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勇心中一阵激动,看来阎敬铭与胡林翼之间的情谊是非常真挚的,自己跟张师算是赌对了!这回应该不会白来。
智勇刚与阎敬铭分宾主落座,一个六十余岁、布衣布履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双手端了一个粗泥大碗走了出来。阎敬铭说:“这是贱内。请姜小哥喝茶。”
姜智勇心里一惊,忙站起身来。他怀着一股复杂的心情,恭恭敬敬地接下这碗茶,双手捧着,似觉有千斤之重。阎敬铭坐在一旁说:“坐吧,坐吧。解州偏穷,没有好茶叶,请将就喝点。”
姜智勇望着碗中粗大的叶片和黑黄黑黄的茶水,举起碗来喝了一大口。茶水苦涩,而他心里则充满甘甜。姜智勇眼望着面前这位老大人,心中充满了敬意。想起前世所见的那些个高官们,为了些个蝇头小利即出卖国家和民族的利益,为了让自己的生活得更加安逸,能够开名车,住别墅,养情人,玩赌博,他们不惜动用给老百姓救急的钱。姜智勇感觉自己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往日的委屈,对亲人的眷念,对朋友的牵挂而导致的烦躁心态,瞬间平静下来。
智勇凝望着老大人,心中感慨:胸中藏着经天纬地的大才,外表却如木讷无文的耕夫;虽出入玉堂金马之门,久坐虎皮交椅,如今却怡然自得于竹篱茅舍之中;曾执掌生死大印,调度银钱千千万万,如今却四壁萧然、家无长物;曾前呼后拥、八面威风,指挥过千军万马,如今却心如古井,寂然与一个白发老妪共度晚年。是青少年时期的长期艰苦,养成了这种见苦不苦的脾性,还是历经富贵繁华后的返璞归真?是天性如此,还是大智大慧?不管是出自于何种原由,十多年这样过来,岁月岂不将他的生命与这一切融为一体了,他还能抛得开、离得了吗?他还愿意重返官场、再肩大任吗?
望着姜智勇这样大口地喝茶,阎敬铭想他一定是饿了:“老妻正在为你煮饭,是不是先吃两个冷山药蛋充充饥?”说着就要起身去拿。
“不用,不用!”姜智勇忙说,“肚子不饿,我是喜欢这种泥碗泡出的粗茶水,本色本味,最是宜人。”
“姜小哥从太原府来,却不嫌老朽这里的简陋,真是难得!”
仿佛他从来没有出过解州城,一辈子未见过世面;仿佛他从来就是一个种田人,一辈子没享过福。这句话说得如此自然,如此顺口,令姜智勇心里感慨不已!他放下行囊,从里面取出一个大信封来,双手递了过去:“丹老,这是我恩师张抚台给您的信。”
“哦?姜小哥竟是抚台大人的高徒,老朽倒是眼拙了,适才还以为姜小哥是将门之后呢!张香涛好眼力,文武全才,文武全才啊!不过,老朽与你那位老师素来无甚往来,他怎会想起给我送信来呢?”
阎敬铭边说边接过信封,从中抽出一封信来,他眯着两只眼睛看着。
张之洞来信之中称呼阎敬铭为前辈,提到二十年前胡林翼让他去武昌拜会阎敬铭,求治国真学,岂料胡突然驾鹤而去,因而止步,痛悔至今。张之洞还对阎当年所建立的丰功伟绩大加褒奖,对其急流勇退视为憾事。张之洞提到两年前即向朝廷举荐阎为当世英杰,西边至为关注,多次责成张劝说阎来京辅助朝政。
张之洞在信的末尾是这样写的:
之洞初到山西,杂事丛集,待稍清眉目后,便南下解州,立雪程门,请教治晋方略。托小徒泽华顺带二十年前恩师给之洞亲笔信函一封。恩师当年对老前辈之赞美,皆已获验证,而“入阁拜相”之期望,也即在眼前。老前辈定不会长与渔樵为伴,而令友人九泉之下于不安。
阎敬铭看完信后,嘴角边微微露出笑容。他抬起头来,正与姜智勇凝视他的目光打了个照面。姜智勇的目光明净而深邃,友善而坚毅,使阎敬铭心头一亮:此人不是凡俗之辈!
“张抚台信上说,有胡文忠公二十年前给他的信一封,托姜小哥带来,可否给老朽一看。”
“这封信是特为给您带来的。”姜智勇又从行囊中拿出一块长约八寸宽约五寸的小木板来。他用手一压,一块木板分为两片,里面平平整整地压着几张信笺。桑治平将信笺取下,恭送给阎敬铭。
阎敬铭将两双手在衣服上蹭了几下,脸色端凝地接过信笺,说:“你稍坐一下,我去拿副眼镜来。”
一会儿,阎敬铭从隔壁房里拿了一副眼镜出来。姜智勇看那眼镜十分陈旧,一只脚已不见,代之以一根麻绳。阎敬铭将老花眼镜戴上。再次捧起信笺时,姜智勇见他的双手微微颤抖,两片干瘦的嘴唇似在抽动。此情此景,与刚才看张之洞的信迥然不同。姜智勇哪里能够体会得到,这位厚貌深颜的老者此时的心情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