然,似乎完全没有在害怕的少年,白罗娇森然道:“你是夏人外来倒也罢了,他,却凭什么不守规矩?”

    萧闻霜正听得出神,忽觉心中一寒,蓦地惊觉,上身猛沉的同时,双臂反剪,划出晶莹碧光,远远望去,却似是背上长出一双羽翼,被月色一映,说不出的好看。

    只听扑扑有声,背后那不知甚么东西果被萧闻霜挥手凝霜的寒气冻住,她也不起身,腰间微一用力,直直向前蹿出,直到五六步外,方微一提肩,立时便站直了身子不动。她这几个动作一气喝成,流畅之极,直待立稳身形,方才听到白罗娇先是得意,继而惊怒的声音:

    “何方小……萧真人?”

    若论修为,白罗娇拍马也不是萧闻霜对手,但她手中的蛊兵,却最是奇诡难测,今番狗拜崖之会,虽然有鬼纳撑腰,但一来白纳诸大头人对鬼纳也谈不上有什么好感信任,无非受黑纳逼迫,两害相权取其轻者,这次往人家地头去,到底还是要有些本钱才放心。二来鬼踏江放话说要拿出纳人族宝天蛇杖和娲王披风,百纳谁不动心?是以白纳族主白月水计较之下,还是决定让白罗娇领出蛊兵精锐前往。

    这支部队固然精强,却也有诸多不便:向来都是由白罗娇诸将统领,游离于族人之外,今次也不例外,白月水一行沿大路而进,白罗娇却索性取山野水泽而行,反正蛊兵凶名在外,也不怕别人不行方便。

    却谁想,今夜行至红纳地界内,却竟然遇着两人在道旁窥视,被分布在蛊兵外围的“引路蜂”发现,白罗娇追击之下,仗着诸般虫兽奇妙,将对方困住。她生性强硬,虽知当下不宜多启是非,但若不弄清那两人来头,尤其是那纳人少年的来路,却怎也不能就这样放她们离开。

    白罗娇蛊兵共分一十七种,各有所司:其中的“引路蜂”大小只如寻常野蜂,却是由蛊主以眉心血养成,五十步内所见所闻,皆入蛊主耳目,刚才萧闻霜行迹败露,也是因此。

    “白将军。”

    萧闻霜从容施礼,她已不是第一次与诸纳交涉,和白罗娇曾有谋面,白罗娇也知她是太平道中,关于能够长到天上去的豌豆,这可不是夏人的古神话。

    “天梯模式的古神话,在咱们夏人当然也有,但那是说建木,也有说不周山……总之不会是什么豌豆。”

    “以豆登天,这东西,是异域的创世神话啊,我以前只在关于胡商们的记载中见过,那只是近几百年的事情,而且只流传于东南之地,怎么会出现在两千年前的大夏腹地,十万大山当中?这个问题,难道不是很有趣吗?”

    “我说,老四啊……”

    皱着眉头,王十七少表示说什么神话学民俗学自己自然是一窍不通,但地理倒还懂一点。

    “你……是什么时候到狗拜岩的?”

    “嗯?我还没到呢。”

    原来,两天以前,王十九少遇到了两名同行,或者说是同道,一夜长谈,双方都觉得极为投机,更交流了一些近来的收集珍藏。

    “那两位老先生,可真是了不得,一个是研究佛学的专家,立志要写一本书,遍叙天下名刹丛林,为此,他甚至连雪域之地都专门去走过一趟,而另外一位,居然对《黑暗传》素有研究,《黑暗传》啊!”

    “等等……你说那两位老先生,他们姓什么?

    当听到他对那两人的描述时,萧闻霜已开始影影绰绰的觉得有点不对,而当她听到王十九少是用一套纳人上层女子专用的银质头面换来了这几粒豌豆和一并出土的石刻时……不要说萧闻霜,连王十七少也是无语垂首,用手托住了额头。

    “十九少,您刚才说的这两位大学者,那个搞佛学研究的,是姓杨没错吧?”

    看到王十九少认真点头,萧闻霜突然觉得全身无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如果是这样的话,十九少,我想,我大概也知道另一位先生姓什么了……”

    大概是一杯茶工夫后,交波寨上最好的客栈最好的一间客房,被人重重的踢开了门。

    “……姓花的,你给我滚出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