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静安寺。
千级台阶覆盖白霜,一个蓝袍小尼正在院中静静打扫积雪,刷刷沙沙,寂冷中尤显寥落,却似耳闻婴儿微弱啼哭,静立听辩,只有山风呜呜泣咽。这天寒深山怎会有婴儿?疑是听错,又复低头清扫。
婴儿哭泣又断续传来。小尼这次听得真切,情急之下来不及放笤帚便跑出去,打开院门,赫然见门口积雪处有零乱脚印,地上并无一物,确是有外人来过,而婴儿哭声此时传得更加凄切,小尼寻声而去,拐进寺院旁的树林,果然见林中有人。小尼悄声靠近,见那人衣裳打有补丁,瘦弱偻身,尖脸猴腮,地上放着一捆柴禾和一个锦锻包裹着的婴儿,那人正在婴儿包袱中摸索着什么,看样子分明是樵夫,却如何有这婴儿?小尼也不顾这么多,拿着笤帚大声喝道:“什么人?!”
那樵夫吓得跌坐在地,慌乱不己,见是一个小尼姑,遂瘦脸涎笑道:“小尼姑,你吆喝……喝喝什么呀?吓……吓吓得死人!
樵夫口吃,那模样却是鬼鬼祟祟,看来也不似正经人物。小尼姑举起手中笤帚,一脸怒容,仍高声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在这里鬼鬼祟祟?!”
樵夫手中拿着什么东西,往自己破袄里塞去,一边拿了那捆柴禾一边道:“没……没没鬼鬼祟祟,这有个……有个小孩儿被人……人放放在这……嘿嘿……我我来看看,只是看看……。”说罢,就想逃之夭夭。
小尼姑拦住樵夫去路:“哪里走?!你拿了什么东西?”
樵夫摊了摊枯瘦两手,三角眼瞪大,底气不足道:“我我没拿什么……小尼姑,出家人与……与人为善……懂不懂?”
小尼姑冷笑一声,笤帚一下打在雪地上,撩起雪尘,樵夫连连退后。小尼姑逼他道:“你真没拿什么东西?那你翻那婴儿包袱做什么?!”
樵夫打算至死抵赖:“含血……喷人!我我就只是看看……看看,什么也……没拿没拿!”
这时,地上那婴儿动了动,小脸皱起,哭了起来,却听得嗓音已经嘶哑,有气无力,大寒雪地里,恐怕已冻得够呛。小尼姑急想那婴儿安危,却不知樵夫偷了婴儿身上什么物品,举起笤帚作势又要打下,道:“我看你那样子就不是什么好人!分明是个盗贼!”
樵夫一听气得跳起:“小尼姑,话说清楚……清楚,谁谁是盗贼?”
这时,不远处有人说道:“是什么人在这里高声吵嚷?”却见站着的是蓝袍善目的老尼。
小尼姑一回头,是自己师傅,便跑去,说道:“师傅,寺外有个弃婴,这樵夫见了不知偷了婴儿包里什么东西。”
樵夫听了,气歪了脸,继续嚷道:“胡说……胡说八道!我路过此地……看看看到有个婴儿,就停下来来……看看,什么什么也没偷偷!”
老尼姑走近,双手合掌,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说罢忙抱起地上婴儿,却见婴儿小脸冻得紫红,忙道:“慧心,快将婴儿抱回寺院,人命关天!”
小尼姑听罢忙扔了笤帚抱起婴儿,一回头,那樵夫身影已趁机逃远。
小尼姑慧心急忙道:“哎,师傅,那樵夫逃走了。
老尼又合掌,缓声道:“由他去吧,救人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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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安寺倒是宽敞,只是冬天,上香的人本来就少,此时尤显得空落,却依然弥漫寺院特有冷香。
寺后傍有两三棵梅,荆榛篱落,殿宇两廊,满地青砖敷覆雪霜。大殿内供垂目含笑金菩萨,须仰望那金身,看起来似那菩萨撑起屋梁,锦幡半挂,被烟火熏得半黑,傍侧是神态各异的十八罗汉,怒目憨态各有不同,供炉中焚后的香烬摇摇欲坠,案桌上贡品整齐排放。鲜桃瓜果,只是大冬里哪还有些瓜果呢,细看,原是些面团上了颜色罢了。
廊上急急走着的正是那唤作慧心的小尼,她端的半铜盆热水小跑,清爽面容上倒渗出热汗。
跑到内堂屋掀帘而入,里面人却不少,师姐师妹围着师傅,逗师傅怀中那婴儿。
婴儿许是刚刚哭累了,竟打了个呵欠,小嘴砸砸,红通的小脸蛋有隐约酒涡,小鼻子红红,大眼晴却乌黑水亮,如是黑葡萄般晶莹欲滴,她早已停止哭喊,双眼滴溜溜看陌生众人。
师傅微笑看那婴儿,眉宇间竟有慈爱母性对自己幼儿才有的喜爱之情,眼角细纹丛生里开出一朵菊。
慧心将热水放好,水帕浸在热水中捞起拧干,师傅接了过去,轻轻地擦那吹弹欲破的小脸蛋,婴儿扭来扭去,嘴一扁,又想哭起来。师傅忙抱着轻摇起来,嘴里轻呵着:“小乖乖,不要哭,不要闹……”
围着看的尼姑年纪不一,大大小小,竟有七八个,一律都是素衣或是蓝袍,她们轻声交耳。
“好可爱啊!”
“真可怜,这么小就被父母抛弃了。”
“我们有新玩伴了,呵呵。”
师傅摇了摇,见那婴儿不哭了,对那围观的尼姑唤道:“妙心,妙心呢,让她熬些烂粥,这孩子怕是一天没吃东西了,可饿坏了。”
话音刚落,帘子掀开,却是一个胖胖的七八岁小尼姑满头大汗端着一青瓷碗进来,一边口里大声嚷道:“师傅,我来了,这粥早上我熬了准备大伙吃的呢。”
一旁的尼姑们齐齐朝她做“嘘”的动作,妙心方才觉得嗓门不知不觉又高了,缩了缩脖子,胖脸上嘿嘿一笑。
将那碗热粥端过去,师傅用小银匙勺了一匙热粥,轻轻放在唇边吹凉,婴儿却转头看那个刚大声嚷嚷的妙心,妙心见她水灵的大眼睛直看着自己,便对她做起鬼脸来,婴儿看得一愣一愣,妙心越发做得带劲,吐舌头,翻白眼,扯嘴角,婴儿看着看着竟咭咭笑了起来,见她笑,大伙也笑起来,十五岁的慧心却一拍那调皮的妙心,说道:“去去,让孩子吃饱了再玩,她饿坏了找你!”
妙心一听,刚生的鬼脸立即塌了下去。
吃掉了小半碗热粥,婴儿困意袭来,打了几个呵欠眼皮便重得合上,众人未敢言笑,都只是静静看她安睡,看她纤长的睫毛投落如羽翼般阴影,看她还带有芬芳乳香的安静脸蛋,真真是纯净的美玉明珠。许是梦到了什么,婴儿红扑粉嫩的小脸竟浮起笑意,如是那一瞬天暧百花开,馨香染得一室皆春。
师傅轻放下婴儿,为她盖上棉被,便让小尼们出去了,屋里独独留下慧心与师傅。
师傅坐在椅上,手里捻着佛珠,缓缓道:“这个女孩儿眉清目秀,且包裹着的是普通人家所没有的绫罗绸缎,我看她不是一般人家里的孩子,可惜福薄,才几个月大便被弃之荒郊,也是与我佛门有缘,静安寺便留下她罢,好歹让这可怜的孩子有个容身之处。”
慧心侧身而立,看了看师傅,师傅干净素长眼眸里似有悲悯内容,温玉面庞在屋内阴暗中却灼灼夺目,这般眼熟,慧心仔细一想,原是殿中的菩萨,辰光回现,师傅双手合十,真成了眉目如无尘天地的那座金身。
“给她取个法号,叫念慈吧。”师傅静默许久道。
慧心喃喃念诵:“念慈……念慈……嗯,真是好名字!”
“念慈?哇呜,我有师妹了!我有师妹了!她叫念慈……”饭桌上,妙心一听慧心的话便放了饭碗在位置上手舞足蹈。一颗饭粒仍粘在嘴角,她兴奋得按捺不住又高声嚷嚷起来。
慧心皱眉道:“妙心,刚才不是说肚子饿扁了么?才吃了多少碗饭,就有这么大力气大嚷大叫了?”
妙心挠挠后脑勺:“嗯,慧心师姐,我吃了一碗半,才把说话的力气给补回来了。”
桌上众师姐呵呵哈哈笑起来。众人打趣道:“妙心,再吃,你就成了胖心了!”
妙心虽只有八岁,却因体胖,圆乎乎如同十二岁小孩那般大。她满不在乎:“胖心也好听啊,我爱听!”
师傅也忍俊不禁笑了笑,却道:“好好吃饭吧,妙心,念慈以后就让你多帮师姐带着。”
妙心一听又呜啦欢呼起来。
饭后,师姐们忙收拾清扫,师傅也去佛堂诵读经文。
妙心看四下无人,悄悄溜进屋内,念慈已醒,在嗯嗯哼哼地扭来扭去。妙心一屁股坐在炕上,趴在念慈身边,胖手指拨了拨她蔷薇般脸颊,细声细气道:“小念慈,叫妙心师姐哈,妙心师姐陪你玩咯。”
却不想念慈嘴巴咂咂,眼晴红了,哼哼哭起来。妙心慌了手脚,轻轻拍她:“小念慈不哭,不哭,你难道又饿了?还是渴了?”说着,妙心蹦下炕,抓起案桌上的瓷壶倒了半杯水,小心翼翼端到念慈面前,俨然是个小母亲般,她抱起念慈,把水送她小嘴边,念慈却不领情,别过头去,继续哭,妙心手足无措:“哎,不喝水啊,那是要干嘛呀?想妈妈了哦?念慈不想,妙心就是念慈的小妈妈啊,念慈不哭好不好?”
妙心抱起襁褓中的粉嫩柔弱的婴儿,摇摇晃晃,果然不哭了,却一把把自己的小拳头塞进嘴里砸巴着。
妙心摇着摇着只是觉得累,便把念慈放回炕上,自己也躺着,用小胖手拍拍,嘴里还哼哼那自编的一支歌:“太阳像饼甜香香,妙心不偷吃来做饭忙,熬粥香香念慈吃,吃饱肚肚睡香香,睡香香……睡香香……香”
“妙心,妙心,……”慧心四处找妙心,却不见那调皮身影,一脚跨进屋里,才见妙心躺在念慈的坑上呼呼大睡,而念慈却一双黑溜溜眼晴四下张望。
慧心忍不住“噗”地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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