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危险的心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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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水长流,同理,越是小雨下的时间越久。当县县城被蒙蒙细雨笼罩一星期了,还是看不到晴天的希望。恼人的雨水无处不在,湿润了空气,潜入千家万户。室内的墙壁流泪、地板出汗,电视机也要预热几分钟,才能显示画面。被子发霉了、衣服发霉了、人也快发霉了。“你干吗不回市里呀?”

    “我值班。”

    “真可怜,同情ING。”

    “谢谢同情,如果你能在五分钟内解答这道题,我将感激涕零。”

    “哇,我听见了,意思是哭给我看,一言为定喔!”

    唐少阳正在和电脑视频对话,画面里,是头发扎成“冲天炮”的苏丹。元旦以后,他如约辅导苏丹,以这样的方式进行是因材施教。据苏格胜反映,苏丹成绩下降,全因迷上网络聊天所至。受儿子豆豆和董青视频对话启发,他索性投苏丹所好,专门新买一部手提电脑上网。无意中解决了一个大问题,用不着回到A市也可以面对面辅导了。不过,苏丹还是想尽办法表现叛逆,每次辅导,故意奇形怪状出现在摄像头前。“不算,只错一点点,重来,我想对了的。”

    “高考错了要等待一年,你想重来,明年的今天再说吧!”

    “那算了,嘻嘻,反正我也不想看你哭。”

    “下一道题。”

    “下一道题做对,你哭不哭?哦,报告一个好消息,昨天模拟考,我得了九十九分。”“换我改卷,只给你九分,那份试卷,百分之九十都教你做过了。”

    “唉,鼓励一下普通高中的学生好不好?真没劲!”

    敢于辅导高考数学,唐少阳有长年在重点高中教授毕业班数学的父亲做依靠。复习重点、模拟试题乃至考场经验,他都能从父亲那里得到。因此,苏丹在短时间里,数学成绩突飞猛进。但是,苏丹就读普通高中,立竿见影不足为傲。用他的话讲,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距离高考只剩下两个月了,他加大力度,几乎每天辅导一次。今天星期六,他吃完早餐,打电话催苏丹起床上网。“时间到,拜拜,小汤锅!”苏丹嬉笑嚷嚷,却没掐断视频,放响音乐,手舞足蹈。唐少阳抓起桌面震动的手机,看过号码主动关闭摄像头。接完这个电话,背上随身携带的手提电脑,拎起积累了一星期的脏衣服,匆匆出门。巧的是,天放晴了。星期六没有回A市,值班只是借口,他这个挂职副县长可有可无,主要是因为雨天。他讨厌湿滑泥泞的路面,门也懒得出,一日三餐全是泡面解决。刚才是龙向平亲自打来的电话,他无法拒绝。春节过后,龙向平不但邀请他去市委上了一堂“预算软约束”的课,这两个月,还经常让他去市委主持各种学习或讲座。“苏叔、苏叔!”

    头顶阳光来到停车场,唐少阳把电脑和脏衣服放进车,意外地看见苏格胜从一辆警车下来。“你回市里呀?”苏格胜闻声走近。

    唐少阳迎上握手说:“市委叫明天去做个讲座,我回去准备一下。哦,你星期六也出差呀?”“出差?”苏格胜眼神怪异地望他,“没错,我是来出差的,出长差,你可真会开玩笑。”“苏丹刚上完课,她没告诉我呀?”唐少阳不明就里。

    苏格胜摇头苦笑说:“我没告诉她,不过,你这个常务副县长啊,消息真是闭塞得可以,居然不知道我要来?”唐少阳还是一头雾水。这时,随后下警车的一个人说:“唐县长,苏局长调到我们县检察院任副检察长,主管全面工作。”唐少阳瞪大眼睛。和他讲话的是当县检察院的反贪局长,他不得不信。

    “抽空多看看文件,唐县长,”苏格胜拍拍他的肩膀,“我要去参观我的住处了,搞不好跟你是邻居。”唐少阳仿佛囫囵吞下一只带壳的鸡蛋,心口堵得难受。回到A市,还是消化不了。到当县挂职后,他不再关心人事调整,电脑里,全省的人事图表一直没有更新。归根结底,是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作为一个教师,把抽象的东西形象化,便于学生理解接受。作为一个学者,把形象的东西抽象化,才能客观的分析研究。前者仗着学识和多年的教学经验,他还算称职。至于后者,他越来越感觉力不从心了。尤其在重点研究的“领导人”课题上面,陷入了泥潭之中。问题在于,收集到的“故事”,一桩比一桩鲜活,他无法抽象看待。问题还在于,研究对象似乎都是“朋友”,他难以超越个人情感,并且,常常被外界的声音左右。以龙向平为例,当他试图剖析龙向平微服私访这样一件小事时,脑子里出现最多的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陈李新讲的“单身汉”,曾美华讲的“背时县长”,以及他亲眼所见的Zegna西装和Rolex金表。“所谓小政府大社会,通俗讲,就是政府别管那么多,特别在经济领域,尽可能的由市场做决定。改革开放前,政府可以说是什么都管,我们现在的政府,就像一辆越野车。驾驶员胆子大,或者以为驾驶技术高超,前方有路没路照样行走,能去的地方太多了,能管的地方还是太多了。反之,索性不作为。最理想的政府,应该像一列火车,总是行走在固定的轨道上,路线看得见摸得着,不管驾驶员胆大胆小、技术高低,也不至于把火车开到轨道外面去。”给领导人做讲座,唐少阳不兴奋也不紧张。A市的各级领导,好些做过他的学生,这样的讲座,和他的党校课堂没多大区别。不过,讲座结束,他肚子痛,大概在当县泡面吃多了。“唐老师,送我一程,接我的车半路抛锚了。”

    “你来开车吧,我肚子还有点不舒服。”

    唐少阳上过厕所来到市委停车场,参加讲座的陈李新候在他车边。

    当了区长,陈李新还是我行我素。参加讲座的是副处级以上的人,个个有车,凭他的身份,谁都愿意送他一程,他却非等唐少阳不可。当初,相关人士找唐少阳推荐一个副县长,特别强调人际关系一定要单纯,唐少阳首先想到的就是他。有长期基层工作经验的副县长多的是,人际关系单纯的少之又少。

    “哟,这么晚了!”

    已经晚上十一点了,唐少阳上了车,又有点想吐,把车窗放下,转头向外。“这么晚了还在工作,唉,政府应该奖赏他们,而不是一味的遣返!”

    遇上红灯,陈李新停下车,见唐少阳面朝窗外,以为他看街边扒垃圾桶的两个男女。“啊,他们俩?”唐少阳这才注意到那两个男女,“嗯,你好像话里有话?”陈李新望那两个男女说:“前几天,北京来了几个环保专家,宣传治理白色污染,你知道的,就是塑料袋等等塑料制品的污染。我说没必要,别说我们区,全市目前不存在这个问题。几个专家生气了,当面不讲,背后到一把手那里说我环保意识差,我没法子,带他们走了几天,差不多去了全部的垃圾站、处理厂、填埋场,最后,他们承认,白色污染不是亟需解决的问题。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有成千上万的人,每天在把垃圾里的塑料制品清理出来,回收利用,他们就是其中的两个。唉,五一节快到了,市里又开始新一轮遣返三无人员的工作,我总是想唱反调。”陈李新所在的区,外人只知是高新技术开发区,不知管辖范围绝大部分是农田和荒山野岭,全市半数以上的垃圾,集中到这个区处理。唐少阳不赞成陈李新对白色污染的看法,也没有反驳,一来肚痛谈兴缺缺,二来那不是陈李新的重点,他只是提醒道:“绿灯亮了。”车子重新上路,陈李新换一个话题说:“唐老师,最近还跟关soudu.org勇来往吗?”“哟,我好几个月没见到他了,有几次电话联系。”唐少阳在等陈李新讲重点。先前以为是遣返三无人员,话题切换,又不肯定了。陈李新说:“我春运期间碰上他一次。”唐少阳问:“哦,他还好吧?”陈李新笑说:“他很忙,忙跟人吵架,上演全武行呢!”唐少阳意外地问:“出什么事了?”陈李新说:“那天,我送我养父坐火车,他在车站抓票贩子,我养父腿脚不好,想请他帮忙先带进站,约在铁路派出所碰头。我去到那里,他在跟铁路派出所长吵架,声音大得天花板都要飞了。我问他手下的民警,民警说,有几个民工买到假票,进站被查到,关勇看他们可怜,从收缴票贩子的真票里拿了几张,送给那几个民工。铁路派出所长不乐意了,他只好自己掏钱补那些票款,铁路派出所长还是不满,说他平价买高价卖,中饱私囊,这下有得吵了。我没打听完,两人扭成一团,滚到办公桌下,哈哈,我们赶紧把他们拉开。”“真有意思,这个关勇。”唐少阳也笑了。只是,他越来越糊涂。这个新上任的区长,连讲两个故事,到底想说什么?他一点听不出来。陈李新叹息说:“比起关勇,我们公安分局更有意思,你应该听说过吧?”“哦,在网络上看过一些。”唐少阳隐约感觉到陈李新想说什么了。春节前,也有一轮遣返三无人员。陈李新这个区的公安分局,采取一种“省力、省钱”的办法。找来几辆卡车,将街头的乞丐、流浪汉、真假难辨的僧道等等,通通拉到其他县市的地界,扔在路边了事。没想那些人当中,有人用手机拍下整个过程,还把视频、相片张贴到网络上。谴责声从网络漫延到传统媒体,结果,相关人员遭到处分,公安分局的几个领导也被撤职或调离。陈李新继续说:“公安分局的新领导班子已经组建了,但我不大满意,或者说不放心。”说完,探询地看了唐少阳一眼。话说到这个份上,唐少阳再迟钝也明白了。点燃一根烟提神,他若有所思说:“陈李,牵涉到人事安排,你不会喜欢我表态的。可能你很想听我说点什么,但不管我说什么、不管我的话,是否影响你做出决定,过后,你一定后悔。”显然,陈李新想提拔关勇,被关勇送民工车票打动,又信心不足。想通过他,进一步了解。往时,他会知无不言,而今,他厌倦了。另外,他反感陈李新摆出一付政客的作派,尽管他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其实我担心你表态。”陈李新的表情转眼变严肃,“唐老师,我早听说你喜欢推荐人才,并且经你推荐的,个个身居要职,开始我将信将疑,前一阵子,我去省城,从费得明口中得到证实。我认为十分不妥,希望你是无心之过。以后,请你别再这么做了。因为,旁人看来,你不是推荐人才,是拉帮结派、自立山头,说得更严重些,是乱党乱政啊!”唐少阳非常惊诧,手上的烟烧到过滤嘴也没觉察。看样子,陈李新不是搭顺风车。拐弯抹角半天,先试探,后抨击,显然是有备而来的。沉默了半响,他把烟塞入烟缸,看往前方的一个住宅区,淡淡地说:“你到家了。”“唐老师,”陈李新有失水准地来了个急刹车,“不管你爱不爱听,我还要再讲几句。虽然我不知道你目的何在?但我猜想,无非两种。一种是企图通过你推荐的所谓人才,实践你的政治抱负。另一种,为了学而优则仕堆砌台阶,便于从政后往上爬。两种目的,都不可取。前一种,是亵渎,把我们党政官员视为你的试验品。而后一种,是野心,极其危险的野心,简直冒天下之大不韪。作为你的学生、你的朋友,和一个敬佩你的政府官员,我最不想看到你从政。在这里,丑话讲在前头,如果有一天你真的从政,注定是个危险人物。级别低于我,我会建议永不重用,级别高于我,我会千方百计扳倒你。唐老师,我讲完了,再见!”一口气讲完这番话,开门下车。唐少阳像给镇住了,木然坐在车内。抽完他今晚的第二支烟,才慢慢腾腾坐到驾驶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