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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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颜千军的帅帐中,地上的血已凝固。

  脸孔依然抽搐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完颜千军的身体已冷却,却仍然保持着那种惊恐而不敢置信的神情。

  一直到死,他都没法明白自己为何会死。

  “哼…”

  蹲下身,用一个粗暴的动作强行把眼睛捏闭,完颜改之狞笑道:“夏人常说死不瞑目…大约就是这意思了吧?”

  默默点头,鬼谷伏龙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完颜改之,道:“一直到倒下的时候,他都还比你更强…就算他不使用凤门,他也能杀你,就算凤门还在你手中,他也能杀你…只要他没有用心计来取回凤门,没有想要靠着凤门来取得一个不受损害的胜利,胜得,就只会是他。”

  “…所以,他当然不能服气,不能瞑目。”

  无声的笑着,完颜改之屈伸一下双臂―发出喀喀的响声―道:“大哥一世聪明,所以最后就要死在他的聪明上,这是不是很好笑?”

  “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用一种很认真的神情,鬼谷伏龙摇着头。

  “因为他只信任自己的智慧,所以就因自己的智慧迷失,因为他不再敢倚靠自己的力量,所以就被自己的力量背叛,因为他没有尊重凤门,所以最后就要倒在凤门之下…这是一个很严肃的话题,一点都不好笑。”

  当他这样说着的时候,被完颜改之握在手中的凤门似乎仍然不肯安静,还在轻轻的颤抖着,散发出“血”的气味和“渴血”的感觉,配上他这样的声音,似乎使帐中的空气也都妖异的颤抖起来。

  适才,完颜改之赤手空拳,与完颜千军相搏,怎看也是送死的行径,却在被凤门刺入胸膛之后,出现了奇妙的变化。

  一阵波动后,凤门竟然如方才一样,再度软化下来,溶入完颜改之的体内,而在完颜千军得以做出反应之前,完颜改之已籍这机会拉近了之前的距离,将重拳殴打在他的脸上和腹上。

  这样的两拳,当然还不能将完颜千军击倒,但当他负痛后退和不得不放开凤门时,凤门更再度变化:快速自完颜改之体内弹出的同时,它沾满了鲜血的前端居然益增两刃,出现了由总共四道月钩和一支枪尖构成的锋刃。被完颜改之握住,在完颜千军得以做出更多反应之前,已将他的胸膛捅穿,牢牢钉在地上。

  …一代枭雄,就此辞世。

  不理会鬼谷伏龙这似乎有些“扫兴”的说话,完颜改之用一种极为爱怜的眼光瞧着手里的凤门,一只手在上面轻轻的摩挲着。

  “到最后,仍然是你能够准确的预言到一切,到最后,所有的线头仍然要按照你画下的东西组合…伏龙,我真的很想知道,到底,你会不会也有一天,在某件事情上算错,错到会象大哥今天一样,把什么也都赔光呢?”

  瞳子蓦地睁大,鬼谷伏龙眼中连续闪过复杂的神彩,却道:“家主,伏龙想请问一句,您刚才和大司马说的那些话,是否认真?”

  扯动一下嘴角,完颜改之没有回答,而是斜眼看向二曹,冷冷道:“这两个人,怎么办?”

  鬼谷伏龙拱手道:“依愚之见,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是请两位曹爷回去罢。”

  完颜改之想一想,道:“由你好了。”居然就大步出帐去了。

  曹仲德面色已是极为难看,只向鬼谷伏龙微点一点头,道:“先生妙算,几可通神,仲德佩服。”

  鬼谷伏龙嘿嘿一笑,道:“过奖。”

  却忽又道:“邺城双壁之名,吾闻久矣,如果现在这里是奉孝九爷,不知成败又将如何?”

  曹仲德脸上肌肉抽搐一下,一抱拳,道:“告辞。”说着与曹伯道一转身,居然自帐后转出去了。

  曹伯道一直无语,临走之前却深深注视鬼谷伏龙一眼,脸上微现怒容,却到底忍下,随曹仲德去了。

  忽听完颜改之的声音道:“为什么?”却是不知何时已又回到帐中。

  鬼谷伏龙淡淡道:“曹治乃当朝太师,位高权重,若无必要,何苦结此仇敌。”

  顿一顿,又道:“至于刻意辱他,也不是什么考量,只是我看此人面相,乃刚而自用、聪而自矜的自负之人,心底必窄不能容人,若刻意挑拨,或将来能于此生事。”

  说着又笑道:“其实咱们黑水一家僻处西北,与曹家实也没什么机会冲突,这些微种子播下,第一未免真有机会收获,第二也未必轮到咱们收获,实属无的之矢,习惯使然罢了。”

  又肃容道:“伏龙还是想再问一句,家主刚才和大司马说的事情,是否认真?”

  完颜改之斜睨鬼谷伏龙一眼,忽然大笑道:“在先生眼中,某难道如此无用么?”

  “夏化者,乃我黑水人生根夏土的唯一办法,先生所划乃百年之计,某岂有不明?”说着,也不等鬼谷伏龙回话,又挥一挥手,道:“将窟哥这厮的表弟和纳兰唤进来收拾这里罢,我想回兴庆了。”

  …

  太平总坛中,冷冷的看着巨门,萧闻霜并没有回答他。

  也不是没有想过易装,但认为怎样也没法瞒过巨门,萧闻霜终于决定还是使用自己身为“天蓬贪狼”时的一贯装束,希望能够至少将仍被巨门蒙蔽的道众们干扰,所以,被巨门认出来并不在意料之外,可是…在巨门说出这句话后,天门九将中尚余的精英并没有立刻出现向两人展开剿杀,却是萧闻霜估计之外的事情。

  长长吁出一口气,玉清缓缓起身,似有意似无意的横踱一步,刚好拦在两人之前,看了太清一眼,见他仍是形若死灰的蜷坐在那里,淡淡一笑,向巨门道:“上清真人,吾等一路远来,难道也无一口素斋相待?”

  巨门呵呵而笑,忽道:“明人莫说暗话,真人难道不怕这一餐就是两位的断头饭?!”

  玉清只一哂,道:“若怕,来此甚地?”

  巨门来回打量两人,忽地暴发出一阵大笑,向萧闻霜伸出一只手,道:“贪狼,讲和罢?”

  萧闻霜面色数变,终于忍不住怒道:“胡说八道!”说着双手齐放,立见宝蓝色的光华自十指间浮现,如大片冰霜凝若刀剑,削向巨门腰间!

  眼见萧闻霜暴起发难,巨门竟然略无畏色,只是眯着眼,冷笑一声,忽地伸出右脚,在地上重重一跺,道:“破!”面前地面一阵涌动,忽有十数道土石疾冲起来,将萧闻霜的霜剑撞的粉碎。

  一向都知道巨门力量深厚,也知道其所修习的土系法术正是自己水系法术的克星,萧闻霜并不因这样的战果而意外,还在土剑尚未自地面穿刺而出时她便已向后急退,要拉开与巨门间的距离以使用更强的法术,但,刚刚退后一步,她的肩头已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按住!

  “真人,您…”

  当发现到竟是玉清真人将自己制住的时候,萧闻霜委实是难以压制自己的吃惊,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巨门再度发出讽刺的笑声。

  “连玉清真人的真正心意也没有搞清便这个样子跑来…贪狼,你实在是难以让人放心。”

  神情严肃,一只手搭在萧闻霜的肩头上,另一只手垂下在腰间,玉清盯着巨门,缓缓道:“那你以为,我的心意是什么呢?”

  巨门冷冷扫了萧闻霜一眼,道:“太平。”

  “我曾作过的事情,没法为自己辩护…而且,我也不想辩护。”

  “若要深究的话,我没有大义,那据说是能让人得到庇佑,让人合法统治的东西…嘿,但我却有别的东西。”

  盯着萧闻霜,巨门露出古怪的笑容,道:“我有实力,以及…”

  “以及,能让太平道在一场轰轰烈烈的内战当中倒下,一撅不振的能力。”

  面色沉静,将巨门的说话截断、和补充,玉清冷冷道:“对么?”

  居然点一点头,巨门道:“正是。”

  “你们可以不接受我,可以用南方的道众为基础来反对我,也可以在金州的道众当中宣说我的恶行,但,那却未必能让所有的道众立刻接受。”

  “何况我同时也会反击。”

  “我会将使者派出,告诉各地的道众,告诉他们说这一切都是谎言,说这只是玉清真人您为了夺取权力而编造的谎言,并让各地的道众做出自己的选择。”

  “那,将会是太平道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激烈内战,而我更敢于现在就给出断言,能在这内战当中笑到最后的,绝对不会是你我当中的任何一方。”

  微微的挑了一下眉毛,玉清漠然道:“那当然。鹬蚌相争,自古都只有渔人得利。”

  鼓掌笑道:“正是。”巨门道:“而且这还没有算上信念崩溃的后果。”

  “当发现到被当成神一样信任着的人其实也有泥足,当发现到以为是由‘理想’结成的组织却充斥着丑恶…哈,那些最底层的道众们会怎样?那些为了‘太平’而甘心抛头沥血的道众们会怎样?”

  “所以呢?”

  眼睛里连一点感情也没有,似是两泓深不见底的古潭,玉清淡淡的问着。

  “所以,我们当中就不可以有战争。”

  一直也似是在沉睡着的太清突然开口,口气却是从未有过的斩钉截铁,更缓缓起身,步至两人的中间。

  始终似是困顿到不能睁开的眼睛,居然会放出星光一样的明亮,太清来回看着巨门和玉清,每一句说话,居然都带着让人不能抗拒的沉重。

  “我们必须维持我们的和平,我们之中不可以有任何争执,因为,那将是‘太平’的终结。”

  “帝姓永远毁不了太平,只有我们自己才办得到,而,两位若是真想以这样的名声留入史册,那我们不如现在就一起自杀。”

  “因为,反正结果也是一样。”

  深深的呼吸了一口,萧闻霜嘶声道:“但,真人的事情呢,又怎么算?”

  扫了萧闻霜一眼,太清道:“死者已矣,生者长存。”巨门却接过来,冷笑道:“南巾真人…他本来就已是太平道路上的障碍了!”萧闻霜怒道:“胡说!”两人间剑拔弩张,眼看又要动手,却喜玉清太清两人甚有默契,早将两个分开。

  叹息一声,太清向萧闻霜道:“贪狼,我知你对我与巨门合作也是恨极,但你却不妨想一想,为何,事情会走到这一步了?”

  怔一下,本想喝骂,却被太清声音中的一些东西影响,萧闻霜设法镇定了自己的心神,沉声道:“为何?”

  太清负着手,踱了几步,忽然道:“玉清真人,咱们太平道的道义当中最重要的地方,或者说,咱们和帝姓的本质区别到底是什么?请告诉我。”

  玉清微微一愣,道:“帝姓残民以逞,视众生如刍狗,太平道待众生平等,誓等贫富贱贵…”却被太清挥手止住,道:“我不想听你传教。”

  方道:“天生万民,本就有愚有智,一母同胞,也有强壮孱弱,一师同门,总有用功痴顽,从一开始每个人就不平等,最后又怎来平等?若强要聪明人与蠢人一同,用功的和贪顽的相当,又算什么‘太平’?”

  “就如你我,严格说起来,与其余道众又有什么区别,但为何你我却可以高居在此,一应皆有人伺侯,有人却只能躬身在外,等候你我差遣?”

  玉清默然一时,躬身道:”愿闻真人高论。“

  太清冷冷一笑,道:“所谓‘太平’,其实只是一种和‘帝姓’不同的权力分配而已。”

  “在帝姓下面,帝者一言,便是金科玉律,帝者喜怒,便是进退之门,虽然儒法诸家各有许多制度约束,但当帝者的意志或欲望足够强大时,便没什么能够约束到他。”

  “在帝姓的游戏中,永远只有一个声音能听见,而便是有谁成功熄灭掉了这声音,他下面所做的也只是立刻让自己的声音成为唯一的声音。”

  ”弱也好,强也好,富也好,贱也好,在帝姓之下,其实都是一样,若不附和帝者的声音,就没法发出什么声音。“

  “这就是我们的区别。”

  “为何帝姓执掌天下数千年,却始终不能将我们太平一道根绝?因为我们所代表的,其实是人心最底处的一种欲望。”

  “事实上,很多次,若果地方的诸侯们完全忠于帝姓的命令,我们便该受上十倍甚至百倍沉重的伤害,但他们不会去执行那样的命令,因为他们心里也有自己的声音,虽然他们不敢让那声音去取代帝姓的声音,可在帝姓看不到的地方,他们却必定会按自己的声音从事。”

  “在太清心中,所谓的太平就是每个人也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即使我只是天下最贫最贱的人,而天下最强最贵的人有不一样的声音,他也不能将我的声音抹掉。”

  “而,南巾,他事实上已经背离了这一点,所以,在我太清的心中,他已在成为太平的障碍而非助力。”

  萧闻霜眦目道:“胡说!若无真人,太平道如何能从天海之变当中这般快的恢复过来!”

  太清冷笑道:“对,南巾确有大功于太平道,但同时,他却也在从根本上伤害着太平道的生机。”

  “贪狼,你是南巾最信任和亲近的人,你不妨想一想,他有几次听过你的意见,有几次曾在决策前先告诉过你他决策的理由?”

  “就如不死者的事情,其实何止是巨门不满?我和玉清一直也都不赞成将希望全部倾注到这虚无缥缈的事情上,但我们的反对曾起到任何作用么?”

  “太平道长存不灭,是因为我们始终是做为帝姓的反动,是因为三清的均衡存在使太平道不会因某次孤立的战斗而失去未来,可,那时候…”冷峻的扫了玉清一眼,太清道:“玉清真人何不来做个结论?”

  玉清面色数变,终于坦然道:“贪狼,这一节上,太清真人说的没错。”

  “拥有最高的地位和权力,能够用一个的意见压制所有的反对,过世前,上清真人事实上已经是咱们太平道当中的‘帝者’了…”

  却道:“但这并非谋反的理由!上清真人固然专权,却从未有私!”

  太清森然道:“这才更糟!”

  “因其无私,才使人不忌不防,但长此以往,制度却会淹然而成,待日后昏恶之徒把持此位时,谁能复制?”

  “初有帝制时,数代也皆英主,尚余二祖之所以创立太平,不就是看见了日后昏主之害么?”

  “我太平道原是因帝制之害而起,又岂可自蹈其辙?!”

  萧闻霜脸色已然惨白,身子也有些微微摇晃――竟已说不出话来。

  玉清看他一眼,神色中甚为担心,欲伸手去扶时,萧闻霜却猛一挥手,已站得笔直,嘴角沁出血痕,也不知什么时候咬破的。

  直直瞪着太清,萧闻霜缓缓道:“你刚才说,如果我执意要讨伐巨门的话,就是太平道内战的开始?”

  看着萧闻霜,太清忽然感到一阵心悸,点了点头,并不应声。

  颤抖了一下,萧闻霜向玉清沉声道:“真人,讲和的事情,我愿意接受。”却不等巨门太清有所因应,已嘶声道:“但我有两个条件!”

  看着太清,萧闻霜道:“真人刚才的说话,确有道理,贪狼没法反驳,但真人最好记着,您的‘道理’,已经害死了上清真人。若果有一天,贪狼发现到真人你自己也不能完全坚持自己的‘道理’,或者,发现到真人的这些说话只是您求权的一种‘借口’,那么,贪狼不管付出多少代价,也会提醒真人您曾经说过‘这些话’。”

  声音中似带有丝丝寒意,萧闻霜居然令太清为之语塞,却也没有等待对方的回应,萧闻霜已将目光转向了巨门。

  “内战…那的确是能够令太平灭亡的东西,相信真人也不会想要,所以我愿意接受和平。”

  “可,还是请巨门你记着,还是有一些方法,可以在不引发内战的情况下来将问题解决,而,我决没有承诺不使用这些方法。”

  默默注视萧闻霜一时,巨门忽地爆发出一阵大笑,道:“好,好!”

  “明人不说暗话,贪狼你的确有大将之风!”

  大笑着,他的手已向萧闻霜伸出。

  “那么,贪狼,我曾经的好兄弟、好同僚,为了太平的梦想,就让我们现在显示一下和平的到来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