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崖顶,蹈海抱着膝盖,默默的看着下方的江流。
三个月前,就在这里,蹈海踏破江北大营,逼着帝军主动放弃掉江南大营,引军北还,之后,在被烧毁的水寨上,小天国建立起了新的营
寨和水军基地,在以“积蓄国力”为第一要务的前提下,各方面均尽最大努力提供物资与人力,将这里慢慢建设。
“北王。”
站起,转过身来,俯视着出现在山道上的长庚,蹈海微微欠身。
“干王。”
长庚之来,是因为蹈海的邀请,不仅他,浑天、东山,甚至近年来一直在金州一线与左武王对抗的无言也将赶来,参与这由蹈海提出的会
议。
“北王,你召集这个会议,是想作出什么提案呢?”
奉浑天为最高领导,但本质上,不死者间仍是平等的关系,在各自负责的方面有最终决策权,而当需要作出一些牵动全局的决定时,通常
亦会召集诸王,会议决定。
当然,各人的发言权,依乎地位,还是有所不同,最早的时候,是以浑天、东山和风月三人为决策的核心,在之后,风月身死再加上经济
的渐显重要,使长庚上升至与两人平等的地位,近年来,无言与蹈海战功累累,亦获得更多的尊重,蹈海成为事实上的军中第一人,无言则是
统领整个纪律部门,相对而言,金雕、搏浪和青田诸人,虽然各自都领有一方军政大权,但在全局性问题上的权威,仍不能和浑天等人相比。
“打破这里之后,我留在这里,你回到后方,我们,再没有见过面。”
并没有回答长庚的问题,蹈海一只手按着腰,另一只手搭在眼上,遮蔽吹来的江风,眯着眼,打量着长庚。
“所以,我一直等到现在,才有机会问那个问题。”
“公孙三省的‘道理’……到底是些什么?”
三个月前,将公孙三省重创后,蹈海转而迎战关虎林,将公孙三省留给长庚。小胜而回后的他,却吃惊的发现,公孙三省竟然已经遁去。
合理的解释,当然是公孙三省本身的能力,毕竟,长庚地位虽高,却没有与之相应的武学修为。
……但,这却不能让蹈海认可。
“那个样子的公孙三省,不可能凭自己的力量逃走,换句话说……”
直直盯着长庚,蹈海慢慢道:“干王,是你放他走的。”
微微颔首,长庚道:“不错。”
注视良久,蹈海忽又转身,背着长庚,直面强劲江风。
“在小天国中,最让我尊重的是天王,但……最让我相信的,却还是你。”
“所以,我不相信你会背叛小天国,我不相信你会离弃太平的梦想。”
“我相信,你有放他的理由,我也相信,你有不向我解释的理由……说到底,蹈海只是阵前武将,军国大事,我的确懂得太少。”
“但……我还是很想知道,公孙三省的‘道理’,那让他相信我们小天国必败的道理,那让干王你可以把他放走的道理……到底是什么?
”
“……天道。”
紧紧的闭着嘴,这样过了许久,当云冲波已开始认为对方肯定不会说了时,长庚却突然说出了这样的两个字。
“天之道,损有余而奉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而奉有余……”
说着连云冲波也知道的古老文字,长庚表示说,这就是公孙三省的理由,虽然很简单,可自己当时却辩他不倒。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非不知也,是不能为也。故天下称美天道,足证天道之不能为也……”
“……我不明白。”
不光蹈海不明白,云冲波也很不明白,但,在长庚作出更多解释之前,却有传令兵急驰而来。
“……天王已至营中,请两位王爷过去。”
~~~~~~~~~~~~~~~~~~~~~~~~~~~~~~~~~~~~~~~~~~~~~~~~~~~~~~~~~~~~~~~~~~~~~~~~~~~~~~~~
在与浑天相叙的时候,东山和无言也先后赶到,之后,浑天直接吩咐清理周围,转为会议。
“今日事今日毕,大家的事情都很多,利落一些好了。”
“唔,我有一个提案。”
邀请诸王前来的是蹈海,首先开口的却是长庚,而那内容,竟是建议册立小天国的第十一位王者!
“靖胡侯的功绩,其实已不亚于燕王或是英王,靖胡侯的力量,更已逼近翼王……若只因他不是不死者便不予他以更高的地位……那么,
我们和‘非帝不得为王’的那些家伙又有什么不同?”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提议,却又确有其道理在,但很显然,对大多数不死者来说,这问题实在已超过了他们的考虑。
“我不同意。”
最先反对,是黑瘦如铁一样的无言,毫无笑意,他表示说靖胡侯的确功勋累累,亦有足够的威望和力量。
“但这却会破坏平衡……毕竟,‘五胡四国十三天’基本上是平等着的,林侯因为功劳第一而享有最高威望,可若要掇以高位……他的威
望,或者还不够。”
“我……暂时没有想清楚。”
不肯表态,佝偻在椅中的东山,请浑天先发表意见。
“我同意。”
简单表态,换来东山和无言愕然的目光,但,只与浑天一对,这目光便迅速移开,聚到蹈海的身上。
“唔……”
局势很明白,两人赞成,一人反对,一人弃权,只要蹈海不反对,这提案便可通过。
似乎没有理由反对,毕竟,这是长庚提出而浑天附议的方案,毕竟,靖胡侯正是蹈海旗下大将……但,犹豫一时,蹈海最后还是慢慢道:
“我反对。”
“哦?”
微微的皱着眉,浑天却没有多说什么,只表示说,现下五人议事,两同意两反对,一人弃权,那就不能作出决策。
“先这样吧,待日后大会的时候,让金雕他们也都表态,再作决议。”
好象有些失望,又好象很意外,长庚看一看蹈海,但,什么都没说。
“……我也有个提案。”
蹈海正要开口,东山却先插了进来,边咳嗽着,边提出要求,希望抽调人员,成立专门的部门,赴各地宣讲道义。
“……以及,监督太平道规被执行的情况。”
组织专门的宣传人员原已在上次会议中获得同意,但,当听到东山希望让这些人介入纪律部门时,长庚却立刻皱起了眉。
“东王,我不同意。”
长庚的反对,原在东山料中,只微微点头,他便将目光投向浑天,可是,浑天开口之前,无言已慢慢道:“东王,这个意见,我也不同意
。
作为小天国纪律部门的最高负责人,无言的表态当然很重要,他的理由很简单,尘归尘,土归土。
“道规是道规,纪律是纪律,遵守道规的人我会尊重,违反纪律的人我会制裁,但这中间却有边界,不能抹消……很多人我们都不尊重甚
至是不喜欢,但只要他们没有违反纪律,便也可以继续这种他们自己喜欢的生活……若要制裁每个我不尊重的人,到最后,我们身边怕将不再
有同志。”
微微动容,蹈海表示说,他认同无言的判断,至此,三人反对,东山的提案被驳回已成定局。
但,不依不饶的,东山看向浑天,眼中闪着复杂的光。
“……既多数反对,我就收回它,但……天王,我仍想听你的意见。”
十指交叉起来顶住下巴,浑天慢慢道:“正如你所说,多数人已反对,所以,我的意见并不重要……”
“不过,我还是同意。”
即使同意也好,最后也只是三比二,东山更表示说,不必再惊动其余三王来将之表决。
“其实,最重要是翼王你的意见,那是你分管的部门,你既不同意,我就不会再提。”
“很好,那么……”
先看向无言,见他微微摇头示意自己并无提案后,浑天方向蹈海道:“北王,你的提案是什么呢?”
深深呼吸,蹈海道:“我建议,起兵,北伐。”
~~~~~~~~~~~~~~~~~~~~~~~~~~~~~~~~~~~~~~~~~~~~~~~~~~~~~~~~~~~~~~~~~~~~~~~~~~~~~~~~~~~~~
(北伐……哦哦,要打大仗了啊。)
午觉醒来,云冲波的心情很舒畅,因为,对他赞成很大困扰的心结,已在昨天被人化解。
昨天,在武侯祠,云冲波被孙雨弓介绍为“好朋友”,认识了蓝头发的太史霸。
“我叫太史子明,不要乱介绍啊!”
似乎对云冲波有些敌意,对方拉着脸,在握手时也很不主动,但在被孙雨弓笑哈哈的打在后脑勺上后,他还是苦笑着多释出了一点善意。
(唉,真是个可怕的败家丫头啊……不过,她倒也有家底败就是了。)
守节碑前一战后,萧闻霜对那珠子大感惊疑,而认真调查之后,她更对孙雨弓的身份作出判断,到现在,云冲波还记得自己张大嘴傻在那
里的样子。
“孙……孙无法?!”
因为对方的显赫来头,云冲波早就开始担心,毕竟,得罪沙如雪的后果,实在给了云冲波很深的教训,甚至,他还很认真的考虑过,如果
有一天遇上孙雨弓,自己该如何应付。
对云冲波来说,不幸的是,他再次发现自己的确没有应付女孩子的急智,一下认出来孙雨弓后,立刻就把之前的说辞忘个精光,而幸运的
是,事实证明……孙雨弓,比他想象中的更加败家。
“啊……好久不见了啊,你也是来看热闹的吗?”
很大路又很亲热,从孙雨弓的表现来看,她显然早就把珠子的事丢到了九宵云外,这让云冲波暗呼侥幸,却……也让他忘了问一下孙雨弓
,“也来看热闹”是什么意思?
在云冲波,只是因为听说这里是锦官很有名的地方,所以来到这里看一看,会遇到认识的人,真是非常意外,不过,这同时也让他有一点
高兴,毕竟,近来的他,实在是非常郁闷,只要能够稍稍改变一下心情,总是值得高兴的。
可惜,还没有刚刚放松一点,圆睁着眼睛的孙雨弓,已用一句话把他的情绪打落深渊。
“哦,对了……小云你也是太平道的人哪!”
根本无视云冲波一下子塌掉的表情和肩膀,孙雨弓兴致勃勃的问他,太平道到底作了什么坏事,为什么会在锦官臭街臭成这样?
“街头巷尾都在骂你们啊,很奇怪的!我走南闯北,还没见过你们这么招人嫌呢……”
接下来说了什么?云冲波倒也记不清了,总之,好像是情绪很差的自己,说了几句气哼哼还是恶狠狠的话,令那个一直呆呆坐在旁边的蓝
头发一下变了颜色,呼地站起来,盯着自己。
那一瞬间,云冲波真有一种“遇敌”的感觉,脊梁上连汗毛也炸将起来。不过,这样子的气氛,却被孙雨弓一下化解。
“啊啊,你原来在为这个想不开吗?那个……很简单啊!”
一把拉过太史霸,告诉云冲波,他最擅长的就是给人开解。
“以前在……在山上的时候,大家都喊他是‘歪嘴霸’,没理的地方也挖得出三筐头歪理来,连军……总之大家都很头痛他呢!”
“……什么叫‘都’,除了你,还有谁敢这样当面喊我?”
虽然这样说,太史霸却似乎对云冲波很有兴趣,一边辩白着自己只是“想事情比一般人深一点,绝非歪理”,一边却客气的请云冲波在一
块很大的条石上坐下。
“唔,云兄你到底有什么心事,不妨说给在下听听吧。”
与太史霸只是第一次见面,但几句话说下来,云冲波却已觉得这人实在很不错,很可以一交,被他东拉西扯的说话带了一会儿,已将心里
话全都说出。
“……总之,我觉得这说法也没错,四千年来,我们太平道不知起兵多少次,也不知失败了多少次……既然最后总归是失败,那么,号召
大家起来战斗的领袖,到底对不对得起大家呢?”
“……第一,我觉得,这问题应该由你们太平道的大头领,比如三清真人又或是不死者来想……呃,对了,云兄你在太平道中司何道职呢
?”
支支吾吾一阵,云冲波最后还是没有说清自己到底“作什么”,但这却似乎让太史霸很理解,并且点着头。
“嗯,交浅不足言深,你们太平道作得是提头买卖,在下省得。”
这样的说话,倒让云冲波有些不好意思,但想来想去,他还是觉得,没必要让人知道自己是“不死者”。
“说实话,云兄,这样的说法,的确很可以欺骗人,若要分析清楚,倒真是费力的很。”
“呃?”
突然觉得这句式有点耳熟,却又不知道熟悉在那里,直到本能的想要向外掏钱时,云冲波才猛省过来,这种句式,正是花胜荣的最爱,每
每把稻草卖成铁价钱之前,总会有几句这样子的说话。
(这个……是错觉吧?)
并不知云冲波如何衬量自己,太史霸从容抬手,道:“……但既然在这地方,这道理,却也就好说的很。”
“请云兄想一想,这是什么地方?”
~~~~~~~~~~~~~~~~~~~~~~~~~~~~~~~~~~~~~~~~~~~~~~~~~~~~~~~~~~~~~~~~~~~~
“再次出现的时候,是从往武侯祠的方向回来。”
低场禀报着云冲波的最新动向,同时也作出判断,认为从观察来看,神清气爽的他,似乎已经从心结中解脱。
“唔,的确,如果是我,也会这样说的。”
闭着眼,子贡半躺在一张贵妃椅上,轻轻的敲击着扶手。
“六出终于无功,遗计难奈庸主,武侯他确乎是一个失败者,一个失掉所有战略目标的失败者。”
“但同时,他却是青中,乃至整个天下,有着最高威望的几人之一,包括他所效忠的主子,包括那些将他一次次挫败的巨人和最后的胜利
者,所有这些人,都没能得到他的声望……在民心中,这个失败者,才是最后的胜利者。事实证明,尽管有无数子弟因他的决策而客死他乡,
他却仍然享有着百姓们永恒的尊重和怀念。”
“同样的诡辩手法,偷换掉我论证的核心,对真正的论者来说,这技巧不值一笑,但对现在这样的不死者来说,却是刚刚好……很好,这
,绝对不是那骗子的风格。”
“宰予……你终于还是出手了吗?”
~~~~~~~~~~~~~~~~~~~~~~~~~~~~~~~~~~~~~~~~~~~~~~~~~~~~~~~~~~~~~~~~~~~
刚刚给荀欢背上一只大黑锅的人,并不知道自己作了什么,现在的他,正皱着眉头,在被强迫吃着一些他很看不中的东西。
“小弓,给你说过多少次了,辣椒只是一种调味品,本身并没有什么营养,重要的是吃进足够的肉类、米面和蔬菜,非要用调味品的刺激
来让自己进食,是一种软弱的表现啊!”
“呃,那你就当我很软弱好了!”
已被辣得一头大汗,孙雨弓很快的用筷子在火锅里一卷,捞起一大筷子肉,看一看,先在一碗白汤里涮涮,再丢进太史霸的碗里。
“你呀,怕辣就说怕辣好了,不用掰这种歪理吧?”
“……我只是不想吃辣,不是怕辣!”
“唔唔,我知道我知道!”
嘴里塞满了肉,孙雨弓很高兴的吃着,一边用刚刚学会的青中方言夸奖太史霸“硬是要得”。
“真不愧是‘歪嘴霸’啊,那么容易就让他眉开眼笑的走了。”
“那……是因为他太笨吧。”
苦笑着,太史霸表示说,自己的“开解”,其实和令云冲波困扰的“说法”一样,都只是一种诡辩。
“至于真正的道理……要是说给现在的他听,恐怕,会让他更加困扰吧!”
“呃……真正的道理?”
吃到已经有一点撑,孙雨弓挪一挪身子,很舒服的靠在椅子上。
“那是什么?”
淡淡一笑,太史霸拿起筷子,假装没看见孙雨弓越瞪越圆的杏眼,自顾自的捞起了锅底。
(即使知道会失败,这些人也不会在乎,因为,不肯牺牲“信徒”与“部下”的领袖,就不可能取得“成功”,这才是道理,真正和真实
的道理,藏在一切经典背后的道理……这道理,他并不懂……小弓你也一样不会懂……那黑暗的世界,和黑暗的道理。)
自信把握着“真实”,但同时,太史霸却并不想把这“真实”讲给孙雨弓知道。
(了解黑暗,自己就要进入黑暗,弄脏的心……一颗就够了。)
慢慢吃着菜,却完全没注意味道,太史霸的心思,完全放在了云冲波的身上。
(似乎,小弓你对他很亲热……固然这不算什么,但如果让那个只会计算利益的家伙知道,会不会,和大圣的隐患联系起来想呢?)
想得出神,甚至有一些微微的皱眉,但立刻就警醒过来,太史霸迅速咧开嘴,苦着脸,呸呸吐着,并要着清水。
“辣,辣死我了!”
“哈!”
终于出了刚才被无视的那口恶气,少女近乎得意洋洋的笑着,甚至还想要拍手,看着眼里,太史霸并不生气,甚至还有着微微的快意。
(对,就是这样的笑容,再让我多见到一些吧……只要你还在对我笑,我就敢于去了解更深处的黑暗……)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