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林木的胆大让众军汉心中颇为佩服,对他也客气了许多,言语之中也多以林先生称之。
林木同那个虬髯汉子也熟悉起来,聊了两句,这才知道他叫黄明,是土地关百户陆将军的亲兵队长,本是湖北钟祥人。后来随陆将军移防到了四川,迄今已逾两载。
土地关的那一百明军本驻扎在镇西后所,后来峨眉这边的阿嘎头人闹得实在不象话,暴力抗拒朝廷赋税,四川行都司的官员们拿他也是非常头疼。想剿吧,夷人在大山中呼啸来去,忙乎一天,连人毛都捞不到一根。不打吧,夷人总是在合适的时间和合适的地点抢劫后勤车队。
实在想不出好的法子,索性派一支军队将土地关关口把住,只要能保证夷人不东出山区,为乱嘉定就算阿弥陀佛了。
谈了几句,林木本想向黄明说自己真的不是给人看病的大夫。可一想,都走到半路了。难不成现在独自一人转身回峨眉县?这一路山高林密,又有夷人出没,不结大队根本没法子走。不然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还是先同他们一起去土地关,反正有三个名老中医在,有他们在自然轮不到自己出手。咱也滥竽充数混一天口粮再说。
铺子里也没生意,多一个人多一张口,如此还节约了呢。
说几句,走了半天,吃过午饭,林木毕竟身体不好,昏昏沉沉地在滑竿上睡了过去。
等一觉醒来,天色已暗,竟然睡了一下午,这日子过得也忒快了点。
身边一阵喧哗,“到了,到了!”
抬头一看,对面两山之间的台地上有一片低矮的黄土房,一问,才知道是黄明他们的驻防地土地关。
众人先前被那个夷人给吓住了,此刻回到家中,都长松了一口气,不禁欢呼起来。
老实说,土地关地势不错,扼守着两山之间的道路,居高临下,若有敌人来犯,当一览无余。这一点,连林木这个军盲都能看出来。
不过,土地关隘口大概新建不久,基本没什么防御设施,也看不到城墙。唯一的防御手段也不过是在路边垒了一个土台子,上面放了一门小炮。至于关里的那二十来栋土坯房,更是破得厉害,顶上虽然盖着青瓦,但墙上却满是裂缝,有野蜂穿梭其中。
林木看得大摇其头,这样的军营实在是太次了,看来,这种非主力的卫所驻军平日间也穷得厉害。
黄明引着林木和三个请来的大夫走到一栋瓦房门口,恭敬地回道:“禀炳爷,郎中都请回来,可是现在给你瞧病?”
屋子里想来就是黄明家的将军陆炳,也是这次的病人。不但林木,一起来的三个老中医也都抬起头来侧耳听去。
良久,里面那人才道;“好的,有请先生们。”声音清朗而温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是。”黄明恭敬地应了一声,引着四人走进屋去。
一进屋子,林木有些发呆。他本以为病人既然是军人,屋子的摆设自然十分简单凌乱,可眼前的一切却出乎他的意料。
里面太干净了,地上的木地板一尘不染,屋子正中挂着一副漂亮的大字,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落款:钟祥陆炳。正是临摹的王右军《丧乱贴》,笔力苍劲有力,竟得几分王羲之神韵。
屋中青铜博山炉中有檀香袅袅浮起,清香扑鼻。
随着众人的缓步进门,下垂的白色纱帘无风自动。满屋书籍中,紫檀案前有一个瘦长青衫少年手捧诗书一卷,嘴唇微动。见黄明等人进来,也不抬头,只淡淡说,“先生们来了,就看吧。”
“是。”黄明向林木等人压低嗓子道:“跟我来。”
林木一呆,他没想到这个叫陆炳的军官如此年轻,看模样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看他打扮,活脱脱一个浊世佳公子。容貌英俊潇洒,这样的人在现代若是去参加快乐男生选拔,肯定会拿一个很好的名次。只不过,这人面色苍白,失之柔弱,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军官。
也不知道他的伤势如何,看他脸这么白,想必很严重。
林木心中好奇,随众人围了上去,进入看戏模式。
黄明尖着手指脱掉陆炳将军的外衣,入眼满是结实而匀称的肌肉,只皮肤白了些,若能晒黑些就更好了。
在那个叫什么陆炳将军的背上贴着一块大纱布,已被鲜血浸透,结成黑色的硬壳。
黄明小心地揭开纱布,入眼却是触目惊心的一片糜烂,刺激的草药味熏得人头昏。陆炳的左边肩胛骨上被人用火枪射了一个黑色的小眼,以枪眼为圆心,整个肩胛都肿了起来,又红又亮,有少许脓液流出。
“丝!”陆炳轻呼一声。
随着他这一声轻哼,黄明满头冷汗,倒像他是伤员一样,手停了下来。
陆炳头也不抬,只将左手伸出放在案上:“看病吧。”
“是,是。”黄明一挥手,示意三个医生上前。
三个大夫战战兢兢地上前,又是凭脉,又是看伤,倒将林木挤到了一边。
黄明用严厉的目光盯着众人,“仔细看病,若治好了,每人赏银一两。”
按说,一两银子的诊金可算是一笔巨款,足够普通人吃上半年的了。可三个大夫脸上却殊无欢喜,都紧紧地锁着眉头,呼吸也急促起来。
林木没觉察出有什么不对,在他看来,这个叫陆炳的家伙受的伤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发炎,若是在现代,起出弹丸,吊两天盐水就好了。他背着手偷偷打量起这个年轻的将军,再看他手中的书籍,竟是一本《韩非子》。这本经典的法家著作在明朝可是旁门左道,读的人可不多。这时代的读书人读的多是四书五经,这才是科举的正途。
林木刚穿越到这个时代时,本也想过是不是也去读点书,看能不能考个官当当。可一想,自己可不认识繁体字,现在再去学古文,简直就是要命。这东西可不是一年两年就搞定的,投入和产出不成正比,还是老实做生意寻些发财的门路为好。
大概是感觉到林木好奇的目光,陆炳抬头想他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先生在看什么?”
林木一呆:“望问闻切,自然要看上一看。”
“可看出什么来了?”
“看出该看的。”林木有心跟他打马虎眼,自己可不懂医术,一张嘴就露馅了。
“那么,什么是不该看的呢?”
“看不到的就是不该看的。”禅宗就是好,什么东西都是如来如不来,听着有道理,实际上什么也没说,偏偏你没办法反驳。
曾经有一段时间,林木特别喜欢看诸如“不是旗动,不是风动,乃心动”之类的东西,今日随口倒来,正好对付过去。
“你这人有些意思。”陆炳哈哈一笑,将手中的书扔掉,“行了,黄明,让先生们开方子吧。”手一抖,那袭青衫跃上双肩,在屋中呼地一声,说不出的潇洒写意。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