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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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华经

  逍遥游

  (一)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而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於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二)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後乃今将图南。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时则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三)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惠姑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四)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搏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後图南,且适南冥也。』斥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尧让天下於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於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於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五)

  肩吾问於连叔曰:吾闻言於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迳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锺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然丧其天下焉。』

  (六)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於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七)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於机辟,死於网罟。今夫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於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德充符

  (一)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於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後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如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於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仲尼曰:『人莫监於流水,而监於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於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受命於天,唯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徵,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於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二)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於伯昏无人。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後人者也。闻之曰:『监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於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於形骸之内,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三)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蕲以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四)

  鲁哀公问於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於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後应。泛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仲尼曰:『丘也尝使於楚矣,适见子,食於其死母者,少焉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翦爪,不穿耳,娶妻者止於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兑,使日夜无,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於心者也,是谓之才全。』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五)

  支离无,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肩肩。瓮盎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忘谓诚忘。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於天,又恶用人?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於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眇乎小哉,所以属於人也,乎大哉,独成其天。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君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齐物论

  (一)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不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而独不闻之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似圈似臼,似洼者,似者。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者,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二)

  大知闲闲,小知闲闲,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三)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必有真宰,而特不得其,可形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四)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於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於小成,言隐於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以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五)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於然。恶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也?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六)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於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於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七)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八)

  故昔者尧问於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蓬艾之间乎?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九)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糜鹿食荐,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狙以为雌,糜与鹿交,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糜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乱,吾恶能知其辩?』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於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十)

  瞿鹊子问於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於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汝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炙,子尝为女妄言之,女亦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合,置其滑,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与王同筐,食刍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後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後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後,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忘年忘义,振於无竟,故寓诸无竟。』

  (十一)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十二)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大宗师

  (一)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後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於道也若此。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然而往,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乎?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乎忘其言也。以刑为体,以体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於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於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二)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泉涸鱼相与处於陆,相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於物之所不得而皆存,善天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於上古而不为老。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於列星。

  (三)

  南伯子葵问乎女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德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彻,朝彻而後能见独,见独而後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後成者也。』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於言区,於言区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四)

  子祀子?子舆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生死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於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於齐,肩高於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其心闲而无事,足鲜而监於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汝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于?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於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金邪,」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五)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於无相与,相为於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於心,遂相与友,莫然。有闲,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假於异物,托於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覆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六)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於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後,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於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寥天一。』

  (七)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徙之涂乎?』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於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於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八)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於大道,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後也。』

  (九)

  子舆箕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毋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乎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养生主

  (一)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二)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砉然向然,奏刀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惠君曰:『!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後,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却,导大,因其固然,枝经肯綮之未尝微碍而?大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於硎。彼节者有闲,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闲,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於硎。虽然,每至於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徵,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三)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四)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五)

  老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人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悬解。』(六)指穷於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应帝王

  (一)

  啮缺问於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於非人。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於非人。』

  (二)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肩吾曰:『告我君人,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狂接舆曰:『是欺德也,其於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夫圣人之知也,治外乎?正而後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鸟高飞,以避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

  (三)

  天根游於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谓之不豫也!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之野。汝又何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於淡,合气於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四)

  阳子居见老?曰:『有人於此,响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曰:『是於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且曰:『虎豹之文来田,?狙之便执之狗来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阳予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老?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於无有者也。』

  (五)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止,是殆见吾杜德机也,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於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吾乡示之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冲气机也,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也。』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然後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於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

  (六)

  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於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七)

  南海之帝为,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与忽时相与遇於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人间世

  (一)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仲尼曰:『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後存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且德厚信,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人。人者,人必反之,若殆为人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天不宜。』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於耳,心止於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则几矣。绝?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二)

  叶公子高将使於齐,问於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後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消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於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且以巧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大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未治,常卒乎乱,大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然,於是并生心厉,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至命,此其难者。』

  (三)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而问於蘧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汝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於无疵。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决之之怒也。时其肌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适有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四)

  匠石之齐,至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沈,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於文木邪?夫梨橘柚果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誉之,不亦远乎!』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芸其所。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为棺椁,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宋有荆氏者,宜揪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五)

  支离疏者,颐隐於脐,肩高於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治,足以口,鼓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徵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於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锺,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六)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之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曲,无伤吾足!』(七)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