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晚,青年厂长胡耀颢自然而然成了一小撮人谋害的目标。
等不及天完全黑暗,惶惶不可终日,惴惴不安的管炎张志熊,样子十分狼狈,狼狈的跟一只被猎人围追的狼,踉踉跄跄地蹿出家门。
等到张志熊赶到郑明会家的“聚义厅”,一看,才知自己今晚上提前来了,还是晚了一步,他的伙伴们早在里头恭候他。——说来怪事一桩,几个人时常动不动要拿张志熊出闷气,动不动要责骂张志熊是孬熊,一旦他不在场,几个人连精神无法提起,一个个蔫的跟被霜打的茄子幼苗,人人懒得开口说话。
“陈……副……副厂长。郑副……副厂……长。”近来焦虑过度,导致体力不支,再加上这会儿急急地赶路气喘吁吁,更可能是因为极度恐慌,所以呀,张志熊说话结舌,大半天说不出事情。遭到免职厄运的郑、陈二人最恨的是,张志熊脑袋瓜太死板,连最起码拍马屁、见风使舵本领都不会。不会也就算了,可他一点不谦虚,倔强的死不肯低头向猴科长学一学。叫他们厂长,非得在前头加上一个特别难听的“副”字不可,这……这,显得多寒酸,尤其是眼下非常时期里,把他们面皮全剥光。相反的是,到现在了,他仍在左一声胡总司令右一声胡总司令,他妈的,叫的多有干劲,胡耀颢成了他家父。“胡总司令,他——他不但把我们的奖金扣了,连我们这些天来的工资一样扣了。这个,这个——咳,可怎么办呀——”张志熊哭丧了脸,开始害怕和恐惧愚蠢行为所带来的恶果。
“怕什么怕。他那是吓唬吓唬三岁小孩子的把戏。”为了给孬熊张志熊壮壮胆,邹振林给张志熊打了一通气。——五十步笑百步。邹振林自己一听张志熊的话,早心虚了,因为他理解胡耀颢这个人的一贯作风。
千万要稳住张志熊这个孬熊。老谋深算的郑明会,脑中即刻闪出一个恐惧不祥之兆。在他们六个人中,与胡耀颢关系最好的人当然是张志熊,所以郑明会心里明白张志熊是一张可利用的牌,只要把张志熊绑在他们几个人身边,不让他回到胡耀颢身边,足于说明胡耀颢这场人事改革是不得人心,要不然,不会连跟其最贴心的张志熊都背叛离去。当下,郑明会一方面采取激将法,心怀叵测地嘲笑刺激张志熊是一个十足懦夫,怕死鬼,根本不是一个干大事的男人,芝麻大事情都吓成一个孬熊。觉得还不保险,郑明会搬出了靠山:“汤局长是我郑某人的表弟,只要我郑某人跟汤局长说一声,胡耀颢这个婊崽他还不是乖乖把我们所扣的工资、奖金补还给我们。”一方面,郑明会用金钱手段利、安抚张志熊,没钱,到他老郑家借点,不就行了。完了,郑明会又觉得不放心,加了一句:“等啥时候有钱,再还我就行。”
充当好汉,当不了饭吃。
一个生活在贫困线下的人,一家几口人眼前最实际的是能有饭吃。激将法和靠“借”的金钱手段,对陷在贫困线下的对张志熊不起任何作用,他根本不领受郑明会的情,心头在哭着说,郑副厂长呀,你说的谈何容易。我借你的钱,照样要还,到时候我拿什么还呀,难道叫我卖老婆,卖儿?这年头,谁借钱不用付高息?
傲气凌人的叶猛汉,十足是一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莽汉,特别是在郑明会跟前,更不想把他的软弱暴露,因为他晓得郑明会是一个能耐挺大之人。在郑明会面前,叶猛汉特意表现得十分横行霸道,十二分猖獗,煽动众人:“今天是十三号,后天我们大家共帮去领工资,看他胡耀颢有那个胆量敢扣我们奖金和工资,他妈的,我叶某人第一个把他办公桌翻掉。”
猴科长给叶猛汉助威,大喝一声:“对。把他办公桌翻掉。”
然而,张志熊心里仍是磕磕碰碰,诚惶诚恐,忧心忡忡。要是真被扣了奖金和工资,他躲避开父母亲的责斥,他家能度过生活难关,但逃不脱老婆的地狱关,毕竟是要与老婆同共枕。老婆无休止的埋怨和牢,他受不了。将近两个星期,他是按时上下“班”,从未迟到和早退,不敢叫全家人瞧出点苗头。
回到家里,已经是半。
蹑手蹑脚摸黑进去,张志熊连灯不敢开,摸摸地爬到上,害怕把老婆弄醒,要审讯他。上了,最叫张志熊难熬的是,既睡不着,又不敢动荡,瞪着双眼张望着黑洞洞天板,满脑子全是奖金和工资。直到鸡叫第二遍的时候,他昏昏沉沉地睡去。
一片寂静,如同死人。窗外黑压压的,更是三分凄凉。疾风刮起,树枝哗啦哗啦直响,叫人毛骨悚然。
朦胧中,张志熊一个人在大街走着。今天街上好奇怪,像是一座荒芜孤城,一个人影没有。突然,张志熊抬头往前头看去当儿,却是意外发现胡耀颢正大步流星朝他赶了过去。心头一慌,一憷场,张志熊赶紧抱头鼠窜,愈是想逃的快些,两条腿愈是不听使唤,似有千斤重东西坠住。此刻,张志熊真他妈的真是恨不得再生出两条腿。
“哈哈哈哈,管炎,想逃,你逃得了吗?”在张志熊才转过身,尚未来得及踏出前脚,不知怎么一回事,巨人一个的胡耀颢变魔术一样,已经两手叉腰,双腿张开,威风凛凛地挡住他去路:“你会跟我作对,我偏偏扣你工资扣你奖金,最后开除你,叫你老婆把你赶出家门,哈哈……”
狮子吼叫般的狂笑声,把张志熊的五脏六腑震得全倒翻过来,把他的心震动的狂躁不安。一瞬间,失去膝盖骨,双腿一瘫,张志熊跪在胡耀颢脚下:“胡总司令,求,求,求你开恩,千万不能,不能,不能扣我工资扣我奖金啊,……”当张志熊没听见一点滴动静,壮着胆子抬头一瞅,奇怪,胡耀颢又变魔术一样,咋得说不见就不见啦。好想大哭一场,可是张志熊喉咙干的哭不出声。爬起来,想赶快逃回家,刚一迈开脚,遭到什么东西一绊,摔倒在地上,打的头破血流。一阵撕心裂肺的巨痛,倒把张志熊弄醒。
天,已经大亮。
梦,噩梦叫张志熊惴惴不安。要是事情跟噩梦一样,那他张志熊死定啦。不说他颜面扫地,无脸做人,他全家人今后生活咋办,他子们的学费咋办?张志熊祈祷着,但愿郑明会和陈泽沼这两个老家伙摆平一切,他能如数领回工资和奖金。
第三天,是一个阳天。
太阳,把电子工业机械厂照得暖烘烘,一派生机勃勃。
大约十点钟,六个愚妄之徒不知是从哪儿弄了六辆新的“凤凰牌”脚踏车,骑着它们,一个字儿排开,趾高气扬,阵式显得不可侵犯,开进了电子工业机械厂。——在那年代能拥有一“凤凰牌”脚踏车,并不亚于现在拥一辆摩托车。——他们是在向电子工业机械厂的职工示威,他们是在向电子工业机械厂的职工挑战?不错。他们那阵式是够气派,气派的连他们自己一个个感到心虚,脸上的惶恐给他们的气派蒙上了一层黑纱。
一进电子工业机械厂,六个家伙一看走了眼,一时间愣住啦,反应不过来,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是事实,以为是进了别人家工厂。不到半月呀,工厂面貌全变。虽然宣传科是撤掉了,但是厂里宣传栏版面扩大了,而且增设了一个,搞的是有声有,叫曾经是宣传科科长的张志熊汗颜不已,脸一下子红到脖子上,羞得不好意思抬头去看看了啊!
走进出纳室,仗着曾经是财务科科长,仗着人多,猴科长把头一扬,声如狼嚎,粗暴地对出纳员肖银凤大喝一声:“喂,臭娘们,我们的工资和奖金。”
长这么大了,当了多年出纳,肖银凤还没有碰到过有如此对她粗暴无礼之人;再想想猴科长当财务科长时,动不动就喝斥她,自己做错的事情,老是扣在她头上,肖银凤不由得无名之火撞上心坎,眉直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肖银凤大喝一声:“没一点教养的畜牲。”不允许一伙人反骂她,不允许一伙人明白是怎么回事,肖银凤已愤愤从抽屉里拉出一叠工资贷,朝一伙人狠狠地撒过去:“拿去。”
哪顾得上和肖银凤这么一个丫头计较,斗气,自己的工资和奖金要紧。当下六个人一个个赶忙抢着伏地捡地上工资。那个情景,马上叫人仿佛看到了几条狗同时发现路边一堆粪,一拥而上哄抢的情景。——待他们拉出里头工资一算,他们的眼球跟死鱼眼睛一样——不动啦,人像一个土墩。
肖银凤好气又好笑:“还不给姑奶奶滚出去。”
“为什么我们这个月工资连同奖金才这么一点点?”肖银凤的骂声,把一伙人惊醒过来。
“嗬——”肖银凤把凤眼一瞪,反唇讥笑:“你们想要多少,一万,十万,还是百万?就是那么一点点,又怎么样?不服气是不是,哈哈哈,不服气去上吊呗!”
人要是处在不景气,连三岁小孩照样敢欺上头。不过是一个小小出纳员,半个月不见,长见识啦,胆子变得比天大,敢对他们这几个有头有脸、响当当人物横眉怒脸,辱骂他们。这口窝囊气,如何叫他们咽的下去。郑明会当场气的,是一嘴血腥味;陈泽沼更是当场气的,歪了双眼。张志熊连生气力气没有了,头脑是一片空白。
“不行。我们的工资和奖金一分钱不能少,你必须照付。”猴科长又仗着自己曾经是财务科长,是肖银凤的上司,骄横的不可一世,那样子就是一只凶恶无比的大灰狼。肖银凤一个弱子,在他猴科长眼皮底下算得了什么。
世间最难惹的是刚正不阿,情刚烈的孩子。猴科长吵架找烈——遇上了冤家对头。面对凶恶极煞的猴科长,吃硬不吃软的烈肖银凤,不胆怯,不畏惧,不退却,不示弱,针锋相对:“你——猴科长,现在是孬科长的咧,逞什么威风呢。不行也得行。姑奶奶——按章办事,玉皇大帝拿我都法子哩!”肖银凤把头一仰,嘴唇往上一翘,那气势就像是要把人一口吞噬。
被逼到这个窘迫地步,陈泽沼忘了自己曾经是一个副厂长,压不下涌上心头的一团火,情绪失控,中山狼出了书袋子——凶相毕露,成了街头一个地痞,没一点风度咆哮起来:“管你是按什么屁章办事。我们这几个全是国家正式干部,任何人无权扣我们工资和奖金。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你没有权力剥削我们工资和奖金。你到底给不给?”
“啪——”一击办公桌,肖银凤立地而起,挥手直指陈泽沼,大骂:“陈泽沼,你这个畜牲,你把话说清楚了,谁剥削了你们这群恶狗的工资、奖金?什么国家正式干部,先把脸拿到尿桶去照一照吧。姑奶奶公事公办,一切按原则办事。你们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要奖金、旷工工资?抬高你们的狗眼仔细看一看,我这是挂窗帘的墙壁。有种的,找胡总司令去啊。”肖银凤果然不是盏省油灯,不是一个好惹的孩子。骂完,肖银凤稳稳当当坐在椅子上,全身从上到下神气弥漫,咄咄逼人,凌厉不可侵犯。此时此刻,肖银凤心底里头那从未有过的得意,没有人能够理解。两三年来,她忍气吞声,受够了猴科长欺负,今天却是出乎意料地把积压在心窝里的窝囊气全发泄一通。这时,肖银凤悟出了一个人生道理:人在得势时候,千万不能太得意,千万不能太欺负人。得势时候,要想到万一有一天失势呢?
“好,好,好。你等着瞧——”遭到肖银凤一番冷嘲热讽,侮辱唾骂,一伙人气的牙关格格格作响,差点没有当场把肚皮涨破。——呼的一声,五个人挤在门口,像五只关在笼里的狗挤成一团,谁也出不去。张志熊没有力气去和其他争,他焉了,成了一只泄气皮球。
总算是出了出纳室,磨磨蹭蹭来到厂长办公室门外,没人愿意先进去。赶上去的张志熊,嘴里骂骂嘟嘟:“连门都不敢进,还吹什么牛,要砸了人家的办公桌,要翻了人家办公桌。”孬熊有熊的时候——实在难得。张志熊“身先士卒”带头进去。
人行善,鬼神助也。
人行坏,天地不容。
早不找胡耀颢,晚不找胡耀颢,偏偏新任厂党支部书记——风坚雄在场时,这一伙人赶了个不巧茬。刚才,就在这一伙人一说到要去找胡耀颢,全身就起鸡皮疙瘩,而一路上磨磨蹭蹭之际,肖银凤早跑在他们前头去,把事情跟胡耀颢、风坚雄说了。当下,胡耀颢傲慢的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像一座大山一样,冷眼静静观看着一伙人表演,想看看他们的演技到底会高到什么程度?
——不料,就在这当儿,身材魁武的风坚雄站了起来,忍不住怒斥这一伙人无组织无纪律行为。这种行为,要承担什么责任,他们曾经是领导,应该清楚。今日电子工业机械厂已经不是昔日农用机械厂,不存在管理干部干好干坏人人都有一份的月奖、季度奖,这种吃大锅饭不良现象。扣除他们一伙人工资,那是因为他们无故旷工。
……风坚雄话一停,胡耀颢从容若黄河,立起,未曾开口,双眼里即迸发一束慑人浩然正义,蔑视眼前一伙愚妄家伙,哼,我还以为你们本事高的可以通天,再用不着把双脚踏进这个厂大门一步。没想到原来是赖皮狗一只。一想郑明会和陈泽沼往日嘴脸,现在居然跟他搞对抗,要挟他,胡耀颢怒火心烧,竹筒倒豆子,厉声怒斥道:“不干,全给我滚蛋。有本事,统统去找个更好的单位啊。跟我搞对抗,要挟我,我——耀颢是这么容易受要挟的人吗?免去你们职务,是工厂发展需要,是深化改革需要,是从工厂大局出发。你们当中有人可以安排对口岗位,更好发挥专业才华,为工厂发展做出更大贡献!你们想想,你们的行为是不是太幼稚太可笑了?有本事,你们去订一批业务合同回来呀;有本事,你们发明一项产品呀,我这个厂长拱手相让。社会主义制度是什么?社会主义制度就是——按劳分配。不干活,就想白吃白拿,你们做梦去吧!明白告诉你们,再不上班,一律开除,后果自负,到时候别怪我不客气!”
六个人浑身一寒战。胡耀颢这个人言出必行是出的名,这一点,他们清楚的很。
实际上,胡耀颢的话说的是够明白,很明显是在提醒张志熊。遗憾的是,张志熊现在脑子里全被工资、奖金堵塞,没有听出胡耀颢弦外之音,错失了一个大好机遇。
“走。我们到汤局长跟前告他去。”猴科长一脸杀气,大喝一声,叫醒了其他四个人。除了张志熊在想着心事,没有吱声,其他人凶恶恶地附和道:“对。告他去。到汤局长跟前告他去,到汤局长跟前告他去,告他去。”
告?去告吧。
斜视着一伙人,胡耀颢面露鄙夷和嘲弄,心头发出一阵冷笑:你郑明会不就是仗着汤项丘是你表弟吗?想仗着汤项丘手上权势爬到我头上来撒尿,大白天做你妈的梦去吧。汤项丘在我——耀颢眼里,不过是一堆狗屎。正是因为你郑明会是汤项丘的表弟,正是因为你郑明会会仗着汤项丘权势,我才要彻底挖掉你这块绊脚石。仗着自己是老古董,摆架子,凡事要跟我做对,我看陈泽沼、郑明会你们这两个老东西在副厂长位子上呆着不耐烦了。免了你们又怎样?你们还奈何得了我?要是你们不要仗着自己是老古董,凡事不要跟我做对,能够跟我配合,我想——我耀颢是会对你们网开一面。
——出了电子工业机械厂厂门,没有人能再看到一伙人来时候婊子坐飞机——浪气冲天,那种凶势。他们一个个全是铅灌的脑袋——耷拉下来。张志熊窝囊的连脚踏车忘了,其他五个不用说骑脚踏车的力气全被胡耀颢吓的不知去向,不得不推着脚踏车向去工业局方向挪去。
总算是捱到了工业局。
瞎猫碰上死老鼠。
刚好,这个时刻汤项丘从办公室里出来。
将近五十岁,汤项丘长得肥头大耳,一个隆隆凸起的肚皮像一只即将生崽的母猪。他个子矮短矮短,可能不足一米四。走起路四肢成了一个弧形。如果砍掉他两只耳朵,剩下光秃秃脑袋瓜,那可是一个活生生的排球。戴上一副眼镜,汤项丘不伦不类,简直是哪个淘气鬼给猪戴上眼镜。而且汤项丘有一大人生嗜好:他一向沉溺于人们用“汤局长”或者“您”称呼他。哪个人有本事左一声汤局长,右一声您,把汤项丘奉上天,把汤项丘捉弄的心里是六月天喝姜汤——热乎乎,一下子准能把事情办个妥当。否则,不谙此道之人,一旦被汤项丘判处是不尊重领导者,哈哈哈,等待的肯定是汤项丘那对铜环牛眼怒目而视,一张铁青臭面孔,最后无非是一个研究研究。
眼前一伙人脸苍白,沮丧没志,目光呆滞无神,像是在给他汤项丘哭丧,不气炸汤项丘那个大肚皮才怪哩。汤项丘阴着张脸,没有好气,一开口即责备给他“哭丧”的一伙人,不在厂里好好上班,结伙这么多人跑到局里干什么?
滑头透顶要属郑明会,他撕下平日假谦让,不容许别人在汤项丘面前比他先开口,赶死一样抢在别人前头,添油加醋,在表弟汤项丘面前胡扯一通,又有别人在旁边附和。
凡是对他不尊重之人,汤项丘历来是跳蚤脾气——一碰即跳。对郑明会的话,才不过是刚刚听了个头,汤项丘马上暴跳如雷:“他妈屄的,造反了是不是——”
“汤局长,难道您蒙在鼓里——不知道呀?我们还一直以为是您亲自批准的呢。那,胡耀颢明摆的根本不把您汤局长放在眼里嘛。”溜着狡猾眼,陈泽沼见机行事,点到下手,不让汤项丘话音落下,心比郑明会还急的抢着说。他很会抓住汤项丘的心理,老鼠给猫刮胡子——拼上命的巴结。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他陈泽沼当然不会甘心功劳被别人侵吞。
不起陈泽沼一阵煽动,汤项丘感觉胸口一阵痛,脸马上黑了下去,吹胡子瞪眼睛,恨不得当场一口咬死胡耀颢这只火辣辣刺猬。“胡耀颢,你这个婊子养的,你这样叫我在下边人员面前大丢脸,这一回,我要你好看——”在下属人员面前,汤项丘眼里特揉不进一粒沙子。
到嘴里的肥肉,因自己反应迟钝了些,反而被陈泽沼和郑明会这两个老家伙抢去,猴科长比汤项丘更气,差一点点背过气,满肚子仇恨地诅咒陈泽沼和郑明会不得好死,不是娘养的东西,见功即抢,没功的事尽叫别人去干。他认为自己是猴科长,猴子头脑是机灵——天生不笨,他岂能心甘情愿让陈泽沼和郑明会两个老伙把功劳全抢去,他倒落的一匙残羹捞不着。心底里头咒骂到这里,猴科长心比蝎要毒三分,猴嘴一开,损人不遮口:“汤局长,耀颢这个婊子生的,他不但把我们几个人全撤职,换上他亲信不算,还扣发我们奖金和工资。特别叫人吞不下这口气的是,我们几个人找他论理,他倒头开口大骂我们:凡是和您汤局长有干系的人,一律撤职。即使我们告到您面前,他照样不怕。汤局长,您想不到吧,他还当众大骂您是他手下败将,算老几。我们几个人气不过,这才来找您,向您汇报,汇报。真的是太气死人——”
——哗,其他人差点吓死过去。
“乒乓——”
“啪——”
突如其来的砸杯声,拍案声,把一伙人惊吓的魂魄离身,脸刷地苍白。其实没有什么大惊小怪,是因为汤项丘气得三魂冒火,七窍生烟,捂不住了,抓起杯子朝地上狠狠砸去,跟随着一巴掌打在办公桌上。随着一巴掌打在办公桌上,汤项丘面赤如石灰,一屁股摔在椅子上,只觉得整个办公室在旋转。他当局长这么多年,何曾有过如此被人不放在眼里,何曾有过如此被人所侮辱。
约莫十分钟,第一个醒过神的是猴科长。他妈的,我猴科长天生有猴福,今天我猴科长终于猴运到啦,这一回功劳比谁都大。肥猪肯定会对我另眼相看,大为奖励我——猴科长,看你们哪个婊崽今后还敢骂我长得像猴子?猴科长被窝里穿白鞋——暗笑,竟然有些儿不住的手舞足蹈。他所说的肥猪当然是指汤项丘。无毒不丈夫,是猴科长做人的信条。
对农用机械厂一事,汤项丘身为工业局局长,不是不知道,他早有耳闻,不过是闭一眼睁一眼。胡耀颢这块难啃的,能打断人牙齿的硬骨头,汤项丘是七分畏惧,三分忌惮。在胡耀颢当工人时,汤项丘几次到农用机械厂,遭到过胡耀颢戏弄、讽刺,丢尽面子,羞的他夹起尾巴灰溜溜地逃回局里。因此对胡耀颢,汤项丘一直耿耿于怀。胡耀颢当厂长,汤项丘是举双手反对。这一回,有人前去告状,捅破了汤项丘面前那层纸,他想不理会是不行啦;固然,同时正中汤项丘心怀,他正好抓住胡耀颢把柄,治胡耀颢一个死罪。
这一,汤项丘没法叫自己入睡。睁眼闭眼,脑子充斥的全是胡耀颢影子。胡耀颢影子是一支支钢针扎进他大脑,叫汤项丘拔不出。一想到明天要亲自治胡耀颢一个死罪,汤项丘心头莫名其妙地惶恐不安起来,因为能否给胡耀颢定罪,他一成把握都没有。“他妈的,要是老子是一个法庭审判长就好了。”汤项丘大骂。但是没办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山雨来,风满楼。
清晨,白茫茫的晴雾笼罩天空,升起的太阳被晴雾吞噬了,人们无法看到太阳的影子。
远处浩烟淼淼,看不出山的面目。但是山峰上的树,不管你会不会看得见,它依旧是深深扎根在山峰之中。
——嘟,嘟,嘟,嘟。
一阵索命般电话铃声,刺耳地叫嚣起来。
有一种不祥预感,心知不祥来自何方,但是胡耀颢并不畏惧。于是,停止刚刚才说了一半的话,胡耀颢很不情愿地抓过话筒。话筒未来得及靠近耳边,更容不得他张口说话,另外一头即传来汤项丘杀猪一般嚎嚷声,不许人分说,武断喝斥胡耀颢必须立即赶到他那儿去,不能耽搁,一秒钟不能耽搁。否则,对胡耀颢绝不客气。那霸气,好像胡耀颢犯了死罪,非要拉去立即枪毙。虽然看不到汤项丘的嘴脸,但是汤项丘的凶煞相早浮现在胡耀颢眼前。对汤项丘的飞扬跋扈,权且把其当作一堆牛粪,胡耀颢根本不予以理睬,声音的回顶道:“我现在正在开会,等会开完,我自然会来,用不着你担心。”话一扔,才不管三七二十一,胡耀颢一手挂断电话。他讨厌,藐视,憎恨汤项丘一贯以权欺压下属的伎俩。汤项丘玩的是什么样鬼把戏,昭然若揭,他岂能不知。昨天那一伙家伙说要去告他,胡耀颢心知肚明,明白自己和汤项丘是迟早要大战一场——免不了的事。迟到,还不如早来。
殊不知,一个禀刚正不阿正直之人,生偏爱向玩弄权术又无本事的当权者挑衅,什么情况下都不吃那一套腔调。像胡耀颢这样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死倔头,固然是不惧怕,不屈服汤项丘的威:哼,你汤项丘不过是仗着大,凭手中权力喷威,除此之外,我看你还能有什么本事?想在我面前玩这一套小孩弹玻璃球的把戏,你汤项丘这头肥猪还没有资格!——刚当上厂长头一阵子,胡耀颢多少尊重一点汤项丘,有些事情尚且愿意多跑跑去请示请示汤项丘,毕竟大大小小,汤项丘是个工业局局长,是顶头上司。谁知道,汤项丘这个家伙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拿架子故意刁难胡耀颢,动辄压迫、喝斥胡耀颢这样不是,那样不是,无一是处。一个耿直人,又不是傻瓜,有过第一次不平遭遇,不可能再重蹈复覆。一气之下,胡耀颢对汤项丘干脆骑自行车下坡——不睬,孙悟空大闹天空——我行我素,导致接下来汤项丘这个局长在胡耀颢面前,等于是虚设。
时下,迟迟没办法瞧见胡耀颢人影,汤项丘烦躁不安,如同是无头苍蝇,在办公室里乱撞。当这么多年,头一遭受到人家如此藐视,人家压根儿不把他汤项丘这个高高在上的局长当作一回事,把他的话当作放臭屁一般,汤项丘才意识到:他的权力在胡耀颢面前根本起不了任何威慑作用,不如马路上的一堆牛粪,因而,汤项丘心头的无名之火不由得直往头顶上撞,心头烦躁坐如针毡,烟一支接着一支凶恶地猛抽,抽得喉咙直冒烟。汤项丘成了一个烟鬼,两包烟所剩下无几,满室是烟气弥漫,烟味呛人。——未来得及治胡耀颢的罪,汤项丘倒头先乱了自己方寸。
不会抽烟,碰到烟味便头晕的胡耀颢,刚一脚踏在汤项丘办公室门口那一瞬间,防不胜防遭到一呛,马上咳嗽不止,顿时觉得一阵头晕。但是天生倔头一个,胡耀颢丝毫不退缩,眉头不皱一下,昂首挺胸直闯进去。一进去,胡耀颢管不了汤项丘是否破口吆喝,如何仇恨,给他加什么罪,三下五除二,一个箭步奔过去,打开紧闭窗门。这一连串动作,胡耀颢是在旋踵间搞定,惊得汤项丘头胀炸了。
桀骜不驯的家伙终于出现在面前,汤项丘原本铁青的脸,绷紧了十二分,很叫人担心他脸上血管承受不了压力而会爆破。看到这个桀骜不驯家伙咳嗽不止,汤项丘幸灾乐,心头直发得意:活该,呛死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老鹰,看你还敢不敢再不将我这个局长放进眼里,……
《孙子兵法》云:“围地则谋。”
面对汤项丘一张可恶嘴脸,胡耀颢对他的厌恶不免添进了几分,干脆来个徐庶进曹营,在汤项丘左边靠窗口沙发上坐下,有意不跟汤项丘打个正面。选择这样一个位子,一来不必面见汤项丘一张可恶嘴脸,而感觉恶心;二来汤项丘发火,训斥人时,因为没人正面给他发火、训斥,他固然失去了七分尊严。——坐稳之后,胡耀颢傲慢一抬头,法审判犯人一般的严厉目光,大胆逼视汤项丘;这凌厉目光是一把霜剑直刺汤项丘心窝。胡耀颢心里底头鄙夷、讽刺汤项丘:汤肥猪呀汤肥猪,你可真是好可怜呐。看看你这一室乌烟瘴气,哪个人不晓得你因遭到下属的蔑视,说出的话跟放臭屁一般,而心头烦躁不安呢?你是一个局长,这没错,谁都得承认,可是并不见得有几个人承认你很了不起呀!当局长的要做到人人敬重如山,说出的话一言九鼎,要有雷霆万钧之势,领导能力一个顶九个,叫下手下人不服都不行,这才叫了不起。像你汤肥猪一样,背后又有几个人不叫你——肥猪,而叫你汤局长?在我面前摆你妈的猪头一个臭架子,不如路上的一堆狗粪——拉倒吧。我——耀颢,历来是人敬我一寸,我敬人一尺,哪怕他是一个乞丐,捡破烂。得意什么呢?你不就是想用刺激、呛人的烟气坑害我?——哈哈哈,对遭到严重污染的空气,敝人天生有挺强抵抗力,倒是要小心你自己得肺癌哟。
——害怕了吧。汤项丘不敢迎接胡耀颢英爽逼人目光,只能像小一样用眼睛一瞟一瞟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哼,显得老老实实的胡耀颢。汤项丘什么没学到,倒是学会了阿Q的精神战胜法,自我安慰,暗暗得意道:“心虚了,害怕了。在我汤局长面前,连屁不敢放一个,是不是?”把半寸长的脖子往上一拔,——汤项丘要训人的一个习惯招牌动作,——一个南瓜头往上长高了半寸,两眼喷出毒火,汤项丘那公猪发情声音如同是打狗:“胡耀颢,你今天必须当面给我讲清楚,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汤局长?”
根本不想作任何退让,根本不想跟汤项丘作无意义纠缠,今天这一场会见意味着什么,胡耀颢哑巴吃馄饨——心里有数: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权力大又怎样,总得讲理吧。避开正锋,不退反进,胡耀颢厉声责问汤项丘:当他汤项丘正在开会,一个非常重要会议时,市长突然有事找他,一件无关紧要的事。那么,他是中断会议不开,马上赶去呢,还是等到会议开完了之后再去?抑或是他这里阶段发生了十二级地震,要他胡耀颢一秒不能耽搁前来救灾?
汤项丘说:“你家才发生十二级地震,……”
胡耀颢说:“我家要是发生了十二地震,你还不幸灾乐呀,哈哈哈……”
汤项丘说:“笑什么笑?给我汤局长放尊重点。”“胡耀颢,你到底有没有脑子?明摆的事,这还要问,白痴。”
胡耀颢说:“什么明摆的事?”
汤项丘说:“白痴,肯定是开完会再去。”
胡耀颢说:“这就对啦。我正在开一个非常重要干部会议,要中断会议不开,跑到你这里来,岂不成了一个真正白痴。在电话里,我不是跟你说清楚了,你——现在朝我发什么火你?”
汤项丘说:“这……”“先不说这个。你知道我找你来,是为什么事?”
胡耀颢说:“你是局长,你有的是权力,爱什么时候找人就什么时候找人,从来没有见过你需要什么正当理由,从来没有见你有过什么正儿八经的事。如果你今天仅仅是为了找我发一顿火,拿我当出气筒,故意急急把我从会议中找来,我马走人,我还有重要工作要干!”
汤项丘说:“……这。我问你,你为什么擅自撤职那么多人?”
胡耀颢说:“撤职那么多人?没有啊——”
汤项丘说:“你还抵赖,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你是哪里借来的胆,你——”
胡耀颢说:“天狗吃日头——哪有的事儿。你是局长,我岂敢。”
汤项丘说:“我再问你,明会、泽沼和其他四个科长是怎么回事?”
胡耀颢说:“还能是什么事,无故旷工呗。”
汤项丘说法:“呸。我是问你,为什么把他们全撤职了?”
胡耀颢说:“撤职?没有的事呀——”
汤项丘说:“你,你,胆大包天了你。在我这个汤局长面前,你还敢抵赖,敢不承认。他们说这次被你撤职的人达三十多个,……”
胡耀颢说:“噢,原来是这个。因为工厂发展和改革需要,免去他们原有职务,有的是因为科室撤消,这有什么不对吗?”
汤项丘说:“免去他们原有职务?呸。明摆的是公报私仇——撤职。”
胡耀颢说:“老汤,你是局长,说话放文明些,讲一些道理好不好,是不是要我跟你学一学——不尊重人,不讲道理?我倒要问你一句:我和他们究竟有什么恩怨,仇恨,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倒是清楚的很。这公报私仇,到底是哪一个王八蛋,狗杂种捏造出来?既然你明明知道被我免职的人达三十多个,你为什么不关心关心一下别人,偏偏关心六个无组织无纪律,无故旷工,闹事,搞对抗的家伙?你是一个局长,你这样做究竟是出于何种居心?”
汤项丘说:“这,这,是我的私事,用不着你问。”
胡耀颢说:“好。好。说的好!。既然是你的私事,我有权力和自由拒绝回答你,这是我们厂的公事。再说,你为了自己的私事,滥用你当局长的权力,竟然把我从重要会议中急急叫来,我更有正当权力和理由拒绝回答你!”
汤项丘说:“你……”
胡耀颢说:“用不着你呀,我呀,我们彼此彼此。”“原来你的免职和撤职是一回事,跟中央领导所说的是两回事,我更没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因为我跟你说了,等于是对牛弹琴,越是和你扯不清楚。我总是觉得中央领导说的是对:撤职,是因为当事人犯了严重错误;免职,是因为当事人不再担任原有职务。”
汤项丘说:“好吧,就算是免职。可你经过领导研究批准了吗?”
胡耀颢说:“当然有。而且是由全厂职工作最后决定!”
汤项丘说:“呸。我是说经过我这个汤局长研究、批准了没有?一个小小工人,他有个屁权力批准。”
胡耀颢说:“老汤,你到底有没有学过《企业法》?”
汤项丘说:“你妈屄的,我堂堂一个工业局局长,会没有学过《企业法》,就你这么一个鼻屎点大的厂长学过?”
胡耀颢说:“你骂的太对了。连我这么一个不过是鼻屎点大的厂长,都学过《企业法》,你这个高高在上的局长肯定是精通《企业法》的哟——”“老汤,那么,我想请教于你一个问题:厂长有权任免厂里干部,职工有权罢免厂长、副厂长,是不是企业法中所明确规定?”
汤项丘说:“这个,这个嘛,……”
“哈哈……”胡耀颢实在实在不忍心把一个局长逼得连话答不上。可是一看到汤项丘窝囊,胡耀颢实在是不住,放声嘲笑开。
——厂长,在汤项丘眼里,不过是鼻屎点大,但是青年厂长胡耀颢这一连串的切肠,却能够把汤项丘这个高高在上局长驳斥的哑口无言,责问的答不上半句话。好在权力是个好东西。嘴巴哑了,肚里没货了,脑子瘪了,把柄落在人家手里,汤项丘最后剩下的仅是手上一点权力。要是换成胡耀颢是个市长,看穿汤项丘这种人,还会留他当局长?要说教养,汤项丘没一点教养——满嘴脏话;要说聪明,汤项丘算得上是世上头号倒数第一聪明啦,说出的话——自掘坟墓。心窝里一急,汤项丘变成一头魔鬼,他瞪着猩红猩红眼睛,恨不得一口咬断胡耀颢脖子,才解恨。由于胡耀颢不是和汤项丘面对面,汤项丘不得不爬起来,挪过身去,去正面面对胡耀颢。可能是因为烟抽的太多吧,汤项丘只感到头有些晕,胸口堵塞着一团东西,要爆炸。心底里头还算清楚,汤项丘晓得在眼前这只刺猬面前,千万不可轻易发火,一不小心,一旦被其刺扎进肉里便拔不出——死定了。所以,汤项丘在苦思冥想着对策,深怕一着走错全盘皆输。
一个刚正不阿,疾恶如仇,桀骜不驯的青年厂长,对汤项丘以权欺人,玩弄权术,野蛮跋扈,娇横无理的丑恶行径,显然深恶痛绝,义愤填膺。故此,胡耀颢体内一团正义烈火在熊熊燃烧,无法容忍汤项丘老鹰叼小鸡。更何况他一贯歧视汤项丘,根本没有把汤项丘当作是顶头上司。这一次对农用机械厂一系列改革,胡耀颢同样是有意要避开汤项丘这头大魔头,才会连一声招呼不跟汤项丘打,直接去找市政府。
趁汤项丘挪身之际,胡耀颢霍地立起,以迅电不及眠眼之势,一个箭步,跨过去,猝不及防地一手抓过汤项丘放在办公桌上的烟。他是想把汤项丘的烟全拿走,结果只能从空空的烟壳里头抠出一支。他见不惯汤项丘这个大烟鬼烟一支接着一支,抽个不停。等汤项丘听到动静,扭头一瞅,发现时,一切已晚,想把烟抢回去已经来不及。胡耀颢回到沙发上,坐到右角落,又是有意与他汤项丘打了个侧面。他要气汤项丘,要把汤项丘气昏了头,气得胀破肚子。
“你——”刚刚艰难立起身子,汤项丘又气得一身肥肉跌在椅子上,满肚子火直往上冲,堵住心口,差点闷气过去,半天说不出话,狼被蚊子叮着——干瞪眼。本来区区一支烟,算不上什么,汤项丘犯不着如此没有肚量对手下一个厂长大发火。问题是,一来汤项丘眼下只剩下一支烟了,一支救命的烟。没有烟,汤项丘掩盖不住内心恐惧,导致被胡耀颢看破他肚子里见不得人的肠子,岂不是局长的威信扫地;二来胡耀颢这种行为在他汤项丘看来,简直是无法无天——造反啦,明目张胆不把他汤项丘这个局长瞧在眼里。
——哈哈哈。看到汤项丘窝囊相,天下没人能忍住不笑。胡耀颢得意地狂笑两声,心里越发蔑视汤项丘:汤项丘,我要叫你连发火都不敢发——干憋着憋出心脏病。于是,胡耀颢换了一种口吻,半开玩笑地讽刺汤项丘,原来局长当中有人跟穷得榨不出一滴油老百姓一样,麦杆吹火——小气。不过是一支烟嘛,一支烟就能把他汤项丘这么一个局长害得发如此大火。要是早知道呀,生十八个脑袋,吃了熊心豹子胆,他胡耀颢照样没胆子冒死敢拿哩。要不然,气坏了局长大人一身肥肉,他胡耀颢岂不是家雀抬轿——担当不起。万一传了出去,说他胡耀颢因拿了他汤项丘汤局长一支烟,而把他汤局长大人气死过去,那他胡耀颢岂不成了谋烟害命——名声可臭了。说话同时,胡耀颢有意无意,当着汤项丘的面,把烟往沙发扶手上一上一下挺有节奏地弹着,逗着汤项丘心口直冒烟,两眼火星喷溅。胡耀颢这一招果然灵验。
凡是小气鬼,最忌讳的便是最害怕和担心人家说他小气。遭到胡耀颢如此一顿讥笑,汤项丘哪里再敢发火。可这火一直在心口上堵着,其苦可想而知啦。
在厂长负责制当今,免去厂里干部,要事先得到他汤项丘批准才行,哪怕是被拉去砍头,胡耀颢至死不肯屈服于汤项丘这种权力和威。倘若厂里大大小小事情,全要事先得到他汤项丘批准,当汤项丘马首是瞻,他胡耀颢这个厂长还怎么干下去,整天跟在汤项丘屁股后头转已把他逼疯。
黔驴技穷。
汤项丘越发骄蛮跋扈,什么理不讲,已经到了天要塌下可怕地步。他一口死死咬定,胡耀颢只是一个小小鼻屎点大厂长,擅自对厂里国家正式干部撤职,就是目无领导,就是目无他汤项丘这个局长。这种行为是绝对不能容许。特别是,胡耀颢根本无权力扣发那伙人的工资和奖金,那是资本家的剥削行为。
“屁话!”在一拳击在沙发扶手上同时,胡耀颢蹦地立起。
人的忍耐总是有个限度。忍耐一旦超越了这个限度,那便是一座火山爆发。
天底下,万事理为先。当的不讲理,天地要动怒。
面对汤项丘骄蛮跋扈,蛮横无理,胡耀颢的忍耐程度超越了极限,心头愤怒似滚滚长江,汹涌澎湃,倾泻而下。他铺天盖地痛斥汤项丘:“我是厂长,居然没有权力扣除无故旷工者的工资,是中央规定的,还是你——汤某人故意袒护他们?说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调查了,你有发言权吗?资本家的剥削行为?依我看,你才是真正原资本家走狗!”
一连串迫击炮般的责问,汤项丘傻了眼,舌头麻木,嘴巴僵硬。到底是个大老粗,肚子没有多少墨水之人。“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句话到底是不是所说,汤项丘当然是不知道,要是知道了,他就不是汤项丘了。如果说胡耀颢有权力扣除那伙人的工资和奖金,汤项丘等于是承认胡耀颢是对,则自己是错;如果说胡耀颢没有权力扣除那伙人的工资和奖金,等于汤项丘承认自己故意袒护那伙人,那他今天的所作所为成了他罪恶最好最有力的证据。汤项丘钻进了牛角尖里,出不来。
反正是到了这份上了,胡耀颢干脆是一不做二不休,把篓子捅个底朝天。当下,击鼓骂曹,胡耀颢强烈抨击汤项丘恣意妄为,干涉、破坏、阻碍电子工业机械厂的改革。电子工业机械厂早已彻底取消管理人员不管好坏人人都一份的月奖、季度奖,这种吃大锅饭的不良现象。那伙人无故旷工将近半个月。那么,汤项丘身为局长,凭良心说句公道话,他们有什么资格凌架于全厂人头上,享受特殊待遇?他胡耀颢实实在在不明白,汤项丘作为局长不但不执行中央制定的政策,国家制定的法律,而且居然公开违抗,袒护一伙无组织无纪律家伙,污蔑中央政策,国家法律是资本家的剥削行为。
汤项丘顶不住了,两眼冒炽,脑门直痛,顾不上局长身份,脏话连篇,破口大骂:“我屄的,你这个婊崽,是你大还是我大?还轮不到你这个婊崽来教训我的时候。我是局长,我当然要严肃执行中央政策,国家法律。”
“那好。”胡耀颢剑眉一扬,掩盖不了满脸的嘲笑和鄙夷,逼问一句:“你说,现在是不是厂长负责制?”
汤项丘再次被胡耀颢的绳索套住:“那当然是。”
“这就得了。那么,我是厂长,我对厂里干部固然有任免权,对违法乱纪职工固然有处理权!”胡耀颢玩世不恭地歪着头,闪烁的眼睛仇视汤项丘,心在暗暗地得意:汤项丘呀汤项丘,你怎么会这样笨这样无能,可怜到这个地步。不过是两句话,就叫你钻进笼子里呀。像你这样的人,还留在世上干什么呢?趁早死了算啦。我又不是你任命的厂长,难道还要对你软弱不成?你去撞墙死吧,你。
穷途末路,汤项丘已经搜刮不出半句话去反驳胡耀颢,只好耍赖:“你,你,你——这是蒋介石搞独裁。”
“哈哈哈……”“蒋介石搞独裁?好。说的好。”胡耀颢按捺不住心,狂笑起来,“我问你,独裁的质是什么,思想是什么,行为又是怎样?你先给我解释清楚。解释不清楚,就是你在搞独裁。你就是诬蔑中央领导,藐视国家法律。因为我是按中央政策,国家法律办事。”
遭到胡耀颢一逼问,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局长的汤项丘,瞠目结舌——卡壳了。一急,他一个劲儿猛搓鼻子。但是他不会认输。理论上,道理上,辩不过胡耀颢;正义上,真理上,输给了胡耀颢,汤项丘手上尚有一张王牌——权力。在他眼里,权力就是一切,什么中央政策,国家法律统统是一堆废话。羞恼成怒的汤项丘,硬把“独裁”这顶帽子强扣在胡耀颢头上,并且强迫胡耀颢立刻给那伙人恢复职务,补发他们工资和奖金。
“你休想!”胡耀颢把满腔愤慨,敌忾郁积在那支烟上,用尽全力,仇恨地把它往下一戳,碾了个粉碎。霍地,胡耀颢又立起,两道剑眉挺拔,冷峭目光,霜剑一般刺向汤项丘的心窝,可谓是重剑在锋,令人不寒而栗。“我——耀颢一不违法犯罪,二不违反中央政策,严格依法行使厂长职权,何罪之有!你凭的是哪一条歪理,要我这样做?”
“放,放,放,放,放——肆。”汤项丘疯了。他全身发抖,如同是触了电网,擂在办公桌上的手好像湿泥巴做成,擂打出的声音不如他平时开会拍桌子声音结实,响亮。抖了老半天,汤项丘才站了起来,颤抖的指头指着胡耀颢:“你——”一个“你”字刚到嘴唇,他就说不下去了,因为一团从未有过的东西塞住他喉咙。随后,他整个人跌到椅子上,丑态百出,叫人笑掉了牙。
“哈哈……”胡耀颢一阵幸灾乐,笑弯了腰,笑坏了肚。疯狂的讥笑之后,胡耀颢仍旧是不屈不挠:“我是一个厂长,我绝对不会天天跟在你屁股后头,拍你的马屁,按你的瞎指挥去办事!”
“好,好,好。你有种。我现在以局长身份,研究决定,撤掉你农用机械厂厂长一职,由郑明会,陈泽沼——不,由郑明会任厂长,陈泽沼和姜雷阴任副厂长,其他三个人一律恢复原职。”
“砰——”一声雷响。胡耀颢速度之快,只在闪电瞬息,没有看出他是如何一个箭步蹦到汤项丘面前,一拳砸在办公桌上,吓的汤项丘摔倒在地,裤子湿了一大片。那办公桌上的茶和墨水翻倒了。胡耀颢就是一头守护自己孩子的母狮,暴怒了,不顾一切地扑向侵犯敌人,谁见了都会惧怕七分。胡耀颢并未因为汤项丘摔倒在地上成了一只死蛤蟆而罢休。此时此刻,不知从哪里闯出一团巨大力气,胡耀颢一怒,双手一抬,把汤项丘办公桌一撂,办公桌即刻底朝天,赖在地上的汤项丘丑态百出,映入胡耀颢视线,胡耀颢一指直指汤项丘,厉声道:“汤项丘,你这头肥猪,你的权力比天大。但是我要你明白:我是全体职工选举,由市委、市政府任命的厂长,不是你汤项丘私人的一个奴隶,一个仆人,更不是你汤项丘封的厂长。你以为我会任凭你这样一个无赖摆弄,那你大白天做梦——太天真了吧!”
等到汤项丘从吓死过去中缓醒过来,爬起来时,早不见了胡耀颢影子。到死了,他汤项丘不肯相信,凭借手上权力,固若金汤的靠山,会斗不过小小一个胡耀颢。不过,胡耀颢的话倒是提醒了他,他倒吸一口冷气,大叫一声:“糟啦——”尿再次失。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