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兰伤感地看着钟不悔、伍用友走后空无一人的办公室。
尽管离开没多久,尽管将来还会重逢,他仍然舍不得怀念那位他看着一步步成长的年轻人。
年轻人总免不了犯错,如果是在平时犯错,即使再大的错,林兰也只会用最严厉的言辞予以训诫,然后勉励其努力改进。而这一次不同。“101大楼”担负着“中央一号”与“林指”、“林指”与敌后潜伏情报网络之间的绝密信息上传上达,因此“林指”明确规定:非专办人员严禁接触“101大楼”往来电报。
按照规定,能够接触电报译文的专办人员只有两个,一个是负责“101大楼”日常管理、直接掌握密码本的司马玲玲上校,另一个是中央警卫局某办公室派驻“林指”、负责译文送达的专职交通员林玲中尉。那位机要参谋一直深得林兰信赖,但显然不属于规定中的专办人员。
规定是明确的,纪律更是严格的,但林兰仍禁不住问自己:
“我是不是太吹毛求疵了?”
“令则行,禁则止!”天灵盖上倏忽一阵凉意,那个总在这种时候出现的声音严厉地喝斥他道:“你自己定下规矩还没几天就想推翻?林兰,别忘了你手握机枢重器,一举一动直接关系到整个战局。”
“可今天毕竟是特殊情况,他仅仅是替同事送一个别人想拿也不敢拿的编号,而且违规事故本身并未造成不良后果。他错了吗?”
“错的是你。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你忘了吗?今天没造成后果,不代表明天也一样。你在极为关键的岗位上用了一个不恰当的人,你用人不当!”
那个严厉的声音忽而近了。
林兰激灵一下站起来,他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位老者。但说话的是站在老者身后的年轻少校。
少校一开口,眼睛就眯成一条线,看起来像是在微笑,可听着分明是在怒斥。那丝毫不留情面的言辞经波澜不惊的表情道出,更令人不寒而栗。
“他是谁?”坐着的老者缓缓抬起眼皮问。
“他是我的部下,耿老。”少校弯下腰回答:“他刚刚犯了错误,但他以为那不算是什么错误,请您说他几句吧。”
“你认识我吗?”姓耿的老者慈祥地看着林兰。
别人或许不知道这位其貌不扬、名气也不算太大的清瘦老者是谁,但林兰知道。
这位老者既是人如其名的猛将,又是纵横捭阖的“将军外交家”。他是情报参谋出身,从红军时期到解放战争的长长的履历里,总以参谋长的角色出现,建国初因不在军队工作而未能授衔。
他坦任过驻外大使、中央对外联络部部长、国防部长、分管港澳台事务的副总理兼中央军委秘书长(注:军委秘书长负责处理军委日常事务,1992年后因故不再设立)。
他是Deng公的老部下,曾经因为在极为重要的场合说了不恰当的话,受到Deng公严肃处理。在2000年6月的官方悼文中,他被评价为“久经考验的忠诚的河蟹主义战士,无产河蟹革命家、军事家、外交家。”
“您,不是死了吗?”林兰问。
“听Xi秘书说最后一个解放战场打响了,我上来看看。同志们都好吗?”
“战事进行得不太顺利,但尚在掌握之中。既处理了一些败类,也委屈了不少好人,最近我脾气不大好,情绪有些低落。”
“想做好人不如回家种地。纪律上严格一点总是没错的,宁可委屈身边人,也不要害死下面更多人啊。这些道理你都懂,只是狠不下心。有空看看医生,别老来见我。”
“耿老?耿老!”
林兰醒了。
他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耿老和年轻时做过耿老秘书的军委一号已不见踪影。
一只放大镜凑过来,盯着他的瞳孔瞧了一会儿,揶揄道:“你这病说重不重,就是挺会挑时间。”
“储教授?您怎么在这?”
“通行证是你核发的,不想让我来就收回去呗。”
“老毛病了,”林兰叹了一口气,自己坐起来。
储教授在药方上边想边写,推推眼镜,说道:“如果入伍体验能查出‘地中海贫血症’,恐怕你不会躺在这里。这里可是上将的办公室,一般人进不来。”
“人都出去了,您怎么知道我昏倒?”林兰发现办公室里没有第三个人。
“凑巧在医院碰上那丫头。”储教授刷地撕下药方,放进上衣口袋,“我调出你以往的病历,再对照那丫头的症状,想了想,觉得她可能也受到家族遗传。于是我就过来问问你不知道。这不,正好撞上你躺地。真是巧了。”
林兰承认道:“我没想到林玲也.......”
“那丫头我还没确诊,得先做些化验,进一步观察才知道。比起你来,她似乎稍微严重一些。你是自己感觉到不适后,挪到沙发里躺着,可据她说,她之前并没感觉到征兆。你那跟班叫计什么来着?就是小计在电梯口碰上你侄女躺地,然后直接背到医院的。听说那电梯是专门通道,平时几个人用。你说这多险呀。”
“那就劳您多费心,储教授。”
“划你的卡吗?”储教授回看了一眼。
“她自己不是有军人医疗保险?”
“不一样。划你的卡有专职护士盯着,划她自己的就没有。”
“我的吧。”林兰说得很小声。
“社会风气就是让你们这号人败坏的。”储教授轻轻地哼了一声,收好林兰的医保卡,挺起高傲的胸口,起身走人。
“您慢走!”林兰望着那背影唤了一声,讪讪笑着,无可奈何。
再度陷入空寂的办公室里,林兰拿起电话,拨通司直机关生活区管理处的电话。
“计参谋回去吗?”
“在宿舍,首长。好像要出远门的样子,正打点行李呢。”
“跟他说,”林兰喘了一口气,仿佛在做出什么重大决定。
“请指示!首长。”线路对面随即屏住呼吸,静静倾听着。
“我房间衣柜底下有一罐泡酒,他会用得上。”
储教授没有回医院。
他在大门值班室打了个电话,询问完医院晚班的安排,又到军供站加满油,驾车离开指挥中心营区。
由于前线运力严重不足,战区直工部对机关军辆管制极为严格,解放军台北总医院内科首席兼司令员专职医生的身份并不足以使他配用专车。他配用专车的真正原因,在于他同时也是战区军事管制委员会“四防”(军事“三防”及公共防疫)工作办公室专家组成员。
有战争必有难民,而难民往往是烈性传染病的高发人群,每一个北上的难民必须经过卫生检疫站的严格检查,方能进入台北市区。不能进入市区的难民则被集中安置到东郊一个名叫“幸福坡”的地方,接受隔离观察和治疗。
他要赶去的地方,正是“幸福坡”。
通往东郊的道路上,来往车辆形形*,但不论是隆隆开进的主战坦克,还是闪着开道灯的首长专车,见到他车头上那块骷髅标识,都会自觉或者极不情愿地让开道路,目送他绝尘而去。
随着路面越来越窄,空气中的消毒水气味也越来越浓。
行人和车辆已基本绝迹,前面只有一辆卡车慢吞吞地走着,爬坡时吐出的黑烟转了又转,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这辆卡车并没有什么醒目的标识,只是略显空寂的车厢里,堆放着几个黑色长袋。
那是从城里运出来的尸体,不论死因如何,死者为尊。他降下了车速,不急不躁地尾随。转过一个弯后,卡车司机把手伸出窗子,打个手势。他这才加上油门,准备超车。
“哪里的?”会车时他示意对方停一下。
“乙类19号。”
“我问你哪里!”他提高音量。
“松山火车站卫生室转过来,准备送去做一步尸检。就这几个。”
“靠边!”他亮出军管委员会颁发的巡检证命令道。
“就这老头事多。”卡车司机跟副驾位上同样戴着口罩的白大卦嘀咕了一声,打方向盘,将车停到路旁。
储教授把吉普车停在前面,走过来便朝白大卦伸出来,“检疫记录拿来我看看。”
“不是、不是,”卡车司机摇摇手说,“他是搭车上山的。”说着,从驾驶室里拿回检疫记录。
储教授“哦”一声,摆摆手示意白大卦一边去,接过档案。
良久,储教授将检疫记录扔回卡车司机怀里,没声好气道:“又是你们。回去跟你们卫生负责人说下,别一见死人就紧张过头往这送。什么乙类19号,尸检完不是丙类我储字倒着写!你们当这边是公共火化场?浪费资源,乱弹琴。”
“我只是开车的,首长。”司机委屈道。
“去吧去吧。”
“对了,这位也是上山的,跟您一路。”
储教授瞅了一眼白大卦,背着手往回走。白大卦向卡车司机道了声谢,急匆匆追上教授,钻进吉普车。
卡车在岔路口左转下山,朝铁丝网包围的“高危区”方向开去。吉普车则继续上山,直奔风景秀丽但已无游客光顾的“观察区”。
吉普车里。
白大卦摘下了口罩,一边抚摸着脸蛋,一边说道:“最近风声很紧,城里到处都是眼线。以后只能用这种方式见面喽。”
“你既是行家又是领导,你说怎样就怎样。”
“这妆化得如何?”白大卦转过脸蛋。
“干我这行的仔细看还是能看出问题,不过你不是手术台上的病号,没人会注意。况且连我也不知道你原来长什么样。”
“刚才去林兰那了?”
“看来司办也有你的人。”
“不是我的,是组织的。组织向你透露这一点是想给你增加信心。”
“我加入组织,不代表我认同你的所谓理想。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林兰保险柜的密码。”
“电影看多了吧?林兰的保密工作并不比王达明、许光祖做得差。那里到处是摄影头,明里、暗里不下十处,我每次进去都只碰医生该碰的。组织上这么快就想放弃我了?”
“您的疑心很重,医生。当然了,这是好事。坦率地讲,组织里每一个人随时都有可能被放弃,包括我。你知道我们的经费是A国人给的。我们把A国人当冤大头,A国人何尝不是把我们当成狗?呵。”
“只要是对C.P.C.不利的事情,做狗又如何。”
“您还是没忘记当年您祖父的事情,这很不好。干我们这行不能代入个人恩怨,更何况,您还没生下来,那位闻名中外的异见者就神秘失踪了。我一直不明白您的恨........到底是从哪里来。”
“这儿的空气不适合聊天。”
“司办机要组的计参谋调走了。”
“哦。”
“计参谋暗恋林玲很久了,爱情这玩意儿总是能让年轻人乱了方寸——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掌管着林兰的保险柜,他调走后,林兰必定会按照军委相关规定改掉密码,将保险柜交给新来的人掌握。改密码不是说改就改,这需要一系列严格的手续。这就是机会。”
“等等。林玲突然病倒真是你干的?”
“我知道逃不过您的眼睛,但您是我们的人,我很放心。”
“你这太冒险了!”储教授愤怒道:“如果当时接诊的不是我,事情岂不败露?”
“只能是你。”白大卦笑了。
那笑容和山背后喷薄而出的朝日一样,令人如沐春风。储教授叭地拉上车窗,背对着太阳拧过脸去。
“林玲是林兰的亲侄女,这个秘密在医院里早已不是秘密。而您又是林兰的专职医生。”白大卦说,“从医多年来,您从未无故离岗,下药之前我就查过排班表——谁能拦着您那才怪呢。退一步讲,教授,您只是一个‘口无遮拦、爱发牢骚的清高知识分子’,这种人最不让人放心,也最不容易引起疑心。我敢说平常出入司办的人员中,林兰对你警惕性是最低。的”
“今天你话特别多,发现没有?我甚至怀疑你是不是我一直接头的那个月面兔。”
“最近我情绪的确有些低落,”白大卦叹了一口气,“真不知道莱布其那猪脑袋是怎么想的,庭车常分明就是林兰放出去的双料间谍,他竟然半信半疑,非要我提供更为确凿的证据。看起来,我们这些人全加一块也没庭车常一个人价值大.......”
“有那么夸张?”
“有,庭车常的价值大半源自时氏家族。有钱好办事啊。”
“嗯。”
储教授若有所思。最后他把吉普车停下来,熄火,拨钥匙。
后视镜里一辆架着机枪、涂有“内卫”字样的轮式装甲车闪了闪警灯,缓缓驶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