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出来,一定要作好打持久战的准备,至少不能再进工厂当保安了,他知道,像拓邦这样用人不拘一格的工厂是很难找到的,如果再去干保安,也许这一辈子就这么着了。周飞很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可是,能说什么呢?一个月前才第一次给家里寄了工资,母亲得知他当了干部,公司老板又那么器重他,一个月能拿上一千多块钱的工资,激动得一时语塞,他分明听见了母亲在电话那头高兴得抽泣,那天晚上父亲和母亲就这样轮流的抢着电话,教导儿子要知恩图报,要好好地在工厂里干出一番事业,在基层当了一辈子小干部的父亲甚至要准备几斤茶叶,让周飞送给老板,那时候自己多骄傲啊,头一甩,吊着嗓门数落父亲:“别搞那一套,我们老板不兴这个!”
没想到,才几天功夫就丢了饭碗,自己有何颜面去向父母诉苦呢?母亲要是知道自己没了工作,又该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了……
这天晚上,周飞拖着行李在录像厅里过了一夜。
快到十二月了,已经是深秋的季节,北国早已飘雪如絮,南中国的深圳却看不到一点秋意,道路两旁的紫荆花开得如火似荼,虽然早起还是有点凉意,但大街上仍然到处是身着齐膝断裙和如纱薄衫的绿女红男。“多好的季节的啊?多么奇妙的人生!”拖着行李箱的周飞沐浴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站在深圳的街头无比感慨道。
周飞要去找当初介绍他进拓邦的那家大型人才市场,虽然他们缴费高,但至少收了钱会办点实事。这里离龙岗还有至少二十里地,周飞决计步行过去,不是因为舍不得那几块钱的路费,而是想着该惩罚一下自己了。
周飞不知道走了多久,反正他觉得自己有点累了,想起一年前在部队,负重三十公斤跑五公里,从来就没掉过队,回去用冷水洗把脸又是生龙活虎。这才一年多的时间,身体素质就大不相同,虽然断断续续,没有停过锻炼,但毕竟没有部队那么系统,而且强度也低了很多,现在的身体状况比老百姓好不了多少。这次工作稳定下来,一定要坚持锻炼,周飞这样告诫自己。
这趟路周飞走了两个多小时,一路上净想部队的事了,想起那些艰苦的岁月,自己都挺过来了,这点小挫折其实算不了什么,不就是没了工作嘛?野外生存训练的那几天,几乎要绝望了,开枪自杀的心都有,整天压缩饼干,后来干脆没吃没喝,口袋里一个钢?都没有,有钱也还没地方买去,不照样潇洒地走过来了吗?现在至少口袋里有几张百元大钞,只要自己愿意,满大街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由着自己可着劲儿吃;四肢发达,头脑聪明还怕找不到工作?只要有梦想,只要肯努力,还怕没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周飞的脚步变得起来越轻快。
要说人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周飞好不容易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就碰上了一群如狼似虎的治安员。那个年代,农民进城打工得要有“暂住证”,如果没有被抓到了要罚款带办证,周飞口袋里的那点儿钱估计全缴了也赎不回自己,就不要谈吃饭找工作了。所以,他一看到治安员骑着摩托车大吼小叫地在追几个民工,就慌了神,拎起箱子就朝相反的反向跑。周飞事后想想,懊悔得肠子都断了,本来没自己什么事,非得做贼心虚,大摇大摆地往前走不就得了?亏你还是特警支队出来的,那点心理素质都没有。
周飞没想到天桥下还停了台警车,就是后面带箱子,上面装了个铁窗户的那种警用小卡车,周飞跑的时候,被坐在驾驶室里的两个治安员看个真切,两个家伙嗷嗷叫着跳下车去堵周飞,他们哪里是周飞的对手?周飞把箱子往肩上一杠,三两步就甩开了他们。这下热闹了,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又窜出来几个保安,有骑摩托车的,有徒步的,步兵和摩托化部队全用上了,周飞慌不择路,跑到了一个死胡同里。几个家伙上气不接下气地围住了周飞,有个瘦小的保安抬起腿就是一个正蹬,周飞轻巧地一闪,躲开了,然后急中生智,赶紧摸出了“退伍证”说道:“别误会,我是当兵的!”
周飞把退伍证扔个一个闻讯赶来的警察,没想到那个小警察看也没看就又丢给周飞,很不耐烦地说道:“身份证和暂住证!”
周飞又把身份证掏出来了,警察左看右看,问道:“暂住证呢?”
“没有办呢,我才从家里过来!”
“车票呐?”
“丢了!”
“这么巧?你怎么证明你是刚来深圳的?”
周飞只好讲了老实话:“我刚从工厂辞工,厂里办了暂住证没发给我们!”
小警察有点儿不耐烦了,懒得再跟周飞扯,手一挥对几个治安员说道:“把他带到分局去!”
周飞被塞进了那辆警车的车箱,一进去,吓了他一大跳:一车子全是人,坐在门口的就是刚才跑的那几个民工。几个治安员兴高采烈、红光满面的,这一趟又是满载而归,把车子开得东摇西晃。
周飞同志就是这么传奇地第二次进了局子。
这次被警察抓的经历,在周飞的心中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周飞早上就没吃饭,捱到了下午一点多钟,已经饿得头晕眼花,才轮到他被传唤。
周飞早就将退伍证捏在了手里,赶紧递给了负责登记和接待的治安员,一看是退伍证,右边的那个治安员抢着接了过去,看了半响才自言自语:“怪不得牛哄哄地了,原来当了五年特警!”
周飞满心希望给了退伍证后,看在师出同门的份上,他们会马上放人,没想到他们除了有点吃惊外,继续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右边的那个治安员倒是不说话了,左边负责“审讯”的治安员也缓和了一下语气,将证件还给周飞:“先交罚款,然后补办一张暂住证!”
听到“大法官”的宣判,周飞下意识地捂了捂自己的钱包,用有点悲凉的语气说道:“我刚从工厂里出来,口袋里根本就没什么钱!”
主审的“大法官”两手一摊,显得有些无奈:“兄弟,对不起,这是政府规定的,如果没钱的话,就只能拉到惠州去了!”
一听说要拉到惠州去,周飞开始有点紧张了,他刚进厂就听人说过,没有“暂住证”的人,如果交不起罚款,就要被送到惠州或者樟木头的一个收容站,先得劳动一段时间,然后再没人来认领,就得被遣送回老家,在那里面跟劳动改造差不多,吃不饱穿不暖还得下狠命干活儿,搞不好还得隔三差五地被人拉出来锤个鼻青脸肿。关于这里,还有更多危言耸听的传言,周飞不太信,毕竟是新社会,是共产党的天下,哪来那么多黑暗?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那地方根本不是人呆的!
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为了证明自己是个穷民工,周飞把身上仅有的二百七十五块零三毛钱全摊在了桌子上,然后抖出了箱子里的东西和翻出了所有的衣兜底,哭丧着脸对两位“法官”说道:“我所有的钱和东西都在这里了,你们看看值多少钱,全拿去吧!”
“幸运”的人,关键时刻总是有贵人相助。
就在两个治安员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那个抓周飞的小警察嘴里哼哼着,背着双手走了进来,一看这场面,就明白了是咋回事,对周飞说道:“找你朋友借点,不办证就是放了你,你还得被抓!”
周飞塌拉着脑袋商量道:“我才来深圳不久,没什么朋友,而且也联系不到他们,如果我把身份证压这儿,去找钱过来可以吗?”
小警察一副救世主的模样,想了一下,手一挥:“你应该是个党员吧?我相信你,你先补办了暂住证,然后找到钱过来交罚款,身份证就不用压了!”
没想到党员的身份救了自己,周飞说了声谢谢,收了自己的东西,然后在桌子上拿了十五块钱的零钱揣在口袋里准备离开,有个治安员叫住了周飞,然后从桌子上一粒一粒地捡起三个一毛的硬币和一张收据递给周飞:“我们不能多收钱,这个收据你拿好了,送罚款来的时候,记得带上几张照片,如果再有人抓你,给他们看这张收据就行了!”
周飞哭笑不得,小心翼翼地将收据折好放在了钱包里,这个东西就是“良民证”,价值连城,有了它就是安全的保障!
还有十五块钱,不!准确地说还有十五块零三毛钱!周飞不得不仔细盘算了,首先得填饱肚子,余下的钱,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陆总明天就能给自己找到工作,进厂后只要不交什么厂服费和押金,包吃包住,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出了公安分局,外面到处都是饭店,周飞不敢进去,那些餐馆的招牌一个比一个大,十五块钱只能买碗汤喝。凭经验,只要找到工业区,就肯定有那种卖几块钱快餐的小餐馆,而且饭任吃,汤任喝。打定主意,周飞就开始找工业区,老天不负有心人,虽然这会儿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但是卖快餐的店还是开着的,仿佛专门为了服务这些饥不择食的民工。三块钱的快餐,周飞一口气扒了四碗饭两碗紫菜蛋花汤,这顿饭吃得是淋漓畅快,那个香啊,一辈子想起来都不会忘记!
吃过饭,休息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有点累,而且职介所下午一般都没什么人,周飞打定注意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神再去找中介。很幸运,深惠公路的路边就有一家只要八块钱一晚上的旅馆,而且比刚来时住的那个十块钱的旅馆要干净多了,半下午,偌大的房间除了几件行李,一个人都没有,周飞很满意地就倒头大睡,也许这一觉连晚饭的钱都省了。
半夜周飞醒了一次,是因为回来了一对夫妻,一进屋就大声说话,周飞饿得肚子有点痛,下楼买了一块面包,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雨了,这可恶的天气,如邪灵附体,只要他生活有什么变动,老天就跟着捣乱。
这天晚上,那对与周飞同居一室的小夫妻,估计是找到了工作要庆祝一下,在这个男女可以混居的旅馆里,拉上床前的布帘就开始了没完没了的摇晃,吱吱呀呀的床叫声和着女人压抑地叫床声,让周飞欲火燃烧了一晚上。“多么可爱的劳苦大众啊?不管生活多么艰辛也不忘了做爱!”可惜这种廉价的快乐,周飞也从未尝试过,这时候再聪明的脑子也解决不了问题,只能靠民工的双手来解决了……
那个职介所,竟然已经人去屋空,据说又有了新的主人,而且牌子也换成了一个更大的西北某省劳动厅驻龙岗办事处。周飞找了当初职介所给开的收据,接待他的咨询处的一个女服务人员还算客气,把收据还给周飞说道:“对不起先生,这个收据的有效期是半年!”
周飞揉碎了那张收据,绝望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