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曼送客人,还是她那种笑,缓慢的语气说:“李大哥你慢走。以后再来玩呀!”
不知怎的,这话传到林崇明耳朵里,竟是那样刺耳。他两次从她家出来,从没有受过这种待遇。他突然拍打篮球,篮球碰击地面发出嘭嘭声,既像对雪曼表示怨意,又有向她口中的李大哥挑衅的意味。
回到家,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了,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洗去一身汗渍。沐后的他郁闷之余又把雪曼的信拿出来复习。
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吓了他一下,接起电话,是他妈妈。下午的电话是他爸爸打的,他说不回家。这时他妈妈无论如何都要他回家。他推脱不了,就答应了。
他从事的服务业,越是节日越不容易有假期,没有假期,他只好辞了职。
头一天辞职,第二天他就打包好换洗的衣服出发了。临时要走的时候,他在雪曼门前多逗留了一会。刚转身,正碰见雪曼买菜回来。
雪曼那天为自己的态度暗暗自责,再见到他就特别用欢快的语调说:“咦,你背着包要出远门吗?”
林崇明很平常的回答说:“唔,是,我回老家。”说着飞快的下楼了。把雪曼那句亲切的“祝你一路顺风”丢在身后,弄得她莫明其妙。
他乘的晚班车到家。他老家在西南的一座小城,离闻江不远,但是火车路线是绕着走的,因而很费时间。他在火车上睡上一觉,刚好第二天中午到站,再乘上一路公共汽车,到家已经一点钟了。
他回的是他妈妈这边的家。只剩不到一周的时间就要过年了,家里堆满了年货。
他每次到这个家,总觉得空间越来越小,有种窒息的感觉。家里姥姥姥爷爸妈和一个六岁的小弟弟住在这样狭窄的两居室,确实拥挤一些。沙发很旧了,表面的人造皮革有些剥落,斑驳一如他的心。墙面漆也老化氧化了,经常掉下些微粉末。
他把包随意丢在沙发上,说:“爸,我回来了。”他喊的爸是他后爸,对他妈妈很好,从不在外面乱搞,在家踏踏实实的过日子。
他爸爸正剥着蒜苗,听见有人喊他,回头一看,连忙站起来,抽了张纸巾擦擦手,便迎着林崇明用力拍拍他的胳膊,大声说:“林子,回来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我好去车站接你。”
他的声音低沉浑厚,中等个子。两人站着,林崇明比他高出一大截。
林崇明笑笑,在屋里转了一圈问:“又不是找不到,哪还要人接啊,弟弟呢?”
他爸爸说一放假孩子就野了,早上监督他做完作业,中午吃完饭就和小伙伴玩儿去了。
林崇明从包里拿出一只变形金刚,就跟他爸爸说这是给弟弟带的。他坐下后,他爸爸给他妈妈打电话叫她回来,说林子已经到家了。接着继续剥起蒜苗来。
过了一会,他妈妈回来了。四十多岁的样子,皮肤很白,身材高挑,依她那个年龄来说算保养得很好了。唯一的中不足便是前几年跟了潮流,去那种私人的容院纹眉,又纹得不好,因而那黑黑的两道眉显得很突兀。
她见到儿子倒是很平淡,说:“是直接到家的?”跟在电话里迫切要求儿子回家的语气完全不同。
林崇明说是。
她又问:“吃饭没有?”
林崇明说没有。她就去厨房给他煮了一碗面。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的,她这才笑眯眯的望着他道:“等下去那边看看你奶奶知道不?”
林崇明吞着面条,头也不抬嘴里含着面就应了一声。他才吃完,老远就听见几声稚气的声音喊着:“哥哥,哥哥。”
他妈妈连忙打开门,迎了出去道:“慢一点,哥哥就在屋里,跑不了的。”话音未落,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就冲进来扑向他。小弟弟自从哥哥去外地读书后,一年难得见他几次,每次见到他都很高兴。看到自己想念的哥哥给他捎带的变形金刚后,他简直兴奋过了头,把喜欢的哥哥也丢到脑后,一心研究他的新玩具了。
看着这个活泼的小孩无忧无虑的沉浸于这样简单的欢乐中,他真是无比羡慕。
在一旁陪着弟弟玩了一会,他妈妈从房里出来,抱着刚换下的单被套丢到洗衣机里,在洗衣机轰隆运作的时候,她探出身大声说:“林子,你怎么还坐着不动呀?你奶奶天天盼你回来……”
“妈妈,看,哥哥买给我的。”稚嫩的声音举着玩具向妈妈炫耀道。
“你这孩子又买这些不着用的东西给弟弟做什么,你都这大了要学会存点钱娶媳,不要有多少多少。”
林崇明微笑的脸僵硬了一下,又把包翻了个遍,从里面拿出一叠东西,用报纸包着,塞到她的手里。
“干嘛呀这是?”他妈妈带着询问的眼神望着儿子。
林崇明手插在裤袋里,看着那叠钱说:“只有三千,明年我想换个事做,多找点钱。”说完,转身打开门,刚走到门口,又看了一眼妈妈,想说什么,终究什么都没说就出去了。
他家这边也是在江边,绿荫比闻江还多,路面没有闻江平坦,因为是山区,常常有楼房竖在山顶上,楼房另一面就是陡壁。从他家到江边是段下坡路,他就这么双手插袋低头走着,觉得真不该回家。他以为回家的时候他妈妈他家人应该焦急的等待他多时,以为那个家会因他的到来变得热闹起来,没想到回到家的情形如此波澜不惊,甚至有些冷清。而他其实内心深处确实想热热闹闹,合家团聚的,可他妈妈根本不能理解他的感情,买玩具也是一份心意,到头来却得到一句劝教。他也理解做父母的都会这样教育子,不过也暴露了他们家经济拮据的事实。他最恨的就是这一点。
“林崇明……”有人叫他,他回头一看,是他以前的朋友,手上挽着一个中年男人。她跟那个男人说了几句话,就向他走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听徐小文说你今年退学了。”
他上大学之前,家里已经乱透了。他格本来就有些内向,家里再发生那些事,使内向的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眼前这个人便以格不合向他提出分手,过了没多久就传出她结婚的消息。她比他大,当初是她倒追他,他糊里糊涂的就跟她谈了恋爱,因而就算分手也没什么。让他难以接受的是,她说如果她不和他分手,将来的日子可怎么过?他又买不起房买不起车,家里还欠了一屁股债,别说结婚,就是做他朋友都有压力,因此才找了现在这个有钱的老公。这些是后来听别人说的,这种话传到自己耳里,自然不是空穴来风。
他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她热情的冲向他,他却连连退了两步,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淡淡的说:“刚回来。”
虽说着话,眼睛却没有看她,只是在她胸部以下流连:好像怀孕了,肚子稍微隆起。
她注意到他的目光,便轻轻的抚摸自己的肚子,带着幸福的笑容道:“五个月了,我老公希望是孩,你说怪不怪,别的男人都喜欢儿子,我老公偏偏想要儿。”
其实她只是想到哪说到哪,太幸福总是忍不住想和人分享,可是她说的话,她手上硕大的钻石戒指,对于他都是双重的刺激,那钻石的光芒太耀眼,逼迫他收回目光,盯着自已的脚尖说:“是吧,恭喜你了。”
林崇明不单单是沉闷,好像是不愿意和她说话似的,他的表现终于使她意识到自己是在和旧情人说话。她想自己看得很淡的感情,也许对方很在意呢?无论如何和旧情人说这些终归会令对方难堪的吧,于是又搭讪了几句便离开了。
林崇明有些失魂落魄的到江边站很久,望着奔流不息的滚滚长江水,脑子里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想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一直游一直游,会不会游到闻江,一直游到仙牛那个小屋去躲起来?他这么想的时候当然不会真的这么做,只是想到闻江那个小窝,就想起雪曼那张哭泣的脸,想起她带着哭腔骂别的男人的情景。
眼前的景和那天的多么相似,雾茫茫的天,连江对岸的风景都看不清,如果此刻雪曼也在他身边,她会对他的遭遇如何看待?会理解他此刻的感受吧?他不愿往深处挖掘自己的伤心,生活已经够艰难的了,再自我呻吟把自己弄得更加悲惨,他不要。他宁愿思索别人的痛苦,比如雪曼。
他迎着冷风,冷酷的想:同样长江边,杨雪曼那个人哭惨了。我的人和别人结了婚,怀着别人的孩子,我却这么冷静,说明我根本不在乎,不在意的事情有什么值得难过的?这个人根本不值得我难过。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