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本站公告

    帝少景十一年三月初三,帝京。

    夜,无星无月。

    曹奉孝闭目于静室之中,一语不发,若一尊无生命的石像,面前一只小香炉中,沉香袅袅,入鼻极是舒服。

    忽有一声闷哼,曹奉孝缓缓开目,徐徐立起,面色居然有些不豫。

    曹家大计已定,为此,“九曲儿曹”当中的七人都已离京而去,只有统领曹治身前亲兵的曹仲康和他尚留在曹治身侧,一文一武,以为分劳。

    这数日来,曹奉孝常常感到一种担忧,一种很奇怪的担忧,淡淡的,却又藏得很深,总是萦绕在心里,可刻意去找时,却又寻不着它。但他本就是曹家诸事谋主,如今曹仲德潜身它往,曹治专注于宫内暗斗,他肩上的担子已是无人可助,往往终日不得一宁,却也没足够精力去细细思考,直至这一日,诸事安排皆定,到底挤出半个时辰的工夫来,方能有此静思,但枯坐已有两刻,却还是半点头绪也找不到,不禁微觉烦闷,遂站起身来,在室内踱了几圈,不禁又想到:“若是仲德在就好了,有他相助计议,一定会好得多…”却也知道此乃妄想:曹仲德此刻去他怕不有数千里之遥,那里指望得上?

    他念及曹仲德,心中却忽然一动,终于掂起一事来。

    (是了,当初我们和义父在洗贪河上对付董家的时候,仲德和元让去了芹州,办“五虎将西征”的事情,回来后,他好象对我说了什么事情,当时我们正忙着推算西边的变化,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所以没有放在心上,是什么事情呢…)

    蓦地,曹奉孝身子一震,僵在了那里。

    他终于想起来了。

    终于想到了,曹仲德曾经“提到”而两人都没有“重视”的“那件事情”。

    也想到了,他之开始这种莫名的担忧,乃自九日之前,当时,一直也默默支持着曹家的那位大人物亲至府中,要调询曹家关于金州一役的所有记录,却只翻了不足十页,便合卷而去。

    随后,他的脸色变得惨白,身子晃了几下,不由自主的又闭上了眼,觉得额心已又开始发烫。

    当热力消退,当曹奉孝又睁开眼睛,那里面,竟已写上了“恐惧”!

    (糟了!)

    (可恨,从长白回来之后,便再没有检点过仲德录下的纪要,大意,我真是太大意了!)

    愤怒也已无用,曹奉孝明白,因为曹仲德此去所办的事情机密非常,曹家此次便特别采取措施,会将平日与他联系所用的一切渠道尽都切断,而对于其的能力有充分信心,曹奉孝亦是这一举措的赞成者。

    一时间,曹奉孝忽有冲动,想要快马出京,朝着曹仲德所去的方向去追找到他,将这事情告他,再商对策,可,稍稍冷静之后,他便明白到这主意的不可行,而,在权衡之后,他更在痛苦当中有所领悟,也不能将这消息令其它任何人知道:因为,那样的话,他将没法解释,解释他是如何知道这一切。

    因为一些个人的理由,自鬼谷而还之后,曹奉孝并未告知任何人关于鬼谷的一切,包括曹治亦不知道。当今天下,知道他进过鬼谷的,便只有云冲波萧闻霜孙雨弓天机紫薇四人而已,而能够清楚知道他此刻身份的,便只得天机紫薇一人。

    (可恨,我若不知道,反而会好过一些…)

    默然的踱到窗边,看着黑若浓墨,一丝天光也无的寰宇,曹奉孝忽然感到,自己似正在被人嘲笑着。

    (知道,知道又有何用?我便什么也没法做到,只能旁观着一切的发生…而,若是这样的话,天,你为何又要教我“知道”了?)

    愤怒而无奈的发问,曹奉孝并不知道,在他之前数千年的历史中,象这样的疑问,曾不止一次的被他的那些前辈同门们无奈的问过,对向以“智度天机”自诩的鬼谷门人来说,这几乎便是他们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当普通人尚还在浑浑咢咢的时候,鬼谷弟子们已可嗅到远方飘来的腥风,那样的聪慧,使他们能够赶在灾难到来之前做出准备,或击或避。

    可,也有的时候,那将要来临的东西是没可能敌对的,又或者,那看清了局势的人尚没有得到足够的资源去将之阻止或是保全自身以及自已所重视的一些存在。

    这种时候,“智慧”,它便将成为一种痛,一种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的痛,一种眼睁睁看着自已的手脚在渐渐脱落,看着铁屋子里的空气慢慢耗尽却又什么都做不到的痛。

    这种痛,叫作“无奈”,而被这种痛折磨过的人,更有许多会选择到宁可“麻醉”自己亦不要再去“看清”些甚么。

    凝望天空许久之后,轻轻的叹息,在窗口响起。

    (六哥,老八,希望你们能够平安回来啊…)

    黑暗中,血水一滴滴的落下,清脆的响着,响得令人心悸。

    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云冲波并没法看见血的鲜红,可,嗅着那中人欲呕的血腥气味,感受着那血液那特有的滑腻怪异,云冲波,他就算看不见,也知道正在自己脚下回荡,在自己前后滴落,和将自己的身体染遍的是什么东西。

    努力控制着自己,云冲波才能不让自己的呼吸太过粗重,但,便再努力也好,他却改变不了每迈一步都似是如携千钧般的沉重。

    伸手向左,是坚实的土壁,伸手向右,也是坚实的土壁。

    这是一条不知道有多长的隧道,当中没有光,一点也没有,只有从洞底不住滴落的血水,弥漫于洞中的腥臭,以及,拌着偶尔一现的阴风才会出现,若有若无的隐隐鬼哭。

    云冲波已走了很久。久到他已记不起自己是为何和怎样走进了这条隧道。

    他是一个人在走,没有花胜荣,没有萧闻霜,只有他自己,以及…被他紧紧握在手中的蹈海。

    他握得是这么紧,就好象他是一个正在轮回道上跋涉的鬼魂,蹈海则是他转生的唯一希望,又好象他是一个寻找了三生六世的情人,蹈海则是他仅有的一件证物。

    心里,却还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一个不说话的声音,一个甚么也不说的声音,只是在默默的响着,令云冲波感到恐惧,却又不知道自己该为何恐惧,是在对什么恐惧。

    那声音还在告诉他,前方,快到这隧道的尽头了。

    但,那里,那里到底谁的尽头?

    是“黑暗”的尽头?还是别的,别的什么的尽头?

    云冲波不知道,可他只有走,麻木的走,因为,他不能左行,不能右拐,也没法后退。

    走着,走着,他抬起的脚终于踏到了比地面更高的东西,而在踏上去之后,他很快又发现了前面还有比这一级更高的东西,就这样交错的踏过好象是一百七十多级台阶之后,云冲波终于站住了。

    他忽然明白了,这里已是尽头,别人呼唤他来的尽头,而现在,跋涉已结束,他将可以开始等待。

    等待中,终于有微弱的光出现,是那种蒙蒙的绿,如夏日飞舞的流萤,闪烁不定,虽然是光,却几乎没法照亮什么。

    在那一种光中,你只能看清离你非常近的东西。

    所以,当云冲波看到有什么东西自黑暗中冒出来,那东西已一下子就贴到了他的面前,和他紧紧的挨住了。

    那是两张惨不忍睹的脸!以及两双血肉模糊的手!在云冲波可以反应之前,他的身子已被四只血手紧紧抓住,动弹不得!

    似哭一样的笑着,那两张脸慢慢的与云冲波的脸贴在了一起,止靠面部的肌肉,他已可感受到那脸上正在坏死的血肉,和正蠕蠕穿行的白色肉蛆。

    那两张脸已腐烂到了没有嘴可以“发声”,所以,不是耳朵,而是云冲波的心,在“听到”着两张的脸的说话,并将之传递给自己的主人:

    “云冲波,你终于来了…”

    惨叫一声,云冲波一下子坐了起来,用劲之猛,闪得他背上顿时就是一阵刺痛。

    “嘶…”

    已是连续第三夜了,自吴起镇离开之后,云冲波便屡屡被这恶梦纠缠,直到那两具象鬼多过象人的行尸将他抱住,他方能在惊悚中醒来,方能感到自己身上那淋漓的大汗,和跳得近乎疯狂的心脏。

    那两个人,虽看不清面目,他却知道他们是谁。

    (不要怪我,不是我的错,你们会被抓住,真得不是我的错啊…)

    双手紧紧捂住脸,云冲波的身子剧烈颤抖着,却挡不住那如鬼哭一样的控诉,一声声的响起在他的心底。

    (为什么不是你的错?就是为了顾虑你,贪狼才没有出手,就是为了保护你,贪狼才把我们牺牲,为了你,都是为了你…)

    (你不是不死者吗?你不是我们太平道的希望和救星吗?可为什么,你却总是给太平道带来灾难呢?!)

    (为了你,真人倒下在荒山中,为了你,我们被折磨成这样,这种时候,你都在干什么?!)

    (你的力量呢?你那能致太平的力量呢?为什么你只是一个废物?你真得是不死者吗?!)

    (你这灾星!是你害了我们,是你害了真人,是你拖累了贪狼,是你拖累了太平道!)

    “可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啊!”

    “我并不想当什么不死者,我也不想让别人为我牺牲些什么,是你们这些人自说自话的把我逼到这样的啊!”

    “我不想拖累闻霜,我想保护她,可她根本不需要我啊!”

    再没法忍受这发自内心的折磨,云冲波突然崩溃,开始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

    “那些,所有的那些,都关我什么事?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是你们逼我的,都是你们逼我的!”

    “我难道不想当英雄吗?我难道不想威风八面的去扶弱铲强,去天下无敌吗?可我凭什么,凭什么啊?!”

    “当我在爹身边时,爹比我强;当我跟叔叔们出来,二叔他们都比我强;当我碰上沙丫头时,沙丫头比我强;当我和闻霜一起走时,闻霜比我强;死丫头可能不如我,可她有一大群手下;曹兄弟可能不如我,可他比谁都聪明;大叔可能不如我,可他还救过我;”

    “我当英雄?!谁需要我当英雄?!我能当谁的英雄?!”

    “我算什么啊!”

    “除了小音一个人,我还能当谁的英雄啊…”

    说到最后,云冲波已是泣不成声,整个头都深深的埋了下去。

    “我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啊…”

    一路走来,云冲波奇遇频频,却也受挫频频,那些在一般人看来或许是垂涎三尺的际遇,仔细想来,却何尝当真给云冲波带来过什么好处?父叔下落不明,自己几流异域,一路奔逃,一路艰险,一眼的无亮前方,而,最令云冲波没法释怀的,是在这所有一切之后,自己,甚至还不如当初在檀山时的实力,竟然莫明妙的成了一个废人。

    一路走来,有多少辛苦酸楚,却说于谁听?

    花胜荣不行,在云冲波的心中,不愿对这个自己虽然亲近,却又有一点看不起的人吐露自己的软弱,萧闻霜更不行,在云冲波而言,宁可死,也不愿让她知道自己会有这样的烦恼。到最后,这些东西就只能深锁心底,默默的忍耐,默默的发酵,没法消退,也没法将之揭到阳光之下,去与他人分担。

    这并非云冲波一个的悲哀,这原是所有曾同时怀有“自尊”和“自卑”的年轻人都尝有过的悲哀。原是所有曾同时怀有“爱恋”和“怯懦”的年轻人都尝有过的悲哀。

    但,有谁能不曾年轻?

    不愿抬头,怕一抬起头就会看见些不愿看见的东西,云冲波痛苦的蜷着身子,紧紧握住着蹈海,对他来说,这几乎已是唯一的证物,唯一令他还能保有自信,确认自己“并不平凡”,自己确实还有“潜力”乃至“希望”,确实“与众不同”的证物。

    情绪激烈的振荡着,云冲波并未发现,自刚才起,蹈海上便又开始释放出那种淡淡的蓝光,更没有发现,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在别一间屋内,有一双惊疑的眼神。

    (怎会这样,自刚才起,突然就完全没法掌握到他的梦境了…到底出什么事啦?)

    许久后,云冲波终于平静,终于可以以一种较为平静的心态来回忆起自己刚才都说和做了什么。

    立刻,又复大汗淋漓。

    (我,我刚才都说了什么啊,我,我怎么会说出这样东西来…这,这怎么办?)

    一回忆起自己方才的痛苦呐喊,云冲波就觉得自己的脸变得滚烫,不知所措。

    (这时候,闻霜她们一定都被我弄醒了,一定,都听到了,怎么办,我怎么去见她们…)

    似是在提醒云冲波他想到对,脚步声果然响起在窗外,而且还很急。

    手足无措,云冲波一时间竟然动了“我不如从窗后逃走罢,反正也没脸见她们了”的念头,但,在他得以实施这想法之前,几道身影,已经将门窗击碎,飞掠进来。

    “公子,我们行藏露了,帝家狗军围上来了,我们挡着,你快些逃吧!”

    “嗯,你们说什么?…你们是谁?!”

    当发现到冲进来的人自己竟然一个都不认识时,云冲波委实是惊愕难当,可,似是事态已急,那些人根本就不和他说话,为首的一名虬髯大汉一挥手,喝道:“林家兄弟带公子走,我断后,其余的人堵在这里,就算死光,也要把他们挡上半个时辰!”那两人答应一声,再不与云冲波打话,将他双臂一架,已是击破后墙,快步奔出。

    那两人长相平平,臂力却大为不错,轻功也甚好,架着一个云冲波仍是跑得若无其事,转眼已奔出七八丈远。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还有,这是怎么回事?!”

    云冲波的惊恐并无无据:入睡前还安宁平静的小镇此刻竟已变成一片火海,连绵火头烧得有几丈高,将黑暗的夜空照得通亮,黑暗与烈火的夹攻中,惨呼声和刀剑交击声正不住的交错响起。

    阵阵喊杀声,正自小镇的四面八方回荡着,似一张巨大的网,将一切也都要吞噬包围。

    “不要走了太平乱党的头领!不要走了鲁思齐!”

    (鲁思齐?这是谁啊?)

    突然发现竟还有比自己更为重要的“太平乱党”,云冲波不觉大为好奇,却听左手那人唾了一口,道:“作他娘的春秋大梦!”右边那人也道:“鲁公子,你只管放心,这六盘深山九曲十八弯,只要进了山,山民全是咱们的教众,帝匪们就算再多五倍的人也休想找到我们!”

    云冲波大为错愕,道:“你,你们喊我什么?”

    那两人微微一怔,右侧那人立道:“是下属错了。”又道:“但请公子放心,我兄弟也是自已猜到,决没有乱说给其它弟兄知道。”这两人身手委实不错,口中说话,脚下速度却是半点不减,偶尔遇上兵丁挡路,两人手中刀光一现,立将来敌斩杀,竟没一个能接到第二招的。

    一路奔杀,三人已渐渐奔离小镇范围,身后的杀声渐渐弱下,忽地闻得一声惨呼,直冲云宵!

    左侧那人脸上一阵抽搐,道:”彭浪兄弟没了。“

    右侧那人牙关紧咬,嘶声道:”彭兄弟殉道而死,必往乐土,帝匪不知好歹,那个下的手,教他在火狱里熬磨上一千年。”

    忽听一声怪笑,道:“两位说得好生痛快啊。”

    那两人面色大变,刷的一下站住身子,同时一推一踏一抽,各已将腰间长刀执在手中,将云冲波半挡在身后,左手那人目光收缩,盯着黑暗当中,寒声道:“何马健?!”声音极是怨毒。

    那声音嘿嘿笑道:“若不介意,请称在下为兵部右侍郎,潭、渠、汀、沙四镇兵马总提点兼金南副提督何马健大人。”

    左侧那人面色铁青,冷笑道:“好,好!我太平道八万弟兄的鲜血,便助你换来个提督,何副提督大人,你真好哇!”

    那人大笑道:“当然好,自然好!”说着已自黑暗当中迈出,却是身高八尺的一条堂堂大汉,赤着着话,他更摇摇晃晃着主动走向枪兵们,而,似乎只要一举手就能把他刺死的他们,却反而似有着最高的恐惧,将枪平举着,不住的后退,不敢向前。他走到那里,那里的枪阵就会裂开,让他通过。没一个敢向前,没一个敢出枪。

    空气,就象铁一样沉重。声音,是只有脚踏在渗着鲜血的泥土上前进或后退的声音。

    没有任何人说话,偶尔有个把枪兵咳嗽一声,周围的枪兵都会猛的颤抖一下,而他自己,也会象是做了什么渎圣的事情一样面色不安。

    慢慢的,终于开始有人承受不了这样的沉重,开始崩溃一样的大叫着,丢下手里的长枪,远远的向黑暗中逃去,而有了开头之后,局势,便象雪崩一样的再没可挽回。

    最后,只有三名阶级高一点的士官还在忠于职守,三人站成犄角互相拱卫着,将长枪朝林志枫的方向挺住,却也在不住的颤抖。

    看着他们,林志枫忽然又露出了怪异的笑。

    “我快不行了,如果不拼命的话,大概只杀得了一个人。”

    ”我不想死,我不想再拼命了。“

    “所以,你们快跑吧,我只杀跑在最后的那个,我说话算数。”

    这样的说着,他脚步不停,慢慢的走向三人,虽然还在十数步外,云冲波却也能听见三人牙关打战的声音。

    “如果我走进五步的话,你们就不要跑了,因为我反正要把你们杀光,跑也没用。”

    “想好了没有,下决心,站着,不要动啊。”

    他的声音,已明显的出现了“虚弱”,带着轻轻的颤抖,可,他的脚步,却还是那样的稳,一点点的动摇也没有。

    最后,当走到还有不到七步的时候,那三名士官终于放弃,齐声惨叫着,他们丢下长枪,扭头就跑,黑暗中还隐隐传来他们的呼叫声:

    “别,别跑这么快,你两只混蛋!”

    “啊,他追上我了,他在刺我的脚!”

    …

    “笨蛋。”

    怪笑着,林志枫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晃了晃,突然倒了下去。

    倒的时候,他犹在嘟哝:

    “现在的我,其实就算要拼命,也连一个人都杀不掉了…”

    “喂,喂,你不能这样死啊,你不要死啊,为什么,为什么啊?!”

    抱着林志枫的头,云冲波惊慌失措的叫着,可,林志枫的眼睛已经闭上,任他怎样呼唤,也只是自喉咙中涌出一点含混不清的呢喃:

    “公子,请,请告诉希夷大哥,就说,我兄弟幸不辱命…”

    “你,你不要啊…”

    抱着这正渐渐冷却的尸体,云冲波忽然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情不自禁的,他的眼泪已夺眶涌出,大滴大滴的洒落在林志枫的尸体上。

    (为什么,你们这是为什么啊…)

    直到,一只坚强的手自他的肩上伸过,将林志枫的尸体扶起。

    “林家兄弟,你们是好样的。”

    喃喃说着,那虬髯大汉“希夷”将云冲波也扶起来,轻声道:“能得到不死者的眼泪,林家兄弟真是不枉了。”

    又道:“鲁公子,敌人只是被暂阻在镇上,兄弟们已伤亡的差不多了,挡不了多久的,咱们快些上路吧。”

    迷迷登登中,云冲波与那大汉踏进山路,也不知走了久,也不知是何方向,只觉得脚下高一步低一步,深一步浅一步,时而涉水过涧,时而攀岩历崖,直走了似有二十七八里路,那大汉方停下脚步,抹抹汗,笑道:“安全了。”

    笑声中,他忽然身子一颤,扑倒地上,云冲波到此方看清楚,这大汉背上纵横交错,竟有三四十道伤口,还有两支断箭插在肩胛骨下,晃悠悠的。

    惊愕的云冲波想要帮助他,却被苦笑着的大汉阻住。

    “别费心了,我不成了。”

    “这两支,是朱家人射的箭,当时就已经把我的心脉震伤了,没救啦,绝对没救啦…”

    “心脉受伤?可你,还…”

    对医道所知不多,可云冲波还是知道,受了这样伤势的人一定要静养,而这大汉这样在深山当中跋涉一夜,那…已和自杀没什么两样。

    “没关系的…”

    挥手止住云冲波的说话,那大汉喘息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总有这一天的…”

    “敢造反的人,还他娘的怕死吗?”

    “老子从起兵到现在,少说也杀过几百个人,早就够本啦!”

    口称无憾,可是,看向南方的眼中,却有着明显的期盼,那期盼,就连云冲波也能够清楚的看出来。

    “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没,没有了。”

    那大汉微笑着摇着头,道:“能亲自将不死者护送到小天国的边界上,我已经很满足了…”

    “小天国?那是什么地方?”

    对云冲波现在的身份而言,这样的询问其实有些奇怪,但,似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那大汉并没有在意他说话中的问题。

    “小天国,那就是我们太平道大祭酒在青州建立起的人间天国,据去过的兄弟说,那里面的人都要自己干活,当官的也是我们自己人,不欺负百姓,那里面十里一亭,有饼,有水,吃了不用给钱,那地方土地特别肥沃,粮食长得特别好,那地方的人不会挨饿,愿意干活就有田种,种出来就是自己的,只要给道里上一成,余下都是自己的,没爹没娘的小孩都有官田养活,没力气干活的也都不会饿死,那里就是小天国,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

    说着话,那大汉似是突然来了精神,猛一下坐起来,紧紧抓住云冲波的手臂,道:“所以,所以,你一定要去到那里,安全的去到那里!”

    “大祭酒说了,只缺三个,十二不死者就可以聚齐了!”

    “而,当你们终于聚齐的时候,太平,他就要来了,那时候,整个天下,都会变得和小天国一样…”

    声音越来越低,那大汉终于软软躺下,闭上了眼睛。

    他的脸上,犹还有憧憬的笑。

    慢慢的将他放平,云冲波站起身来,向着这大汉的尸体,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方将腰间的蹈海取出,怔怔的看着。

    此刻,他早已经猜到,自己并非身在实地,而是如当初般,被蹈海带入了它的记忆,在随蹈海一起,去浏览那些令这柄神刀最没法忘怀的碎片。

    (这样的我,其实早就让你不耐烦了吧,蹈海…)

    轻轻的抚摩着这令自己的生命完全改变的古旧朴刀,云冲波只觉百感交集,却又说不出来,唯感胸中郁郁难舒,蓦地抬头,仰天长啸!

    抬望眼,壮怀激烈!

    (这样的期待,这样的寄托,便是我们不死者所背负的东西吗?)

    (几千年来,到底有过多少代的蹈海踏过人间,又到底欠下了多少人的殷殷期望,空手而去?)

    突然之间,云冲波有一种冲动,很想知道在他之前的那些不死者们,是在怎样的情况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众所周知,太平,他还从来没有到来。

    当背负着这种期望而又没能带来人们所期望的东西时,心理,应该是很压抑的吧?

    那样的压抑,该怎样才能排除呢?

    当别人连性命也都肯为你牺牲时,你,又该怎样回报别人,又能怎么回报别人?!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不知来处的诗句,突然滑过云冲波的心中,令他诧异,也令他的胸中翻滚激荡。

    下一刻,云冲波的眼中,终于放出了强烈的光芒,双手横执蹈海于面前,他直直的盯视着它。

    (一直以来,我并未曾真正为身为不死者高兴过,一直以来,我并不喜欢于我的命运,也不想承担别人的命运。)

    (可是,若果这是我的宿命的话,我会接受,我不会再逃避。)

    (身背四千年的期待,以及不知多少代人曾经付出的牺牲,我没资格再逃避,没资格再软弱。)

    (我要变强…而且,我相信,我会变强。)

    (什么是太平,什么是太平道,我还不清楚,但今天的这一切,对我已足够。)

    (这样的理想,已经使很多人去牺牲,而这样的理想,它也的确值得我去牺牲。)

    (在这里,我向你承诺,蹈海,我会努力成为一名真正的不死者,一名无愧于太平,无愧于仲连他们…以及,无愧于那些为了“太平”这两个字而含笑倒下的人的不死者。)

    (能否在我的手中实现太平,我不知道,可是,蹈海,我向你承诺,我会尽我的力量,尽我的一切力量,如果到最后我还是失败,你可以相信那决不会是因为我的犹豫。)

    (而现在,蹈海,如果你满意的话,如果你肯予承认我与你还算是一体的话,便带我回去,一起去迎接,去拥抱我们自己的世界吧!)

    …

    耀眼的白光之后,云冲波慢慢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昨晚睡下时的屋。”

    鬼谷伏龙躬身道:“得罪。”

    又慢声道:“王与马,共天下。”

    白衣人微微颔首,道:“对。”

    “那位我王家先祖,确是鬼谷门人。”

    又缓声道:“而我王家的千载门风,你当然也是知道的。”

    鬼谷伏龙沉声道:“琅琊郡中,孝水河畔,第一世家,与时推迁。”

    白衣人微微笑道:“很好。”

    迎起头来,他目注天上明月,油然道:“与时推迁四字,委实精要,若不如此,我王家便不能数千年不堕,亦不能在千百种利益势力的旋涡当中存身不没。”

    忽地看向鬼谷伏龙,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不知道。”

    鬼谷伏龙怔了怔,终于抱拳道:“请前辈明示。”

    白衣人却又转回身去,淡淡道:“你走罢。”

    鬼谷伏龙停了一忽儿,慢慢转身,向山下道路去了。

    直至他去得远了,那白衣人方将右手徐徐抬起,指向身前的一块的大石,道:“出来罢。”

    随他说话,那大石应声而碎,一名周身皆似被无形丝索所缚的男子现身来,怒目瞪向白衣人,口中荷荷有声,似是兽吼一般。

    这人身量虽是人形,但手上面上尽是黑毛,两眼中绿光闪烁,口中白齿森森,看上去十足便是一头人形狼精。

    白衣人将手一捏,一放,道:“破。”那男子猛然一震,摔在地上,滚了一下,方支着身子爬起,怒圆着眼,瞪向白衣人。

    白衣人看也不看他一眼,道:“收了功法罢。”

    那男子哼了一声,双手互握抱在胸前蹲下,喃喃嘟哝了些不知什么,便听得唏唏索索之声在他身上不住响起,不一时,他站起身来,身上黑毛已然褪尽,现出一张凶光四射的脸来,赫然正是渭水英家新主,前些日子方与完颜改之恶斗过的英正。

    那白衣人道:“感觉如何?”

    英正哼了一声,道:“你说哪?”

    他态度极是恶劣,那白衣人却不以为忤,只一笑,道:“你为什么要来刺他?”

    英正冷笑道:“要理由么?我能杀他完颜家许多将领,再多杀一个军师,又有什么不可?”

    又瞪着眼道:“你到底是谁?”

    白衣人微微一叹,道:“旧年故人,你不必多问。”

    又道:“那些人都是你杀的?”

    英正左手握住右手腕子,慢慢活动,恶狠狠的道:“你到底是谁?管这多闲事?!”

    白衣人半转回事,扫他一眼,忽然道:“如果杀你的是我,孙无法是不会为你报仇的。”

    顿一下,又道:“少景也不会。”

    说着已转回身,似再不愿看英正一眼。

    英正怔了一怔,凶气大消,道:“你…前辈到底是那一位?”

    适才,他伏击鬼谷伏龙与山道之上,片刻间已将他二十护卫杀去泰半,余者也都重伤,不意这白衣人忽然出现,与自己只过了三招,便将自己一身功力尽都摧散,自己欲走时,却被他施术制住,困入这大石当中。之后事情便再不知道。

    他本生性凶悍,睚眦必报,若非如此,亦不会为泄完颜改之一击之仇而来到这黑水完颜家的大本营行狙,但这白衣人所展现的力量委实太过惊人,根本就是将他压倒性的击下,更将自己心中隐隐为恃的两大强者轻描淡写,一口说破,态度上更是浑不在意,不由英正不凶气大消。

    立身此境者,天下廖廖,英正虽然凶横,却不愚钝,已知自己必是撞上了最顶尖的那一流人物,而在将面前这人细作打量之后,他已想到一个名字。

    “…人王?!”

    “唔。”

    答应着,王思千淡淡道:“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来这里?”

    英正愣了一下,脸上凶倔之色又现,王思千虽不回头,也似是看在眼里,叹了口气,忽道:“你的狼身,变化的很奇怪。”一句话已说得英正面色大变。王思千却不等他有所回应,已又淡淡的道:“你练那功夫,练多久了?”

    英正嘶声道:“什,什么功夫?”

    王思千轻轻一叹,忽又道:“令姐一番苦心救你活命,并不会希望你发疯,更不会希望你送死。”

    英正猛冲前几步,嘶声吼道:“你住口!”

    王思千果然应声住口,英正却又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思千淡淡道:“若想听我说,我却只会说实话。”

    英正咬牙道:“你说。”

    王思千道:“以你刚才展现的资质,没可能悟到第十龙诀。”

    ”而,当今天下,能传你第十龙诀的,却只无法一人。“

    说着,他的声音中也渐有憾意,道:”你想必也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才决心要练‘那个功夫’的,是么。“

    他声音平稳,侃侃而谈,却将英正心事洞若观火,说的一点不差,英正至此已是凶气全消,额上汗珠滚滚,道:”你,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王思千却不理他,只道:“你回去,好么?”

    英正犹豫一会,脸上渐渐现出强悍神色,摇头道:“不。”

    王思千低叹一声,忽道:“你知不知道,我来此为何?”

    英正怔怔道:“哦?”

    王思千再不理他,挥手道:“你去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