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腾不再与苦修者刻意保持距离了。褪去光环,苦修者也不过是个老人,甚至,他还是个有着自己不能独自面对的过去的老人。
自己老了之后,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呢?
季驽也是、老僧人也是,他们都害怕了,所以他们都是弱者,只能被人怜悯,被人同情。
可是,大将军为什么说,恐惧会帮助自己呢?难道大将军迎战神兽的时候,不是勇敢无畏的吗?
无畏,是强者的专利吧。
“你们沙人崇拜的月神是住在林子里的吧?”老僧有一日这么问肖腾。
“嗯!”
“你见过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相信呢?”
“歌谣里就是这么唱的。”
“那你唱唱。”
肖腾清了清干哑的嗓子,唱道:
“沙筑雄关,月为长路;牛羊繁息,赐福之处。
月之神女,白蚁飘飞;巾化为风,泪花为露。
月之神女,冷艳脱俗,赠我铁血,铸我忠骨。”
这是沙人《祭典》中专为战士写的诗歌,似乎也是有古人传下来的古籍中编撰而来,大意是要战士们忠于族人。肖腾想起与大将军诀别的场景,忽然想哭。他回头看了看苦修者,发现苦修者的眼眶中也噙着泪水。那浑浊的老泪顺着满是沟回的脸流下,滴在干涸的土地上,瞬间不见了。
“好,好。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这支歌了。我一直很钦佩沙人对信仰的坚持。狮国人就不行了,他们大多过着充裕的生活,根本不能明白舍道真谛。”
“所以您才走上了苦修之路?”
“也许是吧!”苦修者叹道,“国交已经变了,它已经背离了觉者的初衷。尹罗的僧人,自以为有了觉者的遗骨,便得到了舍道的真谛。一个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样子,大有代觉者立言之势。他们以为在寒风烈焰之下打大作就算是为苍生多分担一些痛苦,可是呢,你看看他们的僧院,那么富丽,而天下,还有那么多的穷人,你也就知道他们没能履行诺言。
“可是你不也是这样?”肖腾觉得老僧的态度实在和他的行为相悖,忍不住反问。
“我是想让人真正的在苦难之中思考。我告诉过你苦难是我们的朋友,不要拒绝它们。并不是因为苦难会让我们变强,而是因为它们会让我们知道什么是我们能够施与的。更重要的是,它们让我们变得不那么容易对别人施与痛苦。”
“你又来了。”肖腾苦笑,他又发现了苦修者的意图。这一路,苦修者似乎都没有放弃教育自己放下屠刀的意思。可是,路上两人遇到了沙狼、长鬃豹,还有打劫的,哪一次不是肖腾的棍棒赶跑了他们?要是放下屠刀,自己不是连命都没有了?
老僧被拆穿了,再不说话。肖腾倒是也不追问。其实在这路上,肖腾听他说了那么多,还是听出了一些有用的东西,比如他说那种白色的液体,他说那液体的确会让人产生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让人暂时忘记疼痛,但即使微量的使用,它也会让人上瘾,欲罢不能。丧失思考的能力。
但只要一说到恐惧、敬畏弱者,肖腾就会打断他。
军队出现了。浩浩荡荡地从肖腾的身边经过。
人的一生中,可能会遇上无数的朋友,但真正的能成为良师的,不会太多,有一两个足矣。这样的人,可遇而不可求,而且,当他从你身边走过的时候,你或许会把他当成无关的路人,因而失去了一个机会。
肖腾在路边看着骑一匹白马,带着骄傲表情的先锋将,想着自己若是在沙城,也应该是这个样子。
王副将在“白电”背上,看着路边一老一少两个衣衫褴褛的僧人,瞬间为他们编造了一个个令人同情的身世。
两人的目光交到了一起,肖腾突然觉得脸一热,别过脸去――虽然他知道,自己脸上厚厚的沙尘,不会暴露自己的尴尬。马上的少年看上去比自己还年轻得多,面貌俊秀。而此刻的自己,面容憔悴,衣裳破烂,基本与乞儿无异,跟马上的将军比起来,不免自惭形愧。
王副将对年轻的僧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为他那破烂的衣服,似乎并不是狮国人钟爱的棉麻布料,而似乎是兽皮缝制。
更好笑的是,他竟然会害羞的转过脸去。这下王副将更是玩心大起,大声招呼道:“小和尚,你们这是去哪儿呀?”
肖腾听到了问话,心道他还真把我当小和尚了。于是搭口道:“我和师傅正打算回狮城呀。”
“哦,”王副将发出一声恍然大悟般的感叹,“你们是打算用脚走回去的嘛?”
“当然。”肖腾不知他的目的是什么。
“路上很凶险吧,虎豹狼虫,强盗歹徒,你们是怎么过来的呢?”
肖腾扬了扬手中的长棍――那是刚离开尹罗时肖腾找的一根还算称手的树棍――略带点自豪说:“你看到棍上那些红色的印记了吗?”
王副将刚才并没注意,这时才发现那长棍上真还像人受伤之后的伤口一样,借了暗红色的痂,当下皱了皱眉说:“你们修行者那卷《舍经》里不是教育你们要,以肉饲猛虎吗?你怎么下得了手?”
“将军此言差矣。”一直没说话的老僧接口了,“《舍经》中有这么一句,但是,它之后却还有一句‘换得天下无饥’。这实际在说说实在没有办法时,觉者愿意用自己的肉去拯救天下饥民。我们在路上,若让虎豹豺狼吃了我们,天下就有人因此不会挨饿,我们也会这么做。但是这不可能的,修行者从来也不需要供养那些豺狼。”
王副将这才发现老僧空空如也的左臂管,惊呼一声:“原来是您!”立即翻身下马,紧走两步,来到老僧面前。肖腾这才真正对苦修者在狮国的声望有了一个直观认识――不仅仅是下层的民众,连军队中的将领都知道他。这对肖腾而言是不可想象的。在沙城,肖腾尚且不敢说每个人都认识自己,狮国的幅员比沙城大了不止百倍,苦修者却像偶像一样被驶过的人崇拜――更难以理解的事,他并不是一个像大将军一样浑身是胆、勇不可当的人,甚至,肖腾看来,他活得相当卑微。
王副将并没有走开的意思,倒开始极力劝说苦修者上马以代步。肖腾早已预见了他被拒绝的结果,可王副将还是不依不饶。
“这位将军,磨难是一笔财富,请你让我们二人在财富的汪洋大海中多呆些时候吧!”肖腾学着苦修者的口气,心里却直想笑。苦修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似乎是在警告他停止对自己的调笑。
对于这位老者,肖腾还是愿意表现出足够的尊敬的。于是,当肖腾闭嘴的时候,苦修者说话了:“将军,你我仅仅是一面之缘,老僧实在是无功不禄。将军此去西域,已经是造民之福,现下班师回都,老僧不该占您辛劳的师团一星半点的便宜了。”
“大师,您是第一次见我,我却已是崇拜你很久了。”王副将挠头道,“也罢,我这就不打扰大师的修行了,以后在狮城,我们后会有期。”
恐怕不会见到了!老僧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这帮军人,此次出征,不知手上沾了多少血腥,要真是全是西山上的贼子倒也罢了,就怕这群嗜杀成性的人……老僧闭上眼,仿佛看到生灵涂炭的一幕。
只是他永远不会想到,这一次,狮人兵不血刃地败了,甚至没有一个人见到了自己对手的样子。
他更想不到的是,自己第一次见到的人,其实经常在暗处看着自己。
肖腾未来的命运,却因为这一次见面,与另一个人彻彻底底的交织在一起了。
多年后的肖腾想起这次会面时,脸上也会泛起微笑。但这笑容在作为旁观者的孟田看来,却煞是诡异。孟田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眼前这个男人,在就要用一支异族军队面对自己的同胞时,还能笑得出来。难道,他的心,对自己的族人真的已经冷了吗?
孟田完全不明白狮皇的命令,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狮皇在得知肖腾是个沙族人之后,还要派他去征讨沙族。在孟田看来,这无疑是在拿自己和肖腾麾下的军队的生命开玩笑。
但,现在肖腾是将,自己只能听命于他。
孟田心里,还有一个结。
肖腾还陶醉在回忆之中。要不是那次会面,或许王子就要葬身自己的枪下,自己也永远不能见到前人类美妙的创造,更别说自行炮的伟大力量。
命运,可能注定了要在某一天,要你和某人相遇,而这个人,注定会改变你的一生,而这个改变,或许会改变全人类。
路旁的田中长出新芽时,狮城青灰色的城墙出现在肖腾的视野之中。苦修者直接将肖腾带回了寺院。
这寺院,比起建在边陲之地的普西寺,反倒在规模上小了不少。这座寺庙,就是原来觉者的府邸。但这庭院却完全没有一丝金碧辉煌的架势。因为按照后代人的看法,觉者正是因为从这里走出去,才获得的顿悟,这里就像是觉者的旧躯壳,是完全没有高尚可言的。要不是总还有一些僧人时不时光顾这里,为这座快要倾圮的院落不断修葺,这里,怕是早早变成一捧黄土了。
老僧站在院门之外,半开院门,问肖腾说:“肖施主,这一路还承蒙你多关照了。本来,老和尚一个人孤独惯了,到从没想过与别人一同走回关内。”
肖腾笑了笑,心想这老僧当真是迂腐得可以,这一路肖腾除了帮他赶赶野兽,驱驱抢匪,也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况且,肖腾在这路上,还多多靠了老僧的口粮――年轻人,肚子总归是很难填饱的。他摆摆手,说道:“大师哪里话,肖腾一路听大师的教诲,才真是受益非浅呀!”
苦修大师听出了肖腾又在笑话他,不作声了。半晌,他又说道:“不知肖施主这一来,可还有什么打算?”
肖腾的目光暗淡了。本来,他这一入关,并没有作什么安排,大将军虽然叫他在狮国某个一官半职,日后好刺探军情,可是却并没有告诉自己狮国人是怎么谋取功名的。现在,满街都是穿棉袍、着步靴的狮国人,一个像沙人一样批长毡的都没有。肖腾这时才觉得,自己的确与家乡已经隔得天远地远。
老僧见他不说话了,心里也多半猜出来了点什么,他和善的笑了,微微点头道:“我看你既然没有去处,不如就到我们的僧院中小住吧。虽然比不上普西寺那样的奢华,好歹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肖腾听了这句话,忙拱身答谢。就在这时,肖腾听到了,就在不远处的市井之中,传来悠远的曲调:
“沙筑雄关,月为长路;牛羊繁息,赐福之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