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二,元朗禀明父亲说,明日上巳节,按镇上的风俗“祓除畔浴”。只是今年有所不同,京城里回乡探亲的卓不凡老大人要与乡民同乐,特邀了书院中的秀才举子们携了家眷一道去助兴。
元光祖点头称是,也接道:“你二叔公也派人来下了帖子,说是卓大人也请了乡绅去助兴共同游河饮宴。”
听说又可以打扮得衣服光鲜随了丈夫外出踏青游玩,红杏笑逐颜开追问:“哪位卓大人?可是京城里的大官?”
媚儿解释说:“这位卓不凡大人是当朝左佥都御杨涟大人身边当红之人,听说文采出众,落笔惊鬼神。也是相公的业师周蓼洲先生的好友。相公理应是去的。”
“朗儿,春寒地气重,你爹这腿脚不便,你带了红杏去吧。”婆婆说。
不等元朗答话,元光祖骂道:“几曾听说过不带正妻带小妾出入这种场合的?怠慢了卓大人,反不如不去!”
媚儿勉为其难地应承般笑笑,提议说:“不如媳妇就和红杏一道去,也可以踏青沐浴来得热闹。”
婆婆点头许道:“媚儿自开春忙到现在,是该去玩耍一日。明日你们尽去上巳节赴宴踏青游玩,家中的饭菜不必挂念,交给丁嫂即可。”
柳媚儿回到房中,抱歉地对小狐狸说:“明日只能扔你独自在田地做一天的‘花花’。我要随元朗去赴宴踏青,明日是女儿节。本是想推辞,却是推不掉。”
红衫儿本是趴在房梁上闭目养神,只留了一只眼斜扫着柳媚儿,听她的讲述。
听到上巳节踏青赴宴的事,翻身从梁上掉落,变成火狐狸吐了舌头对柳媚儿郑重其事道:“去!自然要去的!等待这一天时可是有些时候了。天送东风助我们!”
柳媚儿还不大明白小狐狸的意思,就已被他逼了去梳洗打扮。
翻箱倒柜抖出所有的衣衫。红红绿绿堆满床榻。
“这件,太艳!蓝花布,太土气!黄色的……油菜花还没开;绿色的?太青嫩。”小狐狸边说边刨,一床的裙衫被他几乎都扔去了地上,一片狼藉。
柳媚儿有些恼怒,正要责备,小狐狸蹲坐床头忽然在所剩无几的衣衫中刨出一件光绢挑线的裙子,和一件香色水纬罗对襟衫子。
“这套上好!”小狐狸赞道,逼了柳媚儿换上,又挽个香云髻。
“这套,可以吗?”柳媚儿乏了自信。平日里,她总是一身乌镇土布的蓝花衫忙碌在灶台地里,自嫁入元家,很久没有如此丽装示人。
“好,自然是好!不过么,袖子略宽了些,显得邋遢;腰身也宽大些,显不出身材。”红衫儿左右地打量柳媚儿,看着柳媚儿难得的娇羞,展开宽大的袍袖在地上转圈,白色的罗裙如梨花绽开在风里。
“脱下来,快动手改衣衫,袖子要窄些,中腰要束些。”红衫儿指点着柳媚儿,挑灯夜战般动手拆线改衣衫,忙得不亦乐乎。
柳媚儿倦怠得放下改好的衫子,长长打个哈欠堵了嘴道:“总是改妥了。”
小狐狸静坐在绣墩上,目不转睛看着柳媚儿做针线活时低垂的浓密的睫绒,秀美的凤目,脸颊上带着浅浅的笑靥,双颧一抹潮红掩不住女儿的娇美。
鸡鸣时,柳媚儿起身,推醒了卧在她脚下的小狐狸。
梳洗后,对了菱花镜扑上层淡淡的铅华,墨黛扫眉,胭脂吐脸,点了那唇红一点,几乎认不出镜中的自己。
家常挽了一窝丝杭州攒,金厢镶玉蟾宫折桂分心翠梅钿儿,金累丝钗,上身沉香色水纬罗对衿衫儿,下穿白捻光绢挑线裙子,粉红花罗高底鞋儿。
惊得小狐狸都难以置信,眼前的媚儿姐姐竟然是如此一位大美人。
婀娜娉婷款款小步出现在元朗面前,冉冉香风自生,环佩声叮当清脆,满堂春光华丽。
元朗惊愕得瞠目无语,一时间竟然没能认出是昨日那脸带菜地风霜,混迹于小镇妇人中难以觅出二样的妻子。
只见眼前的玉人儿,若论起风流,那是丰致盈盈云遮月;若论艳丽,桃腮含羞雪迎霞。
元朗惊喜得伸手来拉妻子的手,媚儿却娇嗔地退了两步,叮嘱元朗动身。
一路上,元朗的目光都不曾离妻子左右,百看不厌一般。
而媚儿一改往日的豪放,矜持得如名门贵妇一般。
见到卓大人和夫人时,元朗随了同窗们与卓大人在临河的平台赏着眼前淙淙流水,赛龙舟的盛世,看着远处绿翠红浓的烟树。
柳媚儿则随了二叔奶等族中女眷在后堂同卓夫人闲谈。
一群夫人围了卓夫人说笑,按了风俗戴上荠菜花在头上,据说是驱邪防头疼。随后又去花雨赏花踏青,登上山坡远眺绿水绿树。
同卓大人等人聚到一处时,河道边搭起的高台上已经摆上酒席。台下是桃花正盛,青草繁茂,枝头鸟鸣啾啾,河道春水涣涣。金色阳光铺洒河面,摇得人春心荡漾。
“可有谁知道这上巳节的由来?”卓大人笑盈盈问。
“三月三是西王母生日,这天里,各路神仙都要到瑶池祝寿。”
“嗨,女娲娘娘七日内造出七种生灵,初一造鸡、初二造狗、初三造羊、初四造猪、初五造牛、初六造马日、初七才造人,这造人日就是上巳节。这牲畜造得比人早。”说话的二叔奶开心地解释过自己先笑起来,又见周围没人附和她笑,就收住了笑声。
“《论语》有载,‘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七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写的就是孔圣人上巳节踏青盛景。”柳媚儿在一旁答道,雍容的神态,端庄的举止,博得卓大人频频地点头。
二叔公因二叔奶说话轻佻粗俗,怕惹得卓大人不快,忙借机说:“我家这孙儿媳妇是秀外慧中。不仅是知书达理,出身书香门第,媚儿还弹得一手好琴,那《高山流水》《阳春白雪》她尽是能弹的。不然让媚儿弹来给卓大人助兴。”
“果真如此倒是女中奇才,就要问元娘子可否赏脸,令我等有个耳福?”
柳媚儿不想自己随意多嘴一句话,原本是要为元家解围,却引得二叔公将火直烧到她身边。惶然地望了眼丈夫元朗,元朗平日性情随和,笑容满面地对柳媚儿吩咐道:“就随意弹一曲,在卓大人面前献丑了。”
柳媚儿提了罗裙微服一礼,徐徐走向那搭放在水畔台案上的古琴。
净手焚香,席地而做,正襟端坐,未弹已经透出高雅之态。
“看这做派是个行家。”卓大人赞道。
“元少夫人的娘家父亲曾是周蓼洲大人的幕僚。”二叔公道。
就见柳媚儿轻薄的衫袖下半掩柔荑,纤纤十指如青葱般在宫商角徵羽间轻拢慢捻,弹唱了一曲古曲《溱洧》。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
“且往观乎?洧之外,洵?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
“且往观乎?洧之外,洵?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芍药。
柳媚儿弹唱间,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当年豆蔻年华,同元朗携手踏青,欣喜地奔在河边撩水嬉闹,手持兰草和芍药徘徊在热闹的市集,良辰美景中,她低声劝元朗去到清静无人的花丛深处,傻傻的元朗就如这篇《诗经•郑风•溱洧》中的傻小子一样的憨态可掬,慌然地提醒“那片花丛已经去过了。”
一个打音收住弦,柳媚儿微整衣衫服礼连声告罪道着:“班门弄斧,献丑了。”
而元朗那如醉如痴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
反是身边那小妾红杏及满屋女眷都被柳媚儿的光彩遮盖得黯然无光。红杏赌气地不时用胳膊肘碰碰丈夫,示意他不可太“失态”。
卓夫人对柳媚儿更是喜欢得了得,拉过她的手上下端详,赞不绝口,当堂就提出收媚儿做义女螟蛉。
元朗夫妇认了干亲,卓大人同夫人也是欢喜异常,卓夫人送了媚儿两匹衣料做见面礼,卓大人也将新得的一方澄泥砚送给了干女婿元朗。在无数羡慕的目光中,元朗在散席后带了妻妾回家。
回家的路上,路过一片桃林,两旁是河边人家栽种的芍药。
风起处,四面芍药花瓣夹杂桃红飞了一身一头,柳媚儿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
元朗忙凑在身后叮咛一声:“娘子留步,缓走,低头!”
小心翼翼为她轻拈起光可鉴人的发鬓上的粉红心香瓣瓣,桂花油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元朗不禁深吸两口。
若非在外怕人笑话,元朗恨不得当时就搂住了妻子一番轻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