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荟打井边接了盆凉水,捧起一掬直往粉面抹去。帝都秋季白日倒还有些日头,可里寒气极重,多都被这井水吸得饱实,直往脸上淋那可是凉得透心。取过一旁白布拭干水滴,再理了理发鬓,整理妥帖看起来和往常并无两样。可眼旁一圈暗影却漏了底子,昨又是一晚无眠。
总说思极入梦,梦极成真。里只要一闭上双目,便满是鲜血,枉死的一百九十多口冤魂,直挥着双手让自个为他们报仇雪恨。每每惊醒,总是感到冷汗渗湿了单衣,之后便如何努力,依旧湿一无眠。
小荟食指按捏额角,轻叹口气,又锤了锤脑瓜子试图让自个清醒清醒。进到屋里把铜盆摆好,想起昨儿上房姑姑交代的活计,捧起一叠衣物便匆匆往外走去。
“小荟,你站住。”身后一道柔和声音响起,我说道。托着衣物站定,小荟回身道了个万福,一脸暖笑遮住眼底黯然,脆生应道:“给娘娘问安。”
“嗯,你这是往那去呢?”我脸上满是焦虑,顾不得许多礼数。
“小荟正是要去西偏殿流纱阁给媛淑媛送明儿要着的襦衣。”顺着眉目,站定一旁。
“这个先不忙,你等下且跟我…”话尚未说到一半,就见一名偏殿太监从跨院急步小跑而来,远远冲这头喊着:“哟,芷薰娘娘,您等等,等等。小礼儿这还有件急事,得请您帮拾掇拾掇。”
我有些不耐,看了眼,说:“是尚饰间的掌案礼公公那,啥事呢?我可等不得。”
卞公公讪笑几声,陪着脸:“娘娘,这不也是急的嘛。刚才林人殿里的大丫头托我拿着这墨绿袄子来给您,领边不经意给划了道口子,正要去补。”
听说是林人殿里求的活计,我眼眸微眯,随手接过袄子,搁在手里摩挲:“料子倒是挺好,白棉的底子,外层许是绸缎,这绣…是蜀绣晕针吧,平纹的。不是什么难办活计,等会儿我找个掌衣理理也就好了。”
手上衣物看着不多,搭了配饰却也有些重量。小荟站得膝头酸麻,腕子经不住往下沉了沉,我正要把袄子还给礼公公。忽地,似乎一丝金光从袄子里透出,娥眉轻叠,总觉得有点不对,蜀绣晕针勾出的平纹怎会在墨绿袄子里透金?一个念头闪过,眼皮不小跳。
“纯贵宾,礼公公。”略微上前一步,小荟躬身福了福。“可否让我看看着袄子?似乎,不太像是蜀绣晕针。”
我和礼公公登时望了过来。走道小荟面前,我细细盘看了眼前娇小丫头,脸上有些不悦:寻着时机出风头么?胆子倒是不小!又搓弄了下袄子,寒声说道:“不是蜀绣晕针?那还能是什么。既然你信心倍足,就看看罢。记着,宫里说话是该仔细斟酌点,可不比外头小城小镇的。”
小心将手中衣服置于石凳,陈菀信手接过布袄。细细翻看了里料,纤指又在缎面云纹慢慢走着。看了半晌,却看不出错处,整个袄子瞧来就是蜀绣晕针再参杂些许束绣,针脚略显杂乱,应是一般宫人衬袄。难道真真是刚才眼,看错了?背上一道凉意,恼恨自己鲁莽。
杜司衣冷眼旁观,见好半活没个答案。脸上满是怒,眼底却藏掖了几抹得意。正想劈手夺过,却见小荟一脸恍然,慢慢剥开袄子领边小口。
“姑姑,依小荟看来,这个并非蜀绣,而是园顾绣。”将袄子还予我,小荟垂手说道。
“顾绣?什么顾绣?”
“传言顾绣乃是宜州一位宦所创,针法繁复偏僻。平针主,乱针辅。束针,双面,精针以及彩帛绣法交错相加。当年誉:“一寸顾绣一寸金”。熟练的绣娘要制出手掌般大小的顾绣,也尚需整整五日不眠不休。针脚乍看之下略微凌乱,但,请娘娘将袄子轻轻展开,置于阳光之下,便可得知其妙处。”
将信将疑,我扯着边角轻展袄子。瞬时,金光四射,极为刺眼。“这…!”礼公公不由瞪大双目。
“本顾绣针法之难,耗时之久,世人皆以为已绝于世,小荟也是略在书中看过。前几日,在送衣物去碧泠院时,似乎听到那的小宫提及,上月宜州曾进献一批稀世面料。”
礼公公迟疑瞥了眼袄子:“照她的说法,这袄子,该不是哪位娘娘的罢?”
小荟轻抬螓首,贝齿啃了下唇:“娘娘,卞公公,这袄子,只怕还要珍贵…”
“大胆奴才,竟敢胡言乱语!”太监显得有些慌乱,忙出言斥责。
反观我冷下眸子,只顾盯着袄子,看也不看小荟半眼:“这话,怎么说的。”
扇睫扑腾着打下光晕,陈菀垂首回话:“娘娘,顾绣针法稀世,能找出这么个绣娘就已是万难。更何况,瞧着平纹走的路子,用的绝非寻常墨丝线绣成,而是金丝和姑娘家的乌丝。所以粗看之下,才是墨绿。”
老树枝头上,几只雀鸟扑腾得正是欢快,闹得残余的数片枯叶都落了下来,打着圈子往地上飘去。下面气氛可就没这般轻松,沉闷得直把人压出怯意。
过了好些时候,礼公公才微颤着开口:“这,这可如何是好…什么金丝银线的都不成问题,可是难就难在这当口哪来的绣娘?若是一个不妥,皇上大怒,咱们…”抖着双唇,接下来的话儿就是不说出口大伙也能心知肚明。
“娘娘,小荟愿意尽力一试。”小荟突地开口,我忽然觉得眼前这小丫头身上,似乎一直有什么被掩盖了,现下才不经意漏了点出来。“虽然不曾做过,但顾绣中所需针法小荟都已熟悉,详细绣路也尚未忘记。”
我只顾看着小荟,却没给出任何言语。反倒是一旁的掌事太监耐不住子,声音里头带着几分欣喜:“这尚衣局里果然人才辈出挖,咱家果然没看错,就菀菀长得这么个秀外慧中的样儿,才是成大事的!当然,这也多是娘娘调教的功劳。”
觉得眼前这个低垂着脑袋的丫头似乎还算憨实,没那些弯弯肠子,杜司衣眼里才露出满意,轻点下头:“那这活计就由菀菀你着手吧。事虽不小,但你也是个玲珑人儿,该怎么着心里也是该有个分寸。”
看着两人相携而去,小荟默默站了半响,突然说道:“小翠,出来罢。”
“小荟,我,我不是有心…我是刚来到…”小翠双肩有些瑟缩,看着小荟冷然的脸蛋不知怎么竟觉得无措。
“哎,”小荟走上前去伸手把一片枯黄残叶从方菁菁肩上拍落。“小翠,在宫里有些东西,不知道反而是一种幸事…”
“这,我…”
“呵呵。”小荟轻笑着打断了小翠的话头,抱起石凳上的衣物整个儿堆在她手上。“快帮我把这些东西送到浣纱阁去罢,本来已经晚了,再不送去我又该要被那儿的大丫鬟挤兑啰,你舍得么。”
小荟小脸上还露出一派可怜兮兮的样子,逗得小翠不住笑出声来,还用手敲了敲她的脑门:“你呀,行了行了,我帮你送去吧,你自个…”犹豫了半响,还是憋出了一句话:“你自个小心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