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所到之处,若为藩地则大开城门,若非藩地则以死反抗。
眼看着保成率军又一次拔除一个殊死顽抗的城镇,与我同在后方营地的容可叹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他们确实是忠君楷模。能做到这点的,还能有多少人呢?”
我附豪:“没错。且看那些藩王尚被扣押在京的地方,竟然也还有心顺从。想必是已经准备放手一搏了。只不知千里之外的京城现下如何。皇上到底有无出兵啊……要是一直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拿下半壁江山了。”
容可望了望发黄的天,担忧道:“恐怕今有雪。不知后方给养能否及时到达。”
——我俩的担忧完全没从同一角度出发。
尽管小台和容可都对我保证,说京城至今尚未传出任何关于皇后失踪的消息,保成也不会拿我当人质。但我仍然提心吊胆的尽量缩在后军军营里,就怕以前见过我的藩王们中哪一个人忽然认出我是谁来。容可身体不好又执意随军,保成也只好由着他了。因此我与容可一同被保成搁在了大部队的后面。
保成大军所向披靡,一日一日的向前推移,而我心中一日一日的焦虑不安。皇上说是要御驾亲征,可为什么到了现在还没动静呢?是筹集不到粮草,还是征集不足壮丁?
再怎么忧心害怕,我也只能干着急。因为保成除了让容可与我同住之外,还另派了两名武功在我之上的丫头随时紧跟着我,连睡觉都要看守,生怕我逃走似的。
除了能听到接二连三的频频捷报,我对军情一无所知。在越刍的时候我就不清楚保成到底是怎么练兵的,也不清楚容可是怎样与其他藩王交换讯息——当然也许就是用的那群训练过的鸽子。小台他们似乎有意要瞒着我,却又不时会透露给我一些他们认为该告诉我的事情。这让我很为难,不知该如何分析他们施舍的有限的。
我不是将军,也从没上过战场,更不知道京城以外的地形是什么样子,所以现在的我虽然身处军营天天能看到被派出派进的人马,却一概不懂其中深意,这无异于睁眼瞎子。
行军路上,正赶腊八节。那天,容可不知在哪个旮旯整出一口锅,熬起了腊八粥。这是我第一次不在家中的腊八节,却也没想到会在军营里度过。
“阿可,你说我们这样一直前行,有时还连赶路,保成是不是有些急功近利了?”我看着容可搅拌锅里微微泛起枣红的腊八粥,愣神地问道。
容可手上动作不停,还往锅里抖进了些糖——真弄不懂他怎么荡的这些食材,说道:“就按照这样的进程,我们应该可以在京城过年了。好了,今天过节,我们不要再厅情了。反正我们两人都被保成塞在了大后方,想来他也不用我们出力,那就不必担心这些事。”
又过了一会儿,容可放开了与他外表形象完全不符的长柄大勺子,轻松说道:“来,你帮我把炉子里的柴火拨出来一些,让火小点——慢火熬的粥才。”
我也暂时放下了所有愁绪,一扫阴霾,依言将几根烧得还不很烫手的柴火拎出来,笑看他拿起锅盖盖上,戏谑道:“阿可,你这又是从哪里学来的一门手艺呀?啧啧啧,你立志要当贤良母?”
容可翻过勺子用勺柄戳了戳我的鼻子,佯怒:“乱说,小心我不让你喝粥了哦!”
“不让喝就不喝。看你一个人喝完这锅粥不撑死你……”我嘀嘀咕咕地坐远了些,生怕他再用勺子柄戳我的鼻子。
不再添柴的炉子很快就熄了火了,容可掀开锅盖,一阵扑鼻的豆迎面而来,整个帐子里似乎都洋溢着这股浓郁的味。
“小心烫嘴。”容可笑着递给我满满一碗腊八粥,提醒道。
我感觉战乱与忧心全都在这一时刻远离了,只余节庆的喜悦和幸福充盈于心。捧着木质的大碗,我回头招呼门外守着的两人:“你们也来尝尝吧?”
她们没动。我好笑地对容可说:“也不知保成对她们说了什么,她们两个从阑动我碰过的东西。难道我身上还能带着毒不成?”
容可为自己盛好了粥,端着,将我从头看到脚,最后总结:“你嘛……浑身都有毒。”
我眼角一抽,险些没把手上这碗滚烫的热粥全都泼到他身上去。
容可所说果然不假。十二月中旬,保成大军就兵临了京城城下,驻军郊外,在距内城不到五十里的地方休整兵马。
此时的我早已对所谓的“御驾亲征”无望了——这样也好,本来我就指着小台能站在胜利的一方。不管怎么说,他身为功臣好歹能保住全家。可一旦小台所在的保成军队失败,以我一己之力,恐怕是护不周全苏家大小百十口人了。我觉得我现在很矛盾很矛盾——我似乎时时刻刻都在矛盾着,唉!一点儿也不洒脱。
几日后的一天,营地前面传来战鼓声,好像是什么人攻打过来了!
裹着厚实的披风,我心焦地站在帐外,侧耳倾听远处的战争,试图能听到些什么。可除了冬风狂烈的怒吼,我什么都听不到。
“回帐吧,外面这么冷,对身体不好。”容可在一边轻轻扶住了我,把我带回了帐子。
我在帐子里来回地走着,来回地看着帐帘子,来回地问容可时辰。
“现在什么时辰了?”我有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
容可叹气,拉过我,按我坐下,说道:“婧,不要再问了,开战到现在还不足一刻——你已经问过不下十遍了。”
“不是……我感觉好像已经过了一天了……阿可,不行,我还是想出去看看。”我站起身就要向外冲。
容可比我快一步,在帐门口挡住了我:“外面天都黑了,也已经开始下雪,你出去容易迷路。我想也不一定就是皇上派兵过来了啊!还是先等等。”
嗡不上他的苦口婆心,急急地说道:“可是万一他们……”
“你根本就不用担心!”容可忽然使了大劲把我往回带,“你的皇上不会兵败!”
我愣住:“……你说什么?”但是我转身后并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因为他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把我弄晕了。
“你需要安静休息,醒来一切就结束了。”容可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迷迷糊糊中,我想着:容可你好样的啊我都被你打晕两次了你这个混蛋……
我昏睡了好像很久,又好像没多长时间。正当我略有转醒之意的时候,模模糊糊地听到了外面的谈话声。
“你胆子不小,你以为把她带到越刍颈真能解决一切事情?你心里打的什么谱我知道……”
“……不能换……”
“好,先不提这个,朕问你,容可呢……什么,他也在这里?你当朕的皇后是什么人……让他们两人孤男寡共处一室……”
“……我派了……”
“有人看守也不行!”
断断续续的听着,我最后被一声怒斥震醒了。缓缓地睁开眼,却没看到容可。在枕头上一偏脑袋,我发现帐帘被人挑了起来,接着,近两个月没见过一面的翔成陛下,满身寒气又夹带着怒气出现在门口。
他放下门帘,把其他人的视线都隔绝在了帐外,“婧!”
我刚醒过来,还有些愣愣的,一时反应不过来,“……翔成?”
翔成几步赶到我身边,我才一撑起身,他就定在前,帐内昏昏暗暗的烛光打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的影子跳动着,跳动着。
长久以来紧绷着的神经刚放松,我就忽然又想哭了:“你来了,既然是你来了……那你赢了?是你赢了吗?”
翔成的手抚摸着我的脸,声音不再清冷:“是,是我来了,我赢了。”
我与他对视了很久。
然后我默默低头,掀开被子,下,跪倒:“陛下,身愿以一己之命换得罪臣苏台苟且人世,望陛下成全!此番作乱舍弟年幼无知,看在老父仅有一子的份上,看在身唯有一弟的份上,求陛下成全!”
语毕,我深深地磕了一个响头。
翔成脚下一个踉跄。
这好像是我第二次如此正式地跪在他身前求他。那次是为了要不要住在东院这种小事,而这次我则是为了我的家人,我的亲弟弟。烛光依然在跳跃着,我依然还是只能看到他腰间悬着的那个精致的绣龙明黄锦缎荷包。
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任务,但我还是义无反顾。因为我的父亲和母亲都需要我这么做,他们唯一的儿子需要活下来,至于儿……我们苏家尚有苏兰苏叶两,少我无妨。
翔成猛然把我从地上拖起来,一语不发地扛着我向外走。
我惊呼。
“不许出声!”翔成冷冷地命令。
我忍着翻江倒海的吐意,正想让被压的肚子稍微离开他的肩膀一些,就被他狠狠地甩上了马背。随后他也上了马,只说了句“抓好”就扬起了马鞭。
“等等!”
是容可!
我惊喘着回头,见容可脸上泛着病态的红丝疾步跑到马前,扑通跪下,双手举起一件衣服:“请皇后娘娘收下!天寒地冻,万望保重身体!”
“阿可……”我俯身,哽咽着伸出手去,却怎么也抓不到他手上捧着的衣服——这匹马为什么这么高?我眼睛湿润,不知是冻得还是痛得。透过飘着细雪的,我看向他:你为什么还要出来?你是不应该活着的容家人啊!
翔成攥着我已经伸出的手,冰冷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传下:“容家的容可?很好,朕记住你了。关于保成说的那件事情,朕可以批准。但是你,要有足够的胆量承担起翻案不成的后果。”
我脑子里混混沌沌,根本没有心思去分析翔成的话包含了什么意思。只眼睁睁地看着容可跪在我的面前,或者是跪在翔成面前——这都是一样的……
翔成继续说着:“不过你倒有心,能想着为朕的皇后带来御寒的衣物。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怨恨涌上我的心头。翔成,你是皇帝没错,但你一定就要这么伤人的说话吗?容可的家因为你皇父的糊涂而蒙受不白之冤,你身为皇上不体谅他的处境,竟然还……抗拒着翔成为我包上外衣,我视线紧紧跟着容可黯然后退的身影。
“给我回头!不许看了!苏梧桐,你到底想怎样?!”翔成在我耳边愤怒地低吼。
我依言转过脸。四周的一干人等都远远的在前面肃立着,无人上前。那些人都垂着头,并没有看向我们这边。但我感觉每个人都用眼睛在盯着我,在指点着我:看,那就是被掳走了的皇后!
那些人中,有面生的,也有面熟的。有些人我曾经在保成的军队中见到过,那些意气风发的脸现在洋溢着立功之后的喜悦。
立功……他们明明是罪人,怎么会如此高兴呢?保成为什没在被押着的藩王中呢?最前面被五大绑的满脸血迹的桂王为什么那么忿恨地瞪着我和翔成呢?这场在京城之外爆发、由皇上御驾亲征的战役,究竟是怎么分出胜负的呢?
还有,我有些反应过来了——容可他……肯轻易出现在当朝皇帝面前?
我想我有些明白了。但是我还需要求证。
马蹄踩在雪地里,几乎无声。翔成的气息就在我的头顶。后面跟着的是一大批骑兵。他们的身上都少有殊死搏斗后的痕迹。每个人都敬畏地低着头,不敢往前面的我们这里多看一眼。
我说:“你为什么赢得这么早……”
翔成没有回答。
我又说:“你和保成是不是合起来瞒过了天下人……”
翔成还是没有回答。
我最后说:“我很累很累,你们为什么都要骗我,小台和容可也骗了我吗……”
翔成说:“你累了,在我怀里睡一会儿吧。醒了窘宫……到家了。”
我沉沉地点着头,下意识地躲避开迎面而来的风雪。翔成似乎用他的披风裹紧了我。
时隔两个多月后,我终于在过年之前的这场风雪中,回到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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