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章 官场险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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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徒弟,姜智勇偶尔也会随伺张之洞身边,协助他处理政事。张之洞非常辛劳,每日天未明即起,半夜方睡,中午也不上床休息,实在累得不行了,则闭着眼睛躺在椅背上养一会儿神。自打发了请帖之后,张之洞开始轮流在衙门里召见山西各级官员,从两司到道府,基本上都见到了。不过山西有八十多个县,张之洞不能在短时期里召见所有的县令,准备今后在巡视中再一一晤谈。

  这些日子张之洞每天夜里都要在书房里查阅近几年来的文书档案。钱粮刑名,过去他一直生疏,现在不得不硬着头皮钻研,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姜智勇就在一旁给师傅端茶,递送食物,还借着自己家开着粮油店的生意的由头根据自己记忆中的资料给张之洞解答了不少疑难问题,出了不少主意。尤其给张之洞指出晋省鸦片种植方面的毒瘤必须尽早铲除,否则贻害无穷。

  张之洞在近日接见官员的时候也听部分官员讲到鸦片在晋省已经泛滥到了极严重的程度,全省一半的土地都种上了罂粟,而官员当中更有十之八九在吸食鸦片。张之洞决心禁绝鸦片之祸,又深知晋省灾害连连,民生凋敝,种植鸦片的收入要比种粮食高出近二十倍,若是一朝禁绝,无论官员还是百姓都会有很强烈的抵触情绪,反弹也会异常凶猛。姜智勇竭力说服张之洞预备好春耕所需之粮种、口粮、农具等,下狠心将全省所有罂粟苗全部铲除。长痛不如短痛,等以后百姓们会理解的。当然,做这件事还要取得西太后的大力支持,所以劝张之洞上了道密折,将山西鸦片泛滥,为害甚巨,亟待根除的情况做了汇报。

  另外,几日来各地官员因着拜师礼的关系提前进府来表示恭贺,着实有不少人送了大礼,千两白银的礼份子就有十人之多,有的还送来了传家之宝一类的东西,例如寿阳知县秦奂铎,竟然将李自成进京时其手下抢自宫中的御带钩孝敬了出来,张之洞气得差点没把东西砸在秦奂铎脸上,直接下了逐客令。

  巡抚衙门的差役何安对这位秦奂铎知县也算熟悉,给张之洞和姜智勇讲这位知县的草包历史。原来秦奂铎莅任后,坐堂审案时看属吏开局的点名单子上首列有“计开”二字。他认作人名,便连呼不止,属吏知道他弄错了,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明说,诡词“计开未到。”这白痴知县才继续点下面的人名。及至审第二案的时候,又见“计开”列在前面,仍当人名清点,属吏仍说未到。那知县大怒,认为这计开竟敢抗传不到,这明明是这些差役买放了,就问两起案件是谁办的。属吏点了两个差役的名字,那知县就命人各打二十大板。属吏忙解释那计开不是人,知县大喝道:“就因为他不是人,才要拿他重办,他始终匿不到案,岂非藐视本官初任,给我狠狠地打,看谁还敢收受他人贿赂,不给本官好好办事的。”

  就这样两个差役无缘无故挨了顿胖揍。等退堂后,师爷告诉秦奂铎“计开”是是逐项开列的意思,清单行头习惯用此二字提冒,那白痴知县才收回成命,赏了挨打差役每人五两银子,以示安抚。不过秦奂铎的混名却不翼而飞,很快传遍了山西。

  张之洞和姜智勇听后又好气,又好笑,张之洞喟然叹道:“这等昏官,留他何用!”

  那何安说:“前任巡抚卫大人在时,曾有意罢黜了他,但考虑到他乃是藩台葆庚的门下,所以没有动他,便留了下来。”

  张之洞愤然说:“我倒要看看,这一回谁还敢回护他!”

  张之洞接过大印、王旗,做起山西巡抚已经一个多月了,还没行过大印,今天算是首开利市了。开印之后,他传出抚谕,革去秦奂铎寿阳知县,并具奏上闻。

  当天下午,葆庚的卧室里,氤氲着一股股呛人的烟气。葆庚斜躺在大床上,捧着烟枪,一对小眼睛微微闭合,咕噜咕噜地抽着鸦片烟。

  在葆庚身边不远处的一张太师椅上,王定安说着连日来关于巡抚大人的听闻。

  王定安三十多岁,善于逢迎,曾国荃任山西巡抚时他趋炎附势,深得曾老九赏识,竟然接来擢升为道员。葆庚代理巡抚时,王安定代理布政使,两人沆瀣一气,结党营私,又架空了后来任山西巡抚的卫荣光,干了不少贪赃枉法的事情。想着若挤走了卫荣光,葆庚接任巡抚,王定安升藩司。谁料想朝廷派来了张之洞,让两人白作了一场黄梁美梦。

  那秦奂铎刚把自己被贬官的事情告诉了王安定,还送了厚礼,想让王安定帮忙。王安定才立刻赶到了葆庚府上来。葆庚其实对秦奂铎被革职一事也早有耳闻,听着王定安添油加醋的述说,肥胖的脸上阴云密布,他默不作声,只是呼呼喘着粗气。

  王安定收了秦奂铎的好处,当然要帮忙说话,见葆庚不言语,遂说道:“这张之洞眼里简直就没有大人,前些日还推脱说身体不适,不能赴宴,结果怎么样,他终日会客出访,那小身板活泛的很呢。分明是绕过大人,想给您找小鞋穿呢。”

  “都谁上他那去过啊?”葆庚眯缝着眼睛问道。

  太原知府马丕瑶、路安知府何林亨、东路参将施绍恒、永平知府李秉衡、河东道唐咸印……”王安定说出了一大串人名,又机密的说道:“前几天,他带着俩徒弟还到方大?那去了。”

  “啊?”葆庚愕然一惊,认为这个动向非同一般。方大?是前任布政使,和葆庚势同水火、因为气愤葆庚欺压百姓、胡作非为而告退在家。这次张之洞屈遵造访,葆庚担心张之洞得方大?襄助,就将如虎添翼,更难对付了。想到这里,葆庚急出了一身冷汗。

  王安定看出葆庚的焦虑所在,便说:“大人不必多虑,晋省官员多是大人栽培,深受您的呃恩德,定会站在咱们一边。我众而彼寡,力量悬殊,他张之洞能耐再大也奈何不了我们。我已经安排多人,到巡抚衙门谒见张之洞,多多晓以厉害,察其好恶动向,以便筹策应对。”

  “这样甚好。”葆庚说:“不过,张之洞初任封疆,傲气甚盛,自视清高,恐怕不像卫荣光那么容易对付啊。”

  “我与大人所料相同。”王安定接着说:“但我想,只要大人行事不乱,在上头使上些力气,暗中让下属呼应着,趁他人地生疏,举措失当之机,攻其所失,挫其锐气,使他立足不稳。嘿嘿,用不了多久,他就得卷铺盖走人。”

  葆庚听罢,眉开眼笑,倨傲不屑地说:“好!有你的奇谋伟略,我要让张之洞清流而来,浊流而去!”

  两人奸笑了一阵,葆庚又想起一事,忙问:“善后局安颐、陈本两人,你可要精心留意着点,莫要出了纰漏。”

  王安定深明其意,说那两人并无异心,并打算再施重金笼络。葆庚这才放心。

  正月二十八这天中午,张之洞将拜师礼安排在巡抚衙门的大礼堂里举行。应邀前来的达官贵人有三百多号,像藩司葆庚、臬司方?益、山西首富孔繁岗等都是晋省的一时翘楚。在酒席宴上,张之洞将徒弟姜智勇郑重其事地介绍给大家,讲了他见义勇为,学识通达,文武兼备,他这个做老师的也与有荣焉。盼望着他早日科考夺魁,为朝廷分忧,为百姓办事。列席的各地贵客们纷纷道贺,称赞张之洞慧眼识人,夸奖姜智勇定能金榜题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拜师礼结束后,葆庚又将师徒二人请到赵氏酒楼,王定安作陪,自然又要上演一通虚伪地溜须拍马。师徒二人本不想来,但是上一次张之洞才到太原时葆庚就盛意邀请,张之洞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拒了,这次说什么也不好拒绝。敷衍一番之后,两人真想掉头就走。怎奈葆庚节目繁多,一会儿唱曲,一会歌舞的没完没了,把姜智勇和张之洞弄得差点没睡过去。

  虽然葆庚圆圆的脑袋、大大的肚腹,但是多年的官场历练让他特别精于察言观色,把张之洞师徒弄的一点脾气也没有。即使姜智勇有前世记忆,似乎在这种场合也是混的很开的,但是相较于这位葆大人也要自叹弗如的很。发现两人对这种酒宴实在没什么兴趣,葆庚又施一计,他知道张之洞有好古的癖好,世间之物,凡沾上一个古字,张之洞便有兴趣。古字、古画自不必说,即使是一块年代久远的破瓦片碎砖头,张之洞也视为珍宝。听说葆庚家里有商纣王用过的酒器,张之洞眼睛一亮,倦意立消:“好!到府上去看看。”

  葆庚欢喜无尽,立刻传令备轿。三顶绿呢大轿被前呼后拥地抬进了藩司衙门。一进大门,张之洞便迫不及待地要葆庚把古董拿出来。

  葆庚说:“大人和智勇稍坐一会儿,喝点鱼醋羹吧!”

  张之洞说:“不必太麻烦,我的酒已消了。”智勇一旁也连连摆手说不用。

  “尝尝味吧!”葆庚说,“寒舍的鱼醋羹不仅醒酒,而且味道奇佳。”

  一会儿,仆人送来三小碗汤。葆庚亲自端了一碗递给张之洞,然后跟智勇客气了一烦,自己也端了一碗。智勇喝了一口,又鲜又酸,味道真正美极了。他连喝三口,只觉得满肚子酒气全部消去,精神顿时振作起来。那边张之洞也如此,犹如睡了一顿安稳觉刚刚醒来似的连连夸道:“好汤!好汤!”

  葆庚说:“只要大人喜欢,我今后常常给大人送点去。”

  张之洞忙说:“那太劳神了。今后我叫厨子到府上来学,只要你的厨子能把这手绝活传给他就行了。”

  葆庚说:“要是别人来学,我的厨子是绝不传的,大人的厨子当然例外。”

  喝过了汤,葆庚这才把古董拿出来,又特地吩咐多加几根蜡烛,把客厅照得亮如白昼。张之洞接过古董细细地鉴赏。这古董大约有五六寸高,三只脚托起一个鱼肚式的容器,容器的一端高高翘起,如同雀儿的尾巴。另一端是一个斜斜的槽子,中间的一段肚子较大。在肚子与尾巴之间有两根寸把高的小柱子。熟悉古代器物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古代一种名叫爵的酒器。

  “这是爵。”张之洞指着古董对葆庚说,“是商代很流行的一种酒器,酒装在中间的肚腹中,手提着这两根小柱子,手一偏,酒就顺着斜槽流入口中。”

  葆庚兴致十足地托起爵,照张之洞说的在嘴边试了一下,说:“这样喝酒真有意思,这爵肚腹大,怕可以装下四两酒。”

  张之洞说:“这一种比较小的。大的爵,武将喝的,可以装得下一斤多酒。”

  葆庚说:“一爵酒还没喝完,先就醉了。”

  “不会醉。”张之洞以一种行家的口气说,“那时候的酒都是果子酿造的,没有现在的酒烈。王侯们一天到晚在酒池肉林中过El子,如果酒像现在的烈,那能喝得多少?”

  “还是大人学问大。”葆庚笑着说,“我看戏时,常见台上古人喝酒,从晚上喝到第二日天亮,心里纳闷:怎么有这大的酒量?听大人这么说,我心里明白了,原来那时的酒是果子酿的。果子酒我也可以从早喝到晚,又从晚上喝到天亮的。”

  张之洞再次从葆庚手里接过爵,叫过姜智勇细细地研究起来。

  葆庚说:“幕友说,这是商纣王用过的,大人看是不是?”

  张之洞将爵上下左右仔细地看了几遍,没有做声,一旁的姜智勇似乎对这东西颇为眼熟说道:“这不是商代的,这是西周初期的。”

  “哦?智勇贤侄从哪里看得出不是商朝而是周朝的?”葆庚凑过去,一边看爵一边问。张之洞满脸的笑意,对徒弟有如此眼力也是十分高兴。智勇看了看张之洞,冲他笑了笑。

  “商周的差别在这里。”张之洞接过话头,用手指着爵表面上的纹饰说,“你看,这是条双头龙。从现代出土的商代爵上,还没有见过这种纹饰。商代爵上的纹饰多为鱼、龟、鸟、马、夔、饕餮、?、凤等等。也有龙纹饰,但都是一个头,没有两个头的。只有周朝初期出土的爵,才开始出现双头龙纹饰。所以,这只爵应是西周初期制造的。”

  “大人与智勇贤侄的学问真是让人叹服!”葆庚从心底里发出赞叹,稍后一会,他又说,“周在商之后,如此说来,这只爵的价值就要低一些了。”

  “不!恰恰相反,这只爵的价值要比商爵高得多。”姜智勇插话道。

  “为何?”葆庚又喜又疑地问。

  “商朝末期,风气奢靡,从宫廷到各级官衙,都终日沉浸在酒色之中,终于害得商朝灭亡了。周武王鉴于此,在立国之初便大力禁酒,并禁止酒器的制造。故商代的酒器极多,而西周初期的酒器极少。物以稀为贵,故这只爵的价值要比普通的商爵高得多。老师您看我说的对吗?”

  “哈哈,没想到智勇在古董鉴赏方面竟有如此造诣,为师不如你了。”张之洞大笑起来,心中畅快的很。这个徒弟真是捡到宝了,偏生自己最喜欢的道道他竟也如此擅长,以后在一起可以互相印证,快活的紧叻。

  “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张之洞已经起了买下来的心思。

  “这是去年阳曲县令徐时霖送的。”葆庚诚恳地对张之洞说,“常言道,宝剑赠壮士。我不懂古董,徐时霖送给我,真是委屈了它,大人真正是个行家,这只爵到大人手里,可算是物归其主了。大人,我送给您吧!”

  徐时霖?张之洞听了这个名字后,立即警觉起来。他想,徐时霖那样一个极端渎职的县令,居然没有受到一点处罚,是否就是靠送礼来讨好上司呢?如此看来,这只爵已不是一个普通的古董了,而是一个行贿受贿的物品。葆庚今夜把它送给我,说不定其背后的用心,与当时徐时霖送给他是一样的。想到这里,张之洞不觉心里颤抖了一下。尽管他十分喜欢这只极为罕见的周武王时期的酒爵,也深知这只酒爵的价值,却仍然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葆方伯,谢谢你的好意,这只爵你自己好好珍藏,我们要回衙门去了。”

  见张之洞陡然变了态度,葆庚大为惊奇,满脸尴尬地说:“大人,夜深了,明早再回衙门吧!”

  “起轿!”张之洞无视葆庚的尴尬,拉着智勇头也不回地向大门走去。

  回到衙门,张之洞心里很久不能平静。他由徐时霖想起阳曲县,想起离开娘子关到达阳曲县时市面的萧条,想起衙门前那个白发苍苍、形同乞丐的老太婆。他又想起荫营镇的贫困,想起沿途的罂粟苗。山西的百姓这样贫苦,山西的民生如此凋敝,作为一省之父母官,怎能一天到晚在酒肉歌舞中消磨呢?姜智勇在一旁紧着劝慰张之洞,让老师早些休息。师生俩研究今日之宴,总结出葆庚保藏祸心,要陷他入磬的险恶企图。两人都不免惊魂。

  第二天一早,张之洞传下话来:不管是谁,不管他的面子有多大,所有的宴请一概不出席。姜智勇也推掉了许多应酬,安心在巡抚衙门里跟随两位老师学习、备考。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