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公司内流传要集体裁员,或者公司会被收购的时候,一直在国外处理客诉的两位总经理,回到了公司。那时候,非典已经到了尾声,封闭了一个多月的工厂,已经大开厂门,人力资源中心主管周飞的案头上摆满了“辞职申请”差不多有两百名员工提出离职,这对任何一个老板和公司人力资源主管来说,都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直接领导拓邦大陆工厂人力资源中心的是总公司的营运与管理部总监,在这个危难的时候,此人却以非典为借口,拒绝来大陆。寇文已经与几个月前离职前往广州的一家著名的猎头公司,能给周飞帮上忙的就只有各部门的主管和属下的几个助理。这个时候,任何的解释都是徒劳的,而且,除了老板之外,谁也没有资格向员工承诺什么。
如果换成其他公司,这个时候,老板肯定巴不得员工主动提出离职,这样至少可以省掉很多遣散费。可是拓邦却反其道而行之,总经理特意在国外给周飞打了个长途,意思是坚决要留住员工,一切等到他处理完客诉回到工厂后再说。焦头烂额的周飞,愁得嘴角起了泡,情绪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而工厂内惶恐的气氛已经由基层员工漫延到管理层。
两位总经理苍老了很多。
两个月前他们接到投诉奔赴欧洲的时候,还精神奕奕,对所有主管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说马上就可以度过难关。两位老总刚下飞机的时候就打电话给兰小姐,请她组织全厂员工当天晚上在公司食堂开员工大会。
周飞把两百张“辞职申请”交给韩总的时候,这位才四十出头的总经理,靠在沙发上,睁着血红的眼睛,一张一张的仔细翻阅,站在一旁的周飞看着他花白的头发,鼻子一酸,他不知道该如何来安慰自己的老板。
那天晚上的员工大会,一千多名员工,有一半人泪流满面,刘副总更是哽咽出声。韩总没有流泪,他一直在讲自己创业的过程;讲自己的理想;讲自己的抱负;讲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少发员工一分钱工资;讲他不会把拓邦卖给任何人;讲他希望所有的兄弟姐妹携起手来与公司一起度过难关……
大会开了一个多小时,散会后,放在桌子上的两百张“辞职申请”最后只剩下了十多张。第二天下班前,周飞代表三十多个中层以上的干部与技术人员联名给两位总经理发了邮件,要求工资减半,那天晚上,周飞听到了“总经理室”里传来了韩总低声抽泣的声音。
一个月后,刘副总请所有主管吃饭,所有人都觉察出他的情绪有点不对劲,那种热情里透出的伤感,逃不过任何人的眼睛,但两位总经理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拓邦的主管们都心照不宣地默默举杯。第二天,刘副总离开了拓邦,他办公桌上依旧一尘不染,所有的东西有条不紊地摆在那里,包括一本翻了一半倒扣在桌子上的台湾“数位时代”杂志。
韩总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或者说他无法兑现自己的承诺。直到半年后,周飞才知道,他并不是拓邦真正意义上的老板,最多只算老板之一,当年与他一起创业的五个股东,注入的资本都比他大,这场劫难后,有一半股东撤资,而他总经理的位置,是在正副董事长的竭力维护下,才得以一直保存。而这一次,所有的人都站在了利益的一边,他们无法容忍一个总经理在公司巨额亏损的情况下,坚持不裁员,坚持发放年终双薪。作为一个总经理,他受到了万众拥戴;作为一个老板,他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他不知道,自己真正代表的,只能是少数人的利益,不能权衡好这样的关系,注定只能以失败而告终!2004的春天,拓邦被台湾一家世界知名的电子业巨头并购,韩总出让了自己在拓邦的所有股份,转任公司顾问。
2004年春节刚过,已经提交了辞职申请的周飞接到了岳文平的电话,才得知赵卫被人报复杀害,而且似乎跟单老板没有任何关系!节前赵卫还准备参加程胖子在老家举行的婚礼,后来让人捎了一个八百元的大红包,本人没有到现场,也没有与程胖子照上面。这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已经人鬼殊途。
已经是省法制报特约通信员的岳文平,通报这个消息是有目的性的,凭借他在记者行业边缘游走了这么多年,他敏锐地嗅到了这起案件具有典型的代表性。关于赵卫,他手头上有太多的素材,有太多可以利用的资源,而自己的好友周飞,完全有能力帮他来完成一篇可以产生轰动效应的报道。兴奋的岳文平,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通过电话采访周飞。
周飞听到消息后,没有细问,更没有回应岳文平的一连串问题,挂了电话,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愣了好久,直到泪水不自觉地滑到了嘴角。周飞无法解释自己当时是怎样地心情,岳文平更是无法理解,他无法理解的是既然已经反目,悲伤又从何而来?周飞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赵卫悲怆还是为命运悲怆?这样的结局,周飞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有预料,没想到当年近乎诅咒的预言,这么快就变成了现实!
赵卫出狱后,没有去找单老板,甚至还有意回避单老板手下的所有人,当然,他也没有去找五兄弟中的任何一个人!这三年来,结结实实的三年,家里发生了太多的变故,父亲在儿子再次被判刑后,气得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撒手人寰,狱中的赵卫狠命地以头嗑地,直到头破血流;神情恍惚的母亲一把火烧掉了家,还差点烧死了自己;姐夫在小煤窑里被埋了整整十天,才被救援人员扒出来……家没有了,变得支离破碎,变成了一堆灰烬!在父亲的坟头守了整整三天后,赵卫刮干净了胡子,变得很冷静,一种极其可怕的冷静!仇恨的种子早已经被他深埋在心底……
那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持续一个多星期的雨雪天刚过,阳光像撒野的孩子,恣意挥洒着自己的光和热。五车鲜活的山东大葱,让赵卫净挣了三万多块,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了。
这个年夜饭,赵卫是在天江唯一一家三星级宾馆吃的,他用七千块钱订了十天的豪华房,然后又用三千块钱包了一个贵州的洗头妹,他想把这些年失去的,全部给补回来!正月初八,已经精疲力尽的赵卫从床上拖起了洗头妹,问她哪里有场子可以赌两把,他要带着她去走一圈,再捞上一笔,做更大的生意。可怜的洗头妹,整个春节都光着身子,除了上厕所和吃饭,就只能在床上躺着,只要赵卫需要,她就不能有任何反抗。离开宾馆的时候,洗头妹被折磨得像只劈了叉的山羊。
赵卫死得很惨,所有目击过和听说过这件事的人都这样说,直到断气后,那把一尺长的三棱刺还卡在肋骨间无法拔出。
赌场还在三年前那个地方,只是规模已经小了很多,公开的变成了地下的,老板也不再是刘豁子。守门的拦住赵卫说:“大哥,我们这里没有五万块钱现金,是不带你玩的!”
赵卫照他脸上一巴掌然后又补了一脚,扬扬手头两扎百元大钞说:“就这些钱,你要是想死,老子一会儿来送你!”
赵卫掀开门帘走进三楼的时候,楼下已经聚集了五个人,一个拿土枪的,两个提着钢管的,还有两个人手揣在怀里……
赵卫的眼睛都输红了,但他把最后两千块钱压在牌九桌上的时候,还没完全拿到“佣金”的洗头妹,拽着他的胳膊怯怯地说道:“大哥,走吧?等下,连路费都没有了!”
赵卫反手就是一耳光,骂道:“滚蛋!再臭嘴,老子把你撕了!”
半个小时不到,赵卫输光了两万块钱,然后满场嚎叫着要找老板借高利贷,没有一个人搭理他,甚至没有人愿意抬头多看他一眼。绝望的赵卫一脚蹬翻了一张桌子,五个凶悍的大汉像似从地上冒出来一样,将他团团围住,领头的那个黑衣人双手抓着土枪,枪口抵住赵卫的额头,低声道:“朋友,把桌子扶起来!”
赵卫皱了下眉头,用手打掉枪管,说道:“老子混事的时候,你们还在穿开裆裤,少他妈地拿烧火棍来吓唬老子!”
话音未落,赵卫的后背上就挨了一钢管,这一下并不重,警告的成分多与打击。赵卫想发作,但黑衣人的枪再一次抵住了他的脑袋,这一次,黑衣人用不容置疑地语气说道:“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再讲一句废话,马上废了你!”
赵卫没有扶桌子,也没有再说一句话,而是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从三楼退到了一楼院子里。谁都没有想到,守门的那个年轻人会如此狠毒,就在赵卫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一把泛着冷光的三棱刺狠狠地扎进了他的胸膛。
赵卫没有倒下,而是夺了一个大汉的钢管,没命地追打那个守门人,除了夺门而出的赌客们,所有人都傻了,洗头妹躲在楼梯口像筛糠一下浑身颤抖。
没有人帮守门人,当然,更没有人会帮赵卫。赵卫就一个人提着钢管追着守门人。赵卫是在那条省道上倒下的,因为失血过多,倒下之前,他还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钢管掷向前方。
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除了围观,没有一个人上前,躺在地上抽搐的赵卫,绝望地看着这个熟悉的世界……
警察到现场的时候,赵卫已经冰冷,杀人的守门人自己上了警车。
周飞走了,尽管新来的副总找他谈了两个多小时。如果不是两个恩师先后离去,周飞还不想就这么快离开。与周飞一起离职的还有生产部经理,他去了一所私立学校继续自己为人师表的人生。
周飞没有找到后路,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去找新东家,最多只在网上尝试着发了几份简历,没有结果。周飞本来以为辞职自己会解脱了,但走出拓邦大门的时候,却只剩下失落与惆怅。
请假在家的凌雁已经备好了一桌好菜,而且还弄了一瓶价格不菲的红酒。周飞一走进门,就感动得差点眼泪汪汪。凌雁像只鸟一样飞进周飞的怀里,双手抱着自己男人的脖子,吧唧就是一口,笑道:“他爹,祝贺你解放了!”
周飞搂紧她,半响才说道:“丫头,哄我开心呐?我失业了,你还这么开心?”
凌雁撅起嘴巴说道:“才不会呐,我们家男人是最棒得!”
周飞抱起凌雁坐在沙发上说:“丫头,我不想上班了!”
凌雁笑道:“成!你跟家呆着,我养你!”
周飞:“我是说真的!”
凌雁:“没事,先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想好了,要是回家,我跟你一道!”
周飞搂住凌雁,将头埋在她的胸前,泪水已经失控,喃喃道:“让你受委曲了!”
良久,凌雁在周飞的背上蹭干了泪水然后捧起男人的脸,红着眼睛正色道:“别苦着个脸,来,给大爷笑一个!”
周飞睡了两天,凌雁也寸步不离的陪了他两天。周飞说:“你是不是觉对我会自杀啊?”凌雁横了周飞一眼:“我才不相信你那么没出息呢!我就是想跟你呆在一起,就是想让你开心!”
凌雁清楚周飞是个重感情的人,他舍不得这里!拓邦的现在不值得怀念,但拓邦的过去,却是每一个拓邦人无法忘却的。特别是周飞,这里包容了他太多,也学到了很多,不管是职场上的,还是社会上的,更是让他从一个粗俗的农民工,蜕变成了一个具有职业气质的白领。更重要的是,在这里,他结识了凌雁,收获了一份可以坚守一辈子的爱情!
这五年的经历,直接改变了周飞的命运,也使得他后来的诸多行为方式,都逃不开拓邦的影子,或者说,都逃不开拓邦两位曾经的领导人的影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