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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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列从四川成都开往东北大连的列车,要经过北京、唐山、沈阳等好多城市,中途还有停在鞍山的一站,这正适合他们一路到家。列车鸣了几次汽笛,终于在阴郁沉闷的气氛中缓缓地开走了。刘异在向苏红梅和红卫兵战友们挥手告别的一瞬间,眼圈不住微微地红了,王冬梅问:“你怎么要哭了?”

  刘异转头眺望着车窗外的漫漫黄沙,表情忧郁地:“想当初,我们在红卫兵的长征路上真是轰轰隆隆,又是篝火又唱歌的,这时突然分手了,心中总是感到有些孤独和凄凉。”

  王冬梅微笑着:“那么你给我讲个故事吧,省得旅途太枯燥和寂寞。

  他们乘在这样的火车回程的路同样是艰难而漫长的,由于半路的车站和铁路线上出现了许多的大串连的红卫兵和挥舞着刀枪的造反派,这笨重的火车愈发慢慢吞吞,一路上时走时停,回家的日子还是遥遥无期,他们只能用讲故事来打发这样漫长的旅程。刘异便问:“你要我讲什么?”

  王冬梅想了想:“讲鬼的故事吧。”

  刘异摇摇头:“我哪里会讲那个?”

  王冬梅说:“你不是会编吗?”

  刘异说:“我编出来的东西都是骗人的,我又怎能忍心欺骗你?”

  王冬梅笑着:“我就喜欢让你来骗我,你就给我编故事吧。”

  刘异也笑着:“那么好吧,我就骗你一次,你可千万别把这事当真,因为这是我的一次死亡的经历。”

  “什么,你的死亡经历!”姑娘惊叫一声,咧开的嘴巴再也笑不起来了,睁大了眼睛倾听着刘异的慢慢讲述。

  “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由于新中国是在战后的废墟上刚刚重建,在我们的乐天地到处是污水、垃圾、野狗和死婴,街道上到处飞满着苍蝇和蚊子,政府号召讲卫生,除四害,给每家每户发放了毒很强的苍蝇水。嗅到甜味的苍蝇只要扑上去,沾到这甜味就会被毒死,这可是真正的糖衣炮弹。”刘异的故事这样开了头。他转头眺望着车窗外,话音慢慢地说,“那苍蝇水的味道很甜,甜得就像那个夕阳灿烂的傍晚,当时我的姥姥正在外面烧晚饭,还不满一周岁的我忽然嗅到了苍蝇水的甜味,我睁大了贪馋的眼珠满屋去寻找,鼻孔中忽然嗅到这人的甜味是从一只盘子里散发出来的,连忙驱动四肢像狗一样爬了过去。这是一只装满了苍蝇水的盘子,里面还有着正在蹬腿的黑苍蝇,但是我全然不顾这些,因为我好久未能尝到糖水的滋味了,我对着落满了死苍蝇的这盘毒水真是馋极了,连忙把嘴巴伸了过去,贪婪地把里面的毒液舔得干干净净。”

  “怎么,你把这些毒药全喝了?”王冬梅惊诧地问。

  刘异点点头:“是的,待姥姥突然听到了我在屋内的哭叫,急忙跑进屋来,我已经是满脸乌青,手脚抽搐,浑身发烫了。”

  “那倒赶紧送医院啊!”王冬梅急叫。

  刘异说:“姥姥确实是这样做的,她一看盘子里被我喝光的苍蝇水,立刻明白了,她踮着一双小脚急忙抱着我赶奔医院,可是医院里已经下班了。”

  “医院下班了?”王冬梅急问,“医院里没有值班医生吗?”

  “那时候没有。”刘异把他的故事接着讲下去,“姥姥听更夫说医生得明天早晨才能上班,真是急坏了,她担心喝了毒药的外孙还能挺到明天早晨吗?姥姥急得跺脚捶胸,真是啥招都想出来了,她把我放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毅然俯下头来对着我的嘴巴拼力地吸吮起来。”

  王冬梅问:“这样管用吗?”

  刘异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自己真的是灵魂出窍了,整个身体似乎都变成了一朵云,向着蓝天慢慢地飘浮起来。我看到这是多么蓝的天啊,这是我有生已来从来没有见过的纯净的天空,什么湛蓝,蔚蓝,什么都无法与它比拟,那才是真正的蓝。我真想把自己这片云朵永远贴在这片蓝天上,但就在这时,浩瀚的天穹中突然闪现出一束璀灿无比的光芒,一个神态安详,面容善良的人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她手捧一只宝瓶,用柳枝蘸着宝瓶里的清水对我轻轻一点,轻声说了句:“调皮的孩子,你快回去吧,今后还有大事在等着你做。”

  “你不是遇到了观音菩萨了吧?”王冬梅激动地问。

  刘异说:“我那时还小,根本就不认识她是谁。我只知道姥姥她的嘴巴拼命地吸出了我喝进胃里的东西,我哇哇地不停呕吐,这为我坚持着活到天亮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王冬梅感叹着:“真想不到,在你这小小的年纪里竟会有着这样的死里逃生的经历。”

  “这也许是我的一次人生的复活吧。”刘异慢慢地仰起脸来,神情中透着对姥姥的无限思念,话语中愈发充满了感情,“在以后的日子里,姥姥对我便是寸步不离了,那真是把我像宝珠一样捧在手里,她无论是在炉前烧饭或者在外面扫雪扫街,都会把我像袋鼠一样装进围裙里兜着,用牙齿叼着围裙干活,因此,我几乎是在姥姥的围裙里渐渐长大的。”

  “我真羡慕你。”姑娘的眼里对他露着微笑,“你还有个爱你的姥姥。”

  “难道你没有姥姥吗?”刘异惊问。

  姑娘轻轻地摇摇头,转眼眺望着车窗外:“甭说姥姥,我连妈妈都没见过。”

  “是吗?”刘异愈发惊诧,“那么你……”

  “我是从小就被拐卖的。”王冬梅转头苦笑一下,“算了,别再提那些伤心的事了。”

  “你可真够苦命的。”刘异睁大了眼睛叹。

  姑娘故意嗔下了脸:“你为啥像饿狼一样盯着我,是饿了吗?”

  刘异倏地一愣,满车厢里的人都开始吃东西,现在又到了吃饭时间,可是回家的列车却似乎更加缓慢。他睁大了饥饿的眼睛看着左右,忍不住问:“你想吃点什么?”

  王冬梅一付无奈地:“我原以为火车会很快到家,就把兜里仅有的一点钱都留给赵向东他们了,因为他们毕竟还要进行徒步长征啊。我真没想到火车会这样缓慢,像蜗牛似的走走停停。”

  刘异苦笑:“蜗牛也要吃饭,我去给你想办法。”

  王冬梅问:“你不是也兜内空空,又会有什么办法?”

  刘异说:“我不是还有两只手吗?”

  王冬梅惊诧地:“怎么,你要向人们乞讨?”

  刘异笑着:“我还是红卫兵呢,怎会干那种掉价的事?”

  车厢里的人吃饱了,有人不断地把吃过的罐头酒瓶和果皮纸袋扔到了狭窄的过道上,刘异忽然找到了机会,他从锅炉间里找到了扫把等清扫工具,一脸微笑地便在肮脏的车厢里清扫起来,忽然被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列车员迎面碰到。

  列车员叫蒋大丹,他曾做过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在列车启动的瞬间,一个参加大串连的红卫兵忽然被挤到车轮下,蒋大丹一眼看到,奋不顾身跳下去,一把抢救出了这个在生死瞬间的红卫兵。但蒋大丹并不为此感到骄傲,心中却对红卫兵大串连充满了疑惑和痛恨。这时他忽见有人在主动清扫车厢,以为又遇到了列车拾荒者,却不认识,便伸手一拦:“喂,你在干什么,想在列车上拣破烂呀,在我这车厢里拾荒可都是有地盘的?”

  刘异在小时候就知道,乐天地那里拣垃圾的人都有各自得干净。”

  “那么你要干什么?”蒋大丹面露疑惑地,“你还要学雷锋呀?”

  刘异摇摇头:“我还没有那么高尚,况且现在也不是学雷锋的时候。”

  “是啊,现在到处都在打派仗,害得火车都不能正点运行了,傻子也不能还来学雷锋?”蒋大丹愈发警觉地,“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刘异绽动焦枯的嘴唇苦笑一下,掏出红袖标来给他看,小心翼翼地说:“我是红卫兵,兜里没钱了,想用打扫车厢来换点吃的,行吗?”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