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理队长后,周飞就不用再上夜班了,这就意味着该发生的很快就要发生了。
那天中午,周飞一跨进食堂的大门,樊静就发现了他,而周飞早在来吃饭的路上就透过窗户看到了樊静和她的同学们早早地坐在那里吃饭。
打饭的队伍直接面对着樊静坐着的那个餐桌,周飞感觉到樊静那双勾魂地眸子正在火辣辣地灸烤着自己,周飞微低着头,极不自然地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自己根本不知道那时候自己的表情有多糗。等到打完饭,樊静已经不见了踪影,周飞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心情却无比失落,寻了个僻静的角落,没滋没味地扒拉着午餐。
周飞的“施政报告”,整整写了十页,这是他花了两个白天和一个晚上的时间赶出来的。写这些东西,对周飞来讲,是驾轻就熟,一碟小菜。
早在当兵那会儿,周飞就无数次代表小兵们发表过无数次激情洋溢的演讲。最具代表意义的是在人武部的大楼前,操作标准的家乡话,代表全县的一百多名海陆空武警二炮新兵慷慨陈词,惹得下面呜咽一片,听得接兵的干部一头雾水。然后又再接再励,三天后代表全支队三百多名新兵,花了近半个小时在八一大礼堂里表决心,听得主席台上两毛二以上的干部集体晕晕欲睡,下面的新战友咬牙切齿!
有些事情就是那么奇怪,周飞的讲演明明是长篇累牍、屁话连连、了无新意,可是从下到上,一帮大小警官们还是连吹带捧,乐此不疲长年累月地忍受。要不是解放后全国人民的文化素质有了质的飞跃,我们的周飞同志搞不好就在这支王牌部队里连升三级了!
因为这种特长,新兵连结业的前一天,老连队的中队长和大队副教导员前仆后续,连夜赶来抢人,最终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周飞同志去了大队部享受“正连级”待遇去了,后来宣传股要人,被大了半级的大队长一顿臭骂给顶回去了。
周飞进了大队部以后,更是被当作了宝贝,下面五个中队,只要哪个中队的干部上支队以上单位露脸的,文字的活儿全让周飞给包了,代价是两盒红塔山。教导员同志只要逢大队政治教育或者出门开会,只交待周飞一句:“稿子弄长点,越长越好!”周飞写的东西,教导员从来不修改,错别字也照着念。
这一年的文书生涯,周飞的收获良多:第一是抽了好几条红塔山,第二是自信心空前爆棚,以至于后来养成了谁要是改他的作文,他就跟谁急的毛病!为这事后来工作的时候没少挨批评。
这一次,周飞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可以说是颜面扫地。周飞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个东西怎么就传到了总经理的手上?怎么地也不用他跳下来管啊?中间隔了三五级呐。
修为良好的总经理,并没有发火,更没有挖苦周飞,而是就事论事,直接将周飞传唤到办公室,双手将周飞的“沥血之作”捧给周飞:“这个我看了,花了不少心血,辛苦你了,我有个小小的建议,能不能把这个压缩一下?因为看起来,好像有一万多字,可是你所要表达的,其实最多两千字就够了,你觉得呢?”
周飞听了心里一沉,韩总显然是嫌文章?嗦了,继而一阵委曲与愤怒自心底泛起,以前也都是这么写的,从来都是敲锣打鼓地说好。一时间,满心委屈的周飞激动得张了好几次嘴,都憋不出个完整的词儿,支支吾吾了好久才挺起胸膛解释:“韩总,我以前写材料都是这样写的!”
韩总显然对眼前这个毫不谦虚的年轻人有些不满,语气略带生硬地说道:“特勤兵同志,谦卑的态度是成长的基石。解放军里没有长官,我们企业里没有领导(注:这里指材料抬头的“尊敬的各位领导”冒号),这是其一;我要的是你以后的工作方法和步骤以及预期要达到的目标,不是要你为我唱颂歌,为总统拉选票,更不是要你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感想,这是其二;用数字和具体动作讲话,该是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不要含糊其词,动不动就相关事宜、有关部门、基本上、原则上……你会发现到最后,连你自己都不清楚该找谁去配合,你的主管更没有办法考评你的工作……”
皮肤黝黑的周飞脸红得像刚在油锅里捞出来的大饼一样,脑门上更是直冒汗。现在非但是被驳得无话可说,就是想顶几句,也没那个胆了。
总经理一顿数落之后,突然感觉到有些太过了,当老板这么多年,阅人无数,他非常清楚,像周飞这样的性格,点到为止即可,口头激励远比严苛的批评更有效!想到此,看着眼前受了挫折的年轻人,他的脸色缓和了下来,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走到周飞的面前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的说道:“你很出色,现在欠缺的就是磨练,我愿意给你一个自由发挥的平台,好好干,一定有未来的!”
保安室斜对着员工宿舍,这给樊静提供了很多便利的机会,站在三楼自己的宿舍阳台上,稍稍探一下头,就可以看见保安里发生的一切,当然,最重要的是,只要周飞担班,他的所有动作就可以尽收眼底。
虽然樊静的影子没日没夜地在周飞的脑海中萦绕,而且早就感觉到樊静那双火热的眼睛只要有时间,只要不睡觉,时时都在盯着自己。可是周飞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拼命的在工作上表现自己,下了班主动去仓库帮忙出货,晚上还要几次起来查夜,宿舍后面的那一大块草坪,一下雨杂草就会疯长,本来是所有保安义务要去剪的,现在,几乎成了周飞家的自留地。
在异性面前,周飞从来都不是个善于口头表达的人。特别是遇到漂亮的女生,心里有鬼,嘴巴就更不利索了,脸红并发手足无措只是轻微症状,严重时,常常是额头冒汗、嘴唇哆嗦,咕噜半天,也讲不出一句话。
可他偏偏又是个多情种,嘴残志不残,穷则思变,想翻身作主人,就得拿起笔杆子。所以,周飞理所当然地将希望寄托给了手中的钢笔,把心思串成了一句又一句长长短短不知所云的句子,在荒废了等腰三角形和化学方程式后,理直气壮地成了诗人,专写情诗的诗人。
学生时代的周飞,凭借锲而不舍的精神和对漂亮女生孜孜不倦的追求,笔耕不缀,很快就赢得了民间无数的赞誉,那些神出鬼没的断句,一经面世,马上就会被一些晕了头的男同学哄抢,更有好事者结集传抄,在小范围内大面积流传,其受欢迎程度仅次于“少女之心”手抄本。
周飞的很多同学,过了十几年,仍然还记得当年最流行的那句:“你的双眸像一支锋利的钢筋,将我的心脏刺得鲜血淋漓!”隔了这么多年,周飞自己怎么也看不懂,当初为什么不写成“两支锋利的宝剑”呢?还是岳文平的解释够精辟:“你小子肯定是头一天跟你舅舅在工地上搬了一天的钢筋,第二天就看上了哪个瞎了一只眼的女生!”
女人就是那么奇怪,特别是正值怀春的少女,嘴巴皮子好使的都当作了哥哥,而晚上梦到了绝对都是那些忧郁、木讷,会舞文弄墨却又不善言辞的男生。当年好多的女同学都是这样,秦芳是这样,樊静也是这样。在跟秦芳谈恋爱之前,周飞在与舍友分享心得时就曾经有过这样的总结:“女人最喜欢的是写诗的,写诗的都是多情的,多情的都是嘴巴笨的,嘴巴笨的就只有写诗了!”
樊静每天晚上正在接二连三的梦见周飞的时候,周飞正在酝酿着要写一封情书给樊静。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在床上辗转难眠,另一个却在以查夜的名义徘徊在宿舍楼下的草坪上寻找着灵感……周飞憋了好几天,揉碎了两本稿纸,最后一个字也没憋出来。一旦似有灵感的时候,脑海里,樊静就变成了秦芳,而且一换人,秦芳就迟迟不愿下场……
就在两个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广东女孩樊静终于还是耐不住出击了,而且用的是周飞最擅长的套路――情书先行。
信是那个陕西的小保安交给周飞的,鼓鼓囊囊的,信封后面恰是一支利箭穿透了两颗心的图画,这个景像比周飞的那句烩炙人口的诗作更有逻辑,也温馨多了。信纸折成了千纸鹤,散发出花露水味道的千纸鹤。周飞是在半昏迷状态下,抖抖擞擞地拆开信的,字远远比不上秦芳的娟秀,这种恼人的联想,周飞第一眼就感觉到了。
信很短,也很平和,装作不经意的流露,周飞第一天就看了不下五遍。连续三遍,晚上爬起来就着手电筒的光又看了两遍。
周飞鬼使神差地没有作出回应,整整一个星期,脑子里都是乱的。这一个星期周飞有意无意地在回避着樊静,开饭后半个小时才会去食堂。而樊静的眼睛也肿了一个星期。
樊静写信后的第八天深夜,周飞在工厂内的公用电话亭里打了岳文平的传呼机,这是周飞来深圳后第一次联系岳文平。没到五分钟,岳文平就回了电话。这一天是秦芳举行婚礼的日子,岳文平刚刚闹完洞房回家,周飞并不知道秦芳具体哪一天结婚,岳文平跟他讲过,但是他忘记了,他只知道是八月的某一天,找岳文平是想探探的,没想到正好撞上了日子。岳文平是个修炼了八百年的老妖精,又仗着酒劲,率先发难,把自己的好朋友给刺了个通通透透,让周飞的那点虚伪无处遁形。
挂完岳文平的电话,周飞在电话亭边站了好久,终于彻底结束了,从今以后,秦芳就是别人的女人了,不值得我思念,也更不应该让我操心了。这天晚上,周飞睡得很香。
秦芳结婚两天后,是中国的情人节。早一天,写字楼的几个漂亮的文员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各自拿了盛水果的托盘,满世界的找男员工化缘。
周飞开始有点不知所措,后来才知道这是公司的传统,每年的两个“情人节”和“三八妇女节”男员工都要捐助点,而且最让人郁闷地是礼物从来就没有男同胞们的份。起初周飞捐了二十块钱,心想,起码够买十朵花了。没曾想,找周飞的那个财务部的小姐,眉毛一挑,似有醋意地挪揄道:“大队长就捐这么点钱?打发叫花子呐?女朋友在工厂的,起码得捐五十块!”周飞红着脸,赶紧收回了二十块钱,掏出了一张百元大钞,满心指望着财务小姐会找回五十块钱,没想到这丫头拿了钱,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周飞心痛了一晚上。第三天张榜公布捐助名单的时候,周飞赫然排在第四位,前三位分别是正副总经理和厂长,而那些主管们,最多也只捐了五十块钱,周飞手下的那些保安员,全部清一色的五块钱。
情人节这天,所有的女员工,不分大小,都得到了一盒巧克力和一束玫瑰花。晚上更是破天荒的没有加班。本来老葛上中班,一大早就推醒了周飞要请假去看老婆,无奈的周飞只好给老葛顶了班。下午下班的时候,那些员工男女结伴,没有伴的,就三五成群,轰炸机般的,瞬间,全部飞出了厂门。
周飞看到了樊静的那帮同学结群外出,就是没看见樊静,这群鸭子在涌出关口的时候,门神周飞看到每个人的眼色都是怪怪的。周飞心理清楚是为什么,心痒难耐的来回踱着步,恨不能把老葛给抓回来撕成八大块!
樊静拒绝了同学们的邀请,洗完澡后,心神不宁地在宿舍里看了一会书,等到天黑下来,外面都安静了,她探头看了一下站在门口的周飞,然后抱着上午发的那盒巧克力下楼坐在了草坪上,痴痴地盯着保安室。
今天樊静刻意换上了那套白色的连衣裙,这个是哥哥在上警校后,在她十七岁生日的时候,第一次回家探亲给她买的,哥哥说她穿上这身连衣裙就像下凡的仙女。
樊静下楼的时候,周飞就看见了,他好想冲过去拎起这个女人。不管有多么冲动,周飞还是胆怯了,总经理的办公室还亮着灯,跟自己搭档的那个保安,也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就这样在痛苦中犹豫了好几个小时,樊静也这样痴痴地坐了好几个小时。
周飞终于还是耐不住了,找了个借口,离开了保安室。周飞并没有径直走向樊静,他知道那里的目标太大。他向樊静招了招手,然后走向了自己的宿舍。
樊静有些晕眩,本来窝了一肚子火,“坏蛋、笨蛋、傻蛋、王八蛋……”骂了不下一百遍,可是,但这个“可恶”的男人向他招手的时候,她就彻底的被击溃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好似一股巨大的磁场,让她无法呼吸,更让她无法拒绝。
周飞进了宿舍。樊静站在楼梯口,望着长长的楼道,不知所措,她不知道周飞在哪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偌大的宿舍楼,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周飞忘了樊静并不知道自己宿舍的位置。他分明看到樊静起身跟着自己啊,为何不见她进来?难道她不知道自己的意思?还是她根本就不愿意理会我?想到这里,周飞赶紧出了宿舍。
樊静就站在楼道的那头,一双大眼惶恐而无辜地看着周飞,此时的周飞爆发出了惊人的能量,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冲向自己心爱的人,然后几乎将吓坏了的樊静拖向了自己的宿舍。樊静惊魂甫定,进了宿舍后赶紧甩脱周飞的手,红着脸跺着脚叫道:“干什么,你弄痛我了!”
周飞双手撑在门上,将樊静罩在怀里,低着头说道:“我要你做我的女朋友!”
樊静瞪着周飞,拉着长音嗔怒道:“我不!”
周飞笑道:“为什么?你不是一直喜欢我吗?”
樊静的脸上愈发娇艳,皱起眉头想了半天:“你这人太坏了!”
周飞突然来了邪火,想把眼前这个女人揉碎。等他作势想抱起樊静的时候,鬼灵精怪的樊静从周飞的手臂下钻了出来,接着狠狠地踩了一下周飞的脚背,将手中的巧克力盒子扔给周飞道:“快去上班啦!”然后拉开房门,跑了出去。
三天后,韩总和新来的副总双双离开了公司,离行前的一天晚上,又找了周飞,不过这一次是新来的刘副总。
刘副总整个晚上找了工厂的所有中高层主管逐个谈话,周飞是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最基层的干部,还是未转正的。周飞不明白刘副总怎么会找他,行政部的兰小姐通知周飞的时候什么都没有透露。
刘副总是那种典型的东方美男子,出身名门望族,父亲是原国民党少将,台湾知名学者。他自己身负美国名牌大学动力工程与工商管理双硕士学位,与草根阶层出生的韩总在一次商业聚会上不期而遇,即而悻悻相惜,一拍即合,当场决定委身下嫁,出任创办不久的拓邦电子副总经理。
刘副总伟岸挺拔,气宇轩昂,两道剑眉不怒自威,高级职业经理人特有的那种才华与睿智在他身上一览无遗。周飞也无可救药地被这个中年男人的翩翩风度和逼人的贵族气质迷住了。
韩总曾经对自己这位爱将有一段非常经典地描述:“刘副总最好不要去车间,他一去不良率就会猛增,生产效率就会狂降!”
周飞走进会议室的时候,与刚出来的常主管几乎撞了个满怀,常主管黑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与周飞擦肩而过,这让周飞心里惴惴不安,就那么一瞬间,他想到了,难道是自己和常主管跟员工谈恋爱的事情败露了?
周飞多虑了。刘副总显得很开心,他紧紧搂住了周飞的肩膀用浑厚有磁性的男中音说道:“当兵的,谢谢你最近一段时间的帮忙!”
周飞被这个举动弄得有点不知所措,木讷地没有回应。
刘副总看到周飞这样的表情,哈哈大笑:“不要紧张,我不会吃掉你的,叫你过来只是跟你聊聊天,咱们不谈工作!”说完拆开一盒万宝路,丢给了周飞一支。
正如刘副总自己承诺的,他和周飞几乎没有聊到实际的工作,只是问了问周飞来拓邦这段时间地感受,也不深究,更没有像一个真正的领导那样拿腔作调地给你一些教诲,从头到尾他都在笑迷迷地倾听,而且还有意岔开话题,问一些无关紧要、海阔天空的事情,这让周飞很不解。
聊天持续了很久,周飞算了一下时间,自己应该是最长的,因为他是最后一个,可以不受时间的约束,兰小姐只通知了他几点钟到公议室,而前面的主管,每个人安排的时间全部是四十五分钟。
周飞离开会议室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直到最后刘副总才轻描淡写地交给了周飞一项任务:“公司决定设立一个基金,专门针对家庭困难和伤病员工的补助,你帮忙起草一个办法,然后请兰小姐发邮件给我!”
周飞有点蒙,刘副总惜字如金,而且看起来并不欢迎周飞再去问更细致的问题。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周飞有点喘不过气来,他坚定地认为:自己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在老板们心目中举足轻重的人了!
周飞与樊静开始频繁约会,时间并不是问题,之前周飞迟迟没有行动,总拿没有时间没有机会给自己找借口。但两个人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尤如两口相临的火山,沉寂多年,不管有多少险阻,一旦喷薄而出,奔流直下,总能在瞬间交融。
两个人的恋情由地下转到地上,只是周飞依旧很理智,他不像其他那些在工厂里热恋的同事,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和工厂里一切可以避人耳目的地点去干一些热恋男女乐此不疲的事情。他在克制着自己没有更进一步,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而樊静仍然是没心没肺地热情似火,只要自己的这位“哥哥”愿意,她可以毫不保留、倾其所有。\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