淌过千万个轮回,不知疲倦.
河的四周一无所有,只有浓郁的黑暗.黑暗中却又弥漫着无边无际的大雾,浓白,沉郁,无可散去.无风，无光，无声.
我沿着这河,一直走,一直走.永无尽头。
走的太久,久得麻木,绝望.直到眼前的河岸突然有了一个人.
那人坐在唯一的一块雪白大石上.
白衣如水,无风悠游.白发如雪,倾泻如瀑,在无风无气的空中幽幽飞舞,银光轻柔地流泛.
只一个背影，天地失。
那是神的.惊心动魄,无可言喻.
“你……是神么……”
这一瞬,那震撼灵魂，我卑微得泪如雨下。
他静默，同这大河一般,像是坐了千万年,即将石化.此刻,我的声音响彻虚无的空间，绵绵不尽，不绝如缕，那人终于缓缓回首.
竟是彩的眸,如一汪融化了的虹，像是溶进天地间所有的彩.看过来,茫然而纯澈.那么清,那么寂.
然而那绚烂华得不可逼的视眸，却为何，孤清得让人心疼得有如堕入修罗地狱，遭针扎火灼.
恍然间，意识与魂魄那汪眸中迷失了，深陷，溶入。我身不由己地轻轻走过去,伸手，抚上这惊心动魄的脸.
这令皇天后土尽失的脸,不是冷,也不是热,只是,没有温度.
“你,难过么……”我怔怔睁大了眼，落泪.
他不语,静静看着我,绚烂的眼眸中因这一句，茫然散尽，缓缓浮现彻骨的孤寂与悲伤.又参杂一丝难言的欢喜.
周遭茫茫如混沌之初的大雾随着那双眸的变幻缓缓散尽，露一个一无所有的空洞空间。
一滴霞的泪,自他斑斓绚烂的眸中溢出.顺着绝的脸滑落，凝结，成石,散发晚霞的光芒,金红交融,在一无所有的空间中无尽延伸，照彻。明晃晃,暖融融.
我在浓烈的心痛与悲泣中醒来,睁开眼,没有那双惊心动魄的彩眼眸，却是一双扑闪晶亮的大眼睛.
“呀!”这个长相可爱的小沙弥,见我醒来倒吓了一跳,接着便笑开了:”瞧你这么大人呢,作个梦就哭了.我赶紧去告诉修尘师兄你醒啦!”
说着,他连蹦带跳,乐颠乐颠地跑出门去.
我撑着身子坐起来,却恍惚地沉溺在梦中.
那人是他.是他.
脑中又涌出着奇怪的念头.可他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只是梦么?可那为何从梦中延续出的泪水扑簌地落.是这样难以遏制.
我因这梦,因这梦中的男子,因这梦中孤寂的彩眸,悲痛绝.像灵魂的伤痕中溢出的毒液脓汁，是无法解脱,没有救赎的悲。
正痴痴地低泣着,屋外响起轻细的脚步声,我惊醒,回头,透过未经裱糊的格子窗看过去.
屋外不知何时已飘起了雨.
大约是秋雨,丝丝缕缕,携了凉意,在清静的院落中曼洒轻飘,有如情丝,缠绵于天地间不肯绝尽.随着倏忽卷过的微风,伴着院中修竹的低语习习翻卷.
院中那人洗得发白的宽松僧袍与细雨一同在风中飘逸地轻摆,修白的手执一柄陈旧的四十八竹骨油纸伞,踏着湿润的青石地面,款步而来.
他颈项谦垂,握一串佛珠,如佛拈微笑.这清雅的院落霎时染上无边禅意.
和尚。这样风华绝代的和尚，仿佛佛祖的转世，笑拈人间悲喜。
再见修尘,我仍旧惊为天人.
他收了伞,悠悠跨门而入,转眸看见我满面阑干,便站定。
“你,难过么……”
重叠的话语。我一震,睁大了眼,”你……是谁?”
“贫僧修尘.”他轻笑。
是了。他只是修尘大师。没有纯白的发，没有彩的眸。
“段羽君呢，他怎么样？他没事了吧？现在在哪里？”我一连串地问。
“施主放心，”修尘点点头，“他已安然无恙，现正于某处疗伤。”
我终于稍稍安心。他不肯来见我，只怕是无力面对罢。
”却不知施主是谁?”修尘的眸看定我，琥珀的清光仿佛世间一切看透。
“我是安思初.”我下意识地开口.
“从何而来?”
我张张口,却无法回答.
修尘静静看着我,纯澈的眸让人无比安心.你不是莫雪吟——他琥珀的眸，一眼间便将我看穿.
“我说,你信么?”我落泪.
“不论施主说什么.”他坐在侧,含笑点头.
我伴着风声,雨声,竹声,将一切从头至尾说给他听.
细数从头,绝望又缓缓升腾,将我攥紧.我恸哭,抓紧修尘的衣袖:“究竟是怎么了?修尘大师,你告诉我,这一切到底算什么?如果,如果我重新死在水里,能不能回去?大师……”我的手与声音一齐剧烈地颤抖着，“我觉得暗无天日……”
“一切皆因缘起.你并非因落水而来此处,你是因那奇石而来,只能因那奇石回去.而那奇石因你而现.因果轮回,它既渡你来此,必是为求一个果.”修尘依旧沉静如水.
“这么说,我还有机会回去?那是什么石头?在哪里可以找到?”我激动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
“能不能回去,要看你种了什么因,会得什么果.至于那奇石,”他看着我,”名云绮.天下只有一人知道它在何处.”
“谁?”
“你.”
“我?”我愕然.
“是.”修尘缓缓起身,轻声解释,”相传,天神情动,化泪为石,因有霞光,名曰云绮.据说此石蕴含神力,但对于天下人而言,是否有神力不得而知,可它却是一个宝藏.”
天神情动，化泪为石？我忽而想到梦中那滴霞的泪。是巧合还是暗示？梦中那人是神么？那子，是我么？宝藏？神泪和宝藏有什么关系？
我脑中腾地纷乱一团,难以理清.
“云绮曾为玄灵族所得,玄灵族长御沧以石为引,寻得一处宝藏，他自己极乐而亡。从此,云绮为天下人觊觎,辗转流落人间.后为大漠莫氏所得,而莫氏因此惨遭横。江湖诸门派为抢夺云绮攻入大漠，莫氏满门受屠.唯有幼莫雪吟逃脱,此自此成魔,杀人无数,誓要屠尽天下人.人称血娘子。因此,这天下知道云绮何在的,只有你.”
“可我不知道在它哪里！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修尘沉吟片刻道：“只怕是没有。贫僧也只知这么些，倘若姑娘想深究，唯有寻到玄灵族人。玄灵一族长于巫术,通天知地.他们当有深解。只是……”
“只是什么？怎么找到玄灵族人？”
“玄灵一族向来神出鬼没，难觅其踪。只有此族族长历代拜国师。现任族长御椤循例尊为国师，先居太子府。”
我惊鄂地听完,再次跌入冰窟.
没有云绮石我根本回不去。知道云绮石在哪人的,不管是谁，至少我有一线希望,然而偏偏是莫雪吟,偏偏是”我”.我占了她的身体,她自然早就死了.我到哪里找她的魂?我无权无势，无能无力，根本不可能进到太子府，去见当朝国师。而且,我还要去寻那个不知何谓的果.
更何况,就算回去,洛瑜只怕早就只剩一捧轻尘,我再也无法触及.
我怔怔地坐着,一种奇寒无比的恐惧缓缓将我淹没.我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死.
安思初的日子那么平凡,吃吃喝喝,上学打工睡觉,地暗恋,为洛瑜，为一些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时喜时悲.而莫雪吟的生命却如此沉重,爱,恨,仇,杀.刻骨的孤独,绝望.只因一场莫名的际遇,我得承接她沉痛的生命,背负这一切,孤独地走到死.
没有汽车高楼,没有阿芫,没有洛瑜,没有我熟悉的一切。我所坚信的一切，我赖以生存的一切，我的世界观，都在一夕间分崩离析。除了痛苦,对我而言毫无希望的生命,我无力承接.
原来，在平淡中呆久了，人是会懦弱的.如此懦弱.不堪一击。
更何况，这一击，是洛瑜。
那个永远表情淡然的人，那个始终走在我前面让我亦步亦趋跟随的人，那个俊得像漫画中走出的人，那个对谁都若即若离的人，那个喜欢慵懒地像猫一样倚着我晒太阳的人……他，没有了。消失了。
十几年每一个点滴的记忆都鲜明如昨，可记忆中的人，却再也不可触及，像从不曾存在过。
这一击，我真的不起。
“思初姑娘,何必轻生.”修尘的眼，仿佛能看穿所有,“生死不过一息之间,而因果轮回却是避不开,逃不了的.无论几生几世，它总会找上你。你何必逃避？若种善因必得善果.”
我只是颤抖，几乎难以成言:”因已种,果已定,苦苦求索还有什么意义?”
“因果虽定,因果之间却是你的,是嗔是喜,都是你的.世间之事虽早有定数,人间却也纷繁多姿.如同众生，虽难免一死,却仍旧全心全意地活.因果是你的,因果之间是你的,生死是你的,定数也是你的.如同这身子如今是你的,此处的世界如今是你的.”
他看我,含着那大慈大悲的浅笑.我怔怔地看着他仿佛容纳万物的琥珀眼眸.心中有股奇异的清明.
“你随我来.”他轻轻为我披上一层衣,扶我下,撑起他那竹纸伞,引我出了禅房的门,来到细雨霏霏的院落中.
修尘以他檀的怀将我扶到到一棵不知名的矮树前,指着眼前的枯枝。
“你看.”
干枯皲裂的枯枝上,有一片伶仃的枯叶.那叶经络凸起,有如老人手上的青筋.被雨水浸湿,灰黄地蜷缩.叶梗,早已失水萎缩,,颤巍巍地连在树枝上,仿佛随时都要跌落.
一袭金风夹着凉意吹过.这孤叶一阵簌簌地颤抖,让人提心吊胆地几乎要伸手去接了,然而，它没有跌落.
雨,仍旧下.
倏忽,一阵更冷更强的风拂过来,孤叶簌簌地低吟.突然,那干萎的梗终于与树枝断开，我一惊.一声极细的轻响,似惋惜的长叹,又如宽慰的低吟.
它跌落枝头,在微风细雨中款款地转,枯去的躯体转的那么悠然,最终躺上黄土,安宁得如阖目睡去.
我一颤,忽地觉得心中有大片的纷繁随着这片叶尘埃落定,一片清寂淡漠.
十九年的稚气仿佛一朝脱尽,岁月，似一瞬间在心中沉淀,老去.
我静静仰头看执伞的修尘,心中一片古井般的沉静.”修尘大师,我明白了.”
他低眉念佛:”阿弥陀佛.请再随我来.”
他扶着我穿过垂角门,进到另一个稍大些的院落中.
院中有一个青铜大缸.他引我到缸前.我低头看向缸中.
缸中,是莲.绕是秋风清寒，仍旧是碧叶浮水,莲影清摇.雨落清水,荡开柔的涟漪.一朵蓓蕾轻卧其间,通体雪白,清新安宁.
我看着脱俗的莲苞,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修尘。
修尘低头朝我轻笑,忽而一松手。
纸伞跌落.丝丝缕缕的凉意便落了一身，一脸.天地间一片如烟似雾的丝雨，将我与他融在其中。
我不解，微微瞪大了眼看他。他垂眸,佛陀般慈悲含笑,伸出指轻轻触上白莲.
那白莲,竟在他修白的指下,绽放了.
那样无限娇羞地舒展开的瓣,剔透，如玉。渐次露出明黄的蕊，沾上丝丝湿雨，娇嫩，圣洁.恰似冰清玉洁的倾城子,柔温婉地撩开遮面的薄纱,睁开清莹似雪的明眸.如此鲜明曼妙,清新自然的，一路直触到人心最深处，绽开一片清透的光明。.
这一刹,泪水夺眶而出,心中似有佛光普照.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仿佛先前心中那老去的岁月又活了起来,退去了尘土,鲜活明丽.
秋雨缱绻,我却如历万里碧空.从未如此感恩,从未觉，得天地万物，碧落黄泉，原是如此明丽，动人.
“你悟了么?”
修尘在细雨中合十双掌,眉目低顺.
我一把抱住他,用力地点头,笑声不自觉地自喉中逸出，泪流不止.
泪光中，恍惚看到一个的红身影.
那子,眼角含悲.
再睁眼,却只有斜风细雨.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