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佳是在试图联系荣小白,她想告诉他关于兼并宾馆的事情,也想知道南京那边是不是也下大雨,然而小白电话一直关机,短信一直不回,她抱着一丝希望登录飞信联系,还是音讯全无。她非常失望,躺了下来,郁闷地望着天花板。北北凑上来在她腮帮上啵了一下,问道,爱妃,在想什么?
戴佳撇了撇嘴,不满地说,那家伙指不定在哪里玩得开心呢,我在这里浪费感情,真是气死我了。
浪费也是一种享受嘛,我浪费得比你多得多,我都没有抱怨。
你?又开始坑害谁了?
就是昨天那个“如是我闻”呀!
戴佳轻轻地噢了一声,点头说,那还真是浪费了。她向来对网上聊天不敢兴趣,有一位教授说每天上网超过六个小时就是神经病,要被抓起来,所以她很害怕,平时玩电脑只敢玩蜘蛛纸牌,即使上网,也只是和别人玩蜘蛛纸牌比赛。后来她发现蜘蛛纸牌果然名不虚传,上了网以后立即大显神威,她输得太多,一点也找不到乐趣,从此只在线下玩蜘蛛纸牌。
我家老公也是在南京的。北北花痴无限地说。
老公?
嗯。
要命。
老公说要陪我走完这一辈子呢,我可喜欢我老公了,我爱我老公。
戴佳感觉平时凶神恶煞的女人一旦装起纯来轻辄使人伤筋动骨,重辄使人魂飞魄散,当北北将老公两个字活生生地说了出来,她有些毛骨悚然,于是点头附和道,是啊,老公好,说不定以后你有好多老公呢。
两人嘻嘻哈哈地互相掐闹了一会儿,而后背靠背地睡下,北北玩得有些疯,两分钟后就像猫一样轻轻地打起小呼噜来。戴佳十分钟后才困意涌起,正合眼要睡的时候北北忽然翻了一个身,一下子搂住她的腰,呼啦啦地继续打呼。戴佳有些惊诧,在黑暗中微微地笑了一下,也安静地睡去。
荣小白与蒋汇东光着身子躺在各自的被窝里,房间空气里满是他们哆嗦的声音,小白只觉得脑袋昏沉沉的,一点也抬不动,眼皮一直往下耷拉。但是他一想手机坏了,钱没了,工作又丢了,满心的悲痛立即涌了上来。蒋汇东在被窝里换上一套紧身内衣,又将电脑抱了上来,声称要坚持每天与零星之爱探讨人生,小白很想骂他几句,却又没有力气开口,于是闭上眼睛入睡。
小白感觉像一片人形的叶子正在往下飘坠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高声呼唤他,他立即惊醒,发现蒋汇东正在喊他,他说,你飞信自动登录,有人问“这里下了很大的雨,你在哪里,过得好么?”
是努努么?告诉她我电话坏了,还生病了。
哦。蒋汇东挥舞着爪子打字,又疑惑地自言自语道,不是什么努努嘛,是一个叫佳佳的女的。
停!不要发!小白诈尸似的坐了起来,满脸都是回光返照般的激动。
没有发呢。
你就写,“我很好,刚才在加班,很忙,南京也下雨”,就这样发,把刚才的删除掉。
蒋汇东删掉原先的内容,又将新的回复输进去发送掉,鄙夷地说,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
小白又一次精疲力竭,疲惫地钻回被窝里,几秒工夫就陷入梦境中。他梦见漫天大雨倾泻而来,像一支支箭,全部砸向他的方向,刺穿他的身体,又扎在地面上,水汪汪的地面上立即蔓延开一片令人作呕的血迹。他拼命地跑着,却始终避不开那些盯准他的箭矢,而他路过的地面,流动着猩红色的小河。他听得到血液飞快地流失的声音,仿佛大气压将他的血液全部挤出,他感觉四肢开始僵冷,无法动弹。而那些猩红的血液,忽然又变成一摊摊黑色的原油,慢慢地燃烧着靠拢着,将他包围,他身体忽冷忽热,眼前忽明忽暗。
他忽然又看见不远的地方有一块凸起的高地,像是一个小小的岛屿,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上面向他招手。他试图挥动四肢向那边游去,但四肢已经不属于自己,地面的原油如黑色岩浆般不停翻滚,他像一条死狗一样不再挣扎。
佳,我就快死了。他的眼泪静静地滑落,顺着脸颊一路飞奔,消失在散发着淡淡霉味的枕头上。
戴佳也做了整整一夜的梦,她梦见幼年时期的一些琐事。她家院门外面三十米的地方有一棵水杉树,表皮粗糙,笔直挺拔,荣小白几乎每天都扶着自行车在树下等她。她闲来无事就喜欢在那棵树下绕圈玩,当时戴佳是一个生性乖戾的女孩,经常与父母争执,每次忿忿离家时都走不远,只是绕着那棵树下一圈一圈又一圈地走。她原本带着满腔的怒气,慢慢地投入这种单调却有趣的绕圈游戏中,最终不再生气,只要戴妈妈轻轻一声呼唤,她就颠着小跳步跑回家。
梦里她也是在重复这样的绕圈,天色蔚蓝但是有些昏暗,小昆虫嘤嘤作响,低空中一些小巧的蝙蝠扑闪着翅膀来回盘旋着。潜意识里她感觉自己在寻找什么东西,但是她又没有刻意去找,只是心里有一种丢失物件后的失落。她有一些疲惫,双腿麻木,脚踝也疼,但是她不愿意停下来,她喜欢这样不停地绕圈,直到那件丢失的物件失而复得。
小学时候的戴佳总是丢三落四,她口袋里发卡,头绳,小布偶之类的一些小玩意儿经常神奇地跳出来,落在工地外的砖头堆或绿化带的草丛里。暮色降临的城市角落里,经常有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趴在地上找东西,而一个穿着整洁的小女孩双手扶着膝盖,一声不吭地等着。
要是你丢了东西,就在原地守着,我会来帮你找。荣小白信誓旦旦对她说,他当时真是脏得要命,仿佛只有他的笔才会出现漏油之乐的意外,他用满是泥土的手擦了擦脸上的汗,说,千万别被别人拣了去。其实戴佳并不在乎这些东西,因为根本不值钱,她让妈妈再买就是了,然而荣小白舍不得,仿佛那些发卡头绳都是他的。
不要再和那个脏孩子一起走了,让你爸开车送你。她经常受到妈妈这样的警告,因为她的裙子和长袜老是被自行车的车轮蹭出污痕。戴佳抗拒这样的警告,她喜欢坐小白的自行车,起码可以随时停下来玩耍。她毫不让步,妈妈也不依不饶,于是她甩着手跑到那棵树下绕圈绕圈又绕圈。
早上戴佳苏醒的时候迎面一束阳光落在她脸上,她有些晕乎乎的,钻进被窝里又赖了一会儿。她想起昨天那场倾盆大雨,再看看外面的大好风光,感叹这年头连老天爷都不上路子。再一回头看见北北睡得四仰八叉,嘴角带着笑,还念念有词,戴佳猜想她是在报菜名。她想看一下时间,于是坐起身从抽屉里取出电话,发现荣小白的短信,他说,我很好,刚才在加班,很忙,南京也下雨。戴佳将这条短信的每个字都看了又看,最后才颓然地抬头望着天花板发呆,她觉得荣小白真的已经完全独立,独立于她,不再需要她的陪伴,也不再须忍受她的牵绊。
厨师和服务生们正在楼下做早课,大声背诵店规口号,一天的工作随后开始了。戴佳也起身冲了一个冷水澡,穿好衣服之后蹑手蹑脚地关门出去。路过走廊里一面镜子时她停下来观望,看着自己头发湿漉漉的模样,有些狼狈和滑稽。然而她又不再愿意在乎自己的容貌,那个人已经走远,即使她花容月貌又怎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