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权力是把枪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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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清早,费得明的车子驶进建泰酒店的门廊,眼尖的门僮快速跑到车子左侧,为他打开驾驶座车门。“费总早!”

  大堂里的几个女服务员紧张兮兮,列队在大门两侧,夹道欢迎。

  “你们早!”费得明愁容满面进门,没正眼看那些可怜巴巴的女孩。扯下打歪的领带,经过总台时,扬手撂了进去。总台女领班稳稳接住,保持微笑说:“费总,要我帮你弄好吗?”

  “谢谢你,小杜。”费得明尽量控制情绪回了一声,匆匆往餐厅方向走。做了十多年的公务员,费得明习惯上行政班。以前双休日加班,基本是帮领导办私事,意味着受领导青睐。何乐不为?甚至感觉双休日是真正的上班。当上建泰酒店总经理的两年多里,什么都好,唯独这种感觉反了过来。尽管实质上没多大区别,双休日他才像在工作,其余五天无所事事。“费总,你可来了,我安排他们在六号包厢。”

  “几个人?”

  “四个,领头的很嚣张,非要见你不可。”

  餐厅里一如既往的喧嚣嘈杂,摆了几十张餐桌的大厅,坐满喝早茶的人。费得明的胖大身子往里一站,像是更加拥挤了,推茶点车的服务员也绕道而行。承包酒店餐饮业的方老板一眼就发现他,小跑到他身边。“妈的,答应我女儿去看海豚的,又泡汤了!”费得明大声抱怨。和往常一样,他今天是加班陪别人吃喝玩乐,还是免费招待。如果讨好对象是局长、副局长之类的,勉强可以接受,可往往面对的是个派出所长或者街道办主任、环卫队队长。方老板递来一支烟,赔笑说:“对不起了,费总,过几天,我安排,你带女儿去香港看海豚,好不好?唉,你不来,我和老林怕搞不定呀,今天、明天有三场婚宴两场寿宴,万一他们找借口来个拉闸检修……”“他敢!”费得明火大的是,马上要去讨好一个供电公司的小小班组长,“乱拉闸,他不被炒鱿鱼,老子跟他姓!”这时,承包酒店娱乐项目的林老板也到了,双手递来一只大礼盒,口中解释说:“一大早堵车。啊,费总,这是你喜欢的碧螺春,还有两瓶人头马。”“搁老朱总台那里吧,我去瞧瞧是哪一个王八蛋?”

  酒店遇上刁难,最紧张的是两个承包人。费得明心知肚明,自然充分利用?每逢双休日加班,他总是大发脾气,一半是真,另一半是表演。否则,体现不出他的价值。当酒店老总,收入比公务员时高两倍有余,但也不及朱、林二人利润的百分之一。他擅长公关,以前帮领导公关,为了提拔,现在帮酒店公关,算是有偿服务。拿方、林二人的礼物和现金,他心安理得。方、林二人似乎也心甘情愿,平时送礼,年终送红包,成了三人之间的默契。“操!”

  在六号包厢外抽完烟,费得明推开门一看,破口大骂一声,掉头就走。里面的人哄堂大笑。一人追来抓住他的手不放,另三人笑嘻嘻把门堵上。这四个人,全是他做公务员时的小兄弟,如今,都当上省城所在市各局委的科长、副科长了。知道酒店老总的烦恼所在,故意跟他开个玩笑。“说,哪个王八蛋出的主意?”

  收了方、林二人的礼,费得明不便草草收场。四平八稳坐下,佯装生气。四人笑过后,个个愁眉苦脸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讲个不停。听上去,不像是专门来开玩笑,倒像是上门求助。“行了、行了,我听明白了!”费得明反而笑了,“你们几个家伙,担心市里人事调整,通通被下放到郊县去,对不对?”他虽然成了商人,但一直和以前的公务员朋友联系密切,这是他公关的基础,眼前四人都出面帮过酒店不少忙,他也乐于为四人出出主意。“费哥,不止我们担心,你最好也多个心眼,这是全省范围的人事调整,消息来自人事厅,绝对不假。你想想,建设厅里,如果哪个正处或副处,提前得到消息,为了躲过这一劫,抢先卖个乖,主动要求到你酒店当老总,嘿嘿,这种别人种树他摘果的人,你不是没见过。”这番话有挑拨的成分,费得明听得出,可又不得不承认言之在理。他曾经是政府部门的老油条,知道人事调整的利害。明升暗降或明降暗升,其中大有文章。许多同级别的职务,看似不分大小,却有坐直升机和钻老鼠洞的天壤之别。不当公务员了,本来可以置身事外。问题是建泰酒店直属建设厅,一个电话,可以让从文联借调来的他卷铺盖走人,连钻老鼠洞的机会也没有。届时,别说礼物和红包没了,眼前的四个小兄弟,恐怕也会跟他打官腔。“妈的,我得打听清楚再说。”

  费得明愣了半晌,烦躁地摸出手机拨打。可是,跟省政府、市政府和几个厅局的熟人通过话,得到的消息还是一鳞半爪、不清不楚。证实的一点是,人事调整势在必行。他更不安了。“费哥,别找谁了,你酒店里不是住着一位高人吗,干吗不找他?”有人再次提醒。费得明又愣了一下,知道指的是谁。看样子,四人不是找他排忧解难的,只是想通过他请教“高人”。尽管心里很不情愿,但考虑到事关重大,还是听话地拨打手机。“唐老师,起床了吧,在酒店吗?”

  “在,有事吗,得明?”

  “没什么事,哟,你声音怎么变得这么厉害,感冒了,要不要我送药上去?”“啊,这几天开会讲话太多了,我没事,谢谢!”

  “那好,下来喝茶吧,六号包厢,朋友送的碧螺春,帮我尝尝是不是珍品?”和唐少阳通过电话,费得明吁了一口气,出门去餐厅总台拿林老板送的碧螺春。又吩咐服务员摆上功夫茶具,亲自动手沏茶。喝了两道,唐少阳还是没来。几个人不失时机,聊起这位“高人”的趣闻。“据说在党校上课,他经常找不到教室,还迷路了,哈哈……”

  “人家科学家走路撞电线杆呢,有什么奇怪。”

  “喂,费哥,听说他今年挺背时的,离婚了又被调到A市去。”

  “放屁!人家是主动要求去支教。现在放假了,省党校还整天安排他的工作,要不然,今天别想看到他。”“听说这人很清高,省委组织部、宣传部想要他,他也不去?”

  “学者只专注学术,懂吗?不稀罕一官半职。”

  “真搞不懂学者,怎么这么牛?不过,据说他的课很受欢迎,真想去党校听听看。”“你们几个呀,能听上他的课,离升官不远了。”

  说起唐少阳的课,费得明心里极其难受。他听过唐少阳的课,却没有升官成功。三年前,他被内定为省城所在市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从省党校处级干部培训班学习结业,即可走马上任。不料,恰恰这期间闯下大祸。那天,羽毛球比赛赢了,与唐少阳几人去庆祝。夜里回家,酒后驾公车,与另一辆同是酒后驾的私车相撞,造成一死一伤。经媒体暴光,升官泡汤了,十二年的公务员生涯宣告结束。公职倒是保住了,被分流到市文联当干事。当时,他死的心都有了,就是撇不下老婆孩子。硬撑一年后,唐少阳来电问:“你愿意当酒店老总吗?”第三天,他成了建泰酒店的总经理。“不好意思,刚起床,耽搁了一会儿。”

  唐少阳姗姗来迟,那张中性的面孔一脸倦容。眼圈微微泛红,眼袋鼓鼓的,像没睡好,又像刚熬通宵。不过,装束还是一如既往的正规、整齐,白色的T恤、白色的脸,整个人显得非常洁净,仿佛一尘不染。“唐老师,给你介绍一下。”费得明不耐烦地介绍包厢里的人。唐少阳不厌其烦地分别与四人握手寒暄,这才落座。“我们随便点了一些东西,你看再添点什么?”

  “不用,我什么都吃,几位科长,不客气了。”

  唐少阳的吃相可没有他的样子斯文,像个急着赶火车的人,半支烟工夫,每一样茶点,他的筷子通通光顾过。高人来了,费得明不知从何说起。他了解唐少阳的脾性,两人之间谈什么都可以,唯独不可谈人事。谁准备升了、谁可能要降、谁跟谁是一帮、谁跟谁对头等等。每每提及,唐少阳总会顾左右言他。而他想要打听的,恰恰是人事调整。抽完一支烟,见唐少阳停筷,他才端壶倒茶说:“唐老师,最近跟我们吴厅长喝酒吗?”唐少阳没有马上回答,喝了一口茶,细细品味说:“嗯,是倒是无锡的碧螺春,品质也还行,不过,是去年的老茶了,我说的对吗?”“好眼光,唐老师,幸亏先找你品尝,否则,送吴厅长那里,脸就丢大喽!”费得明豁出去了,准备死缠烂打,咬住不放。吴厅长是分管酒店的建设厅副厅长,他当老总一个月后,发现这位副厅长每次来酒店,身边总会有唐少阳。经打听得知,居然和他一样,也做过唐少阳的学生。那时,他明白自己为什么当上老总了。唐少阳偏不接他的话,一样样点评茶点说:“今早的凤爪有点咸,虾饺有点淡,清蒸排骨呢,豆豉放得太多了,皮蛋瘦肉粥熬的火候还勉强,就是皮蛋挑的不好。”“啊,我懂了,原来是这样!”费得明大叫一声,夸张地拍腿,那表情仿佛悟出什么了。唐少阳莫名其妙看他,另几人也一脸迷茫。

  费得明重燃一支烟,装模作样长叹道:“唉,还以为我做错了什么事呢?你早说呀,唐老师,难怪吴厅长上个月跟你喝了一次茶,再也不来我这里了,原来是对我的厨师有意见。”唐少阳哭笑不得,摇头说:“我服你了,有话直说好吗?”

  “唐老师,放心,不是找你帮调动。”

  费得明的脸皮不是一般厚,还善于察颜观色,乐哈哈添茶说:“是这样的,有风声讲,新一轮人事调整马上开始,专门向处级以下开刀,他们几个,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们急死活该,问题是,我不得不多个心眼儿,建设厅里的副处和科级比老鼠还多,万一有个老油条想挪窝躲刀子,瞄上酒店老总的位置,嘿嘿,唐老师,你说,我是不是又得回文联去?”唐少阳笑了笑,轻松地端碗舀皮蛋粥,夸奖说:“不愧是市政府出来的人!”费得明夺过他的碗代劳,把装满的皮蛋粥搁他面前说:“多说两句行不行,难道保密?”“几位科长别当真。”唐少阳吃了几口粥才开口,“我也瞎猜的,这次人事调整。我更愿意理解为年轻化。一个局,局长加副局长五六个,办事员两三个,这种现象越来越多,严重影响工作效率。可是呢,人家的处级、科级,谁不是多年努力换来的?说免就免行不通。所以,准备试行一个办法,凡着工龄超过二十五年,年纪在五十以上的处科级干部,允许提前退休,退休工资行业不同有不同程度的增涨。原则上不强制,鼓励主动,不排除劝退。几位科长,我看年纪长的不过三十出头,这次调整,对你们不是坏事,可能还是好事,相信有一些处级的职位,需要你们这个年纪的人去充实。”几个科长如释重负,高兴地议论起来。费得明却又一次大叫:“喂,唐老师,对他们是好事,对我一点也不见得。”这一次,他可不是假装的。“谁说的,没准建设厅请你去做个处长呢!”

  唐少阳开过这句玩笑,不知想起什么?从T恤口袋摸出小笔记本,飞快记录。费得明愁眉苦脸看他做记录,喝下一口茶说:“我当处长,下辈子吧!别开玩笑了,唐老师。”唐少阳微笑不语,慢腾腾将笔记本插回T恤口袋,眼睛有意无意扫向还在议论的四个人。费得明何等八面玲珑?立即心领神会,起身向四人说:“吃饱了滚蛋,到房间打牌去!”拿出一张房卡,将四人哄出门。唐少阳也不干涉,但仍礼数周全地与四人握手告别,重新坐下,指费得明的坐位说道:“这个位置,迟早是别人的。这次调整保住了,下次也躲不过,你有危机感是对的。我估计,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建设厅将失去酒店的管理权,行政单位开酒店本来就不合理,肯定会拍卖或改制,起码省里也会成立一个专门的机构统一管理。”“那我怎么办?”费得明更紧张了,看自己的座位不敢坐下去,像害怕扎屁股。他原以为哄走其他人,唐少阳会提起与吴厅长的关系,说一些让他安心工作之类的话,谁知唐少阳把这次调整看得比他严重得多。唐少阳从餐桌上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点燃说:“你决心做一辈子商人不难办,把自己和酒店捆绑在一起就行了。”费得明还是听不出乐观的东西,无奈地摊手说:“我和酒店捆绑,谈何容易?厅里一句话,做得再好,我也得打哪儿来回哪儿去。”“所以,你必须改变局面!”

  唐少阳板起脸,自有一番威严。费得明仿佛回到省党校的课堂,乖乖坐下。做了十二年公务员,他喜欢研究眼神,常常拿领导的眼神与工作能力相比较。唐少阳上他的课时,年仅二十七岁,开始,他和一群候任的处级干部谁也没正眼看。谁知,半节课被这个年轻人打动。他发现,唐少阳的没开口之前,普普通通。开口说话之后,眼神覆盖面非常大,像泼水一样,每人都被淋到。而倾听时,那双眼睛又像一个接收器,不管多少目光,通通容纳无遗。“让厅里成为合作伙伴,而不是上级。首当其冲,你拿出一个改制方案。据我了解,酒店拖欠银行的贷款,连本带利,数额相当巨大。尽管你这两年经营有方,但不可能短时间内还清贷款。因此,在建设厅眼里,酒店成了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的鸡肋。然而,这笔贷款是你的机会,是把酒店改成股份制的切入点。改制后,建设厅当然占相应的股份,其余股份向社会发售,你务必从中参股,然后,再以股东的身份把酒店承包下来。”“能这样再好不过,但是,就算厅里同意改制,我也拿不出多少钱参股,只能做个没有发言权的股东。”“你不用拿钱参股,你参股的资本是你费得明本人。你的价值,经营上暂且不提,关键是你能够疏通各个利害部门的关系。承包酒店餐饮和娱乐这两大块的老板,对你推崇备至,他们有的是钱,最担心你解除承包合同,恨不得把整个酒店买下来。酒店改制,他们绝对双手赞成,并且积极参股,保守估计,你占五分之一的干股,他们不会有意见。当然了,干股是私下的说法,在厅里看来,你还是自己花钱买的股份。明白我的意思吗?”“明白了,唐老师,我、我马上做方案,你、你放心,保证没人看出我拿的是干股!”费得明诚惶诚恐,不停地用餐纸擦汗,那神情像是被迫去做一件坏事。作为商人,他还缺乏应有的胆量。何况,他没想到唐少阳为他的前程做了如此详尽的计划。唐少阳抱臂在胸打量他,突然提高声音说:“我看你并不完全明白!你心虚了,对不对?我告诉你,你要做是好事,不是坏事。酒店经营不善,你白拿干股也得不偿失。正因为风险大,酒店非改制不可,改制,总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成功了,你个人得失无关紧要。设想一下,如果今年一个老总,明年一个老总,这么瞎折腾,酒店难逃破产的命运,到头来,负债累累的是建设厅,那意味着多少国有资产流失?你说,你做的是不是好事?”“我明白了,”费得明这次起立表态,“真的明白了,唐老师,我一定理直气壮做这个方案!”他的豪气被激发出来了,同时,心里找到了定位:我是一个改革者。唐少阳欣慰地看他道:“理直气壮,对,就是这个意思。好了,得明,于公于私,你都要把住握住这次改制。”“唉,唐老师,”费得明瘫到坐椅上说,“你这一节课,价值何止百万。”\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