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大坤自建州返临安不久,果然从宫中来了一位上差,宣召吕大坤即刻入阙觐见,万岁下旨,有要事需他干办。吕大坤忧虑重重,忐忑不安地跟随内侍进了皇宫。
南宋虽定都临安,但为示不忘故国都城,仍只称“行在”。堪舆大师傅伯通曾察勘地势,言临安“只宜为一方之巨镇,不可作百祀之京畿。”大内皇宫建于凤凰山下,初时因局势未稳,只能因陋就简。此际偏安已有近百年,皇室渐耽于歌舞升平,宫殿不断修葺增建,一切规整已颇具气象。
吕大坤随内侍由东华门入宫,行至延和殿过道,迎面一人踱步而来,白白胖胖、衣着华贵,头戴镶金三山帽,手挥玉柄麈尾拂,对着吕大坤笑道:“吕先生别来无恙,咱家有礼了。”
引路的那个内侍一见此人,急忙上前问安,而后毕恭毕敬地垂手拱立一旁。吕大坤认得来人正是宫中内侍省的副总管钱无势。只听他尖声细气道:“韩公公,圣上这趟差事,原来是差遣你去呀。这位吕先生是咱家多年的朋友,你可得多多上心,别怠慢了贵客。”
姓韩的内侍堆起满面谄媚的笑,逢迎道:“钱总管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凡事好说、好说。”钱无势“嗯”了一声,显得颇为满意。韩太监又道:“钱总管刚从文德殿出来?不知圣上退朝了吗?我好带吕先生去面圣。”钱无势道:“圣上正为曾从龙的事情生气呢。适才早朝,商量向蒙古输纳岁贡一事。群臣大半都道蒙古质朴淳厚,只要按时纳贡,从此定然相安无事。曾从龙却执意认定蒙古势必南侵,奏请圣上早修战备,要将扩建玉壶园的钱拿出来,充作军饷。还要动用国库的‘酒曲’和‘茶引’帑,去造什么‘霹雳炮’。咱家当时在旁边听了,心里就好笑,这火药也就逢年过节做爆竹放焰火玩玩,还真能拉到战场上杀敌不成?哈哈,哈哈。”
韩太监点头哈腰道:“圣上英明,钱总管高见。曾从龙就是没事吃饱撑的。那些武将整天就想着打仗,无非是想发战争财,中饱私囊罢了。”钱无势食指在唇边一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打趣道:“嘘,这话可不能让那些武夫听去,不然又要说咱们是用‘小人之心’,去度他们的‘君子之腹’了。哈哈……”两人相视大笑,半晌方止。
钱无势转向吕大坤,温言道:“吕先生,那年你施展冥画绝技,替咱家找到祖坟,咱家这从小就净身入宫的苦人儿,总算可以认祖归宗,真是多承你了。咱家年年不忘你的好,这不圣上一有棘手之事,咱家就立刻向圣上举荐了你。替官家办事,那可不得了,富贵荣华指日可待。到时候可别忘了老哥哥的情谊哦!”
吕大坤心中苦笑,暗想原来是你这……
个老家伙多事,惊动了赵官家。但他也知钱无势纯是一番好意,不便指责,唯有强打起笑容,佯作亲热地敷衍了几句,互相挥手道别。
禁宫肃穆森严,吕大坤跟着韩太监七弯八转,逶迤而行。一路走来只见殿宇相望、回廊曲折,大庆殿、垂拱殿、紫宸殿、端诚殿、勤政殿,巍峨壮观;亭、观、阁、斋、堂、楼、台、轩,星罗棋布;九天阊阖金碧辉煌,恍然不是人间。吕大坤这些年居华屋拥名园,自诩富贵享尽,此刻眼望着画栋雕梁、碧瓦朱甍,方知皇家气派又岂是民间豪富所能相比。
韩太监将吕大坤领到一所偏殿内,殿里阴森幽暗,空空荡荡,没有摆设任何物事,只在地上铺了一大块白布。韩太监转身关上殿门,低声宣道:“传圣上口谕,令吕大坤即刻描绘先帝冥像,务求毫发毕现、巨细靡遗,不得有误,钦此。”
韩太监宣完口谕,从角落里提出一桶墨汁,走到吕大坤身侧,巴结道:“吕先生殷勤王事,他日高官厚禄唾手可得,真个前程似锦啊!”
吕大坤脱掉外裳,露出内里的黑皮袄,淡淡道:“韩公公,请了。”
韩太监讨了个没趣,便不再说,提起墨桶,朝吕大坤穿着的黑皮袄上下前后左右泼了一遍,随即低首敛衽退出偏殿。
吕大坤合上双眼,凝神冥思片刻,口中“嚯”地一声低喊,翻身倒在白布上,蜷体抱膝,打起驴滚来。
韩太监所言“先帝”,指的是南宋第四位皇帝——宋宁宗赵扩。其在位三十年,于十年前离奇暴毙于宫中,死因不明,乃宋室南渡之后头号悬案。宁宗虽无嘉名传世,但在位时尚能体恤民情、奋发图强,曾于开禧二年遣韩侂胄北伐金国。韩侂胄好大喜功、急躁冒进,因而大败,被杨皇后与主和派大臣史弥远趁机矫诏鞭杀,首级送往金朝求和。宁宗心灰意冷,日益消沉,南宋朝政遂被史弥远、钱象祖把持。
吕大坤在白布上翻来滚去,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白布上渐渐显出了宋宁宗驾崩时的景像,随着吕大坤扭动频度和力度越来越强,画像越来越清晰。终于,吕大坤“嗬”一声挺身站起,先帝冥像大功告成。
吕大坤定定神,正待细观画中情景,忽然从大殿梁柱的阴影里转出一人,头顶通天冠、身穿绛纱袍、腰束金玉带,吕大坤大吃一惊,虽不识得来者是谁,但见他一副帝王装扮,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慌忙跪下磕头。
此人果然是宋理宗赵昀。他适才别有用心,躲在暗处窥看吕大坤绘画,直到冥像绘成,方才现身。他颔首微笑道:“吕先生请起,此处只有朕与你二人,不必多礼。”
吕大坤忙立起身子,举起白布,伸到宋理宗眼前,道:“恭请陛下圣瞻。”
宋理宗默默不语,聚精会神察看……
冥画,过了大概一炷香时分,才沉吟道:“吕先生,有些细微处,你画得模糊了。先帝手中拿着的那部书,是何书名?你替朕看来。”
吕大坤自画成之时,一直没有机会看过全画,此刻定睛细观:但见画中宋宁宗面容消瘦、双颊深陷,跌坐龙椅下方,左手握着一块通体明澈、似琉璃又像玛瑙的玉石,右手紧紧抓住一本书,目光中流露出极为恐惧的神色,彷佛是见到了什么可怖可畏之事,骇异非常。吕大坤努力瞪圆眼睛,想要看清书名,那书名却朦朦胧胧,不可渺见。
吕大坤暗道奇怪,之前画图从未有过模糊不清,这书难道有甚古怪?抬头见宋理宗正敛容威严地盯着自己,不由额角冒出丝丝冷汗,慌忙告声“恕罪”,闭目冥想,将冥思功力全部聚集在那部书的封面上,登时目光如炬,好似刺破云海,拨开重重迷雾,陡然间见到封面上写着五个大字。
吕大坤睁开双眼,向宋理宗躬身道:“回禀陛下,先帝手中所持之书,书名是《皇极经世书》。”
宋理宗眉宇深锁,自言自语道:“此书只可传神,不能见诸图画,果然是被冥府‘风隐司’加护过了。”
吕大坤不解道:“《皇极》一书,自邵康节先生著成传世以来,民间刊刻甚多,流传亦广,并非什么稀罕的秘本,何以先帝如此珍视?冥府又为何派‘风隐司’以暗契密术加护呢?”言念及此,突然想起一事,不由“啊!”地一声低呼,惊道:“恕草民大胆,陛下如何会知晓幽冥五司之一的‘风隐司’?”
宋理宗道:“朕知当今之世,目力所及,仅吕先生一人能曲通幽冥,达于地府。但大半年前,内侍省总管孙无权,忽然为朕引荐了一位奇怪的少年,这少年服饰奇异,朕以前从未见过那种装扮。他形色急迫,一见到朕,便疯言疯语,说什么‘百帝碧眼,昊天灭世。皇极兴废,贪狼僭窃。混沌复辟,元会运世。’又说什么‘不知造化谁为主,生得许多奇丈夫。’言谈间欲语还休,吱吱唔唔,朕要他明言到底何事,他又不肯全说,只让朕先彻查先帝的死因,还要早修兵甲,以应巨变。朕当时以为,此少年极可能是曾从龙一党,为了令朕防范蒙古南侵,才出此策进谏于朕。朕念他也是一片爱国之心,孙无权又是朕的心腹亲信,就不想怪罪于他,只将他逐出临安,哪知道后来却是朕错了。唉……”
宋理宗长叹一口气,见吕大坤满脸疑惑的神情,想问又不敢问,道:“吕先生,你仔细瞧瞧画中先帝的眼眸。”
吕大坤定睛望向画中宋宁宗的双眸,只见眼白里血丝隐隐,瞳仁如萤火,竟然发出碧油油的绿光。更可怖的是,那眼眸似乎是活的一般,吕大坤眼珠瞧左,画中眼眸也跟着向左;吕……
大坤眼珠瞧右,画中眼眸也跟着向右。眼神粲粲流动,直摄人心魄。吕大坤倒吸一口凉气,大骇道:“这,这是……鬼帝之瞳!”
宋理宗抬起右手,指着自己的眼睛,道:“吕先生,你看朕的眼珠。”
吕大坤此前慑于皇威,一直目光游移,不敢正视宋理宗,听得圣命,方敢直视龙睛。这一瞧不打紧,骇得他愈发大惊失色,但见宋理宗的瞳仁竟也隐隐约约透出点点碧光,不觉变颜道:“陛下,怎地你的眼珠……”
宋理宗神色颓然,道:“不单单是朕!数月前金国为蒙宋联军所灭,我军统兵大帅孟珙率先攻下蔡州,打扫战场时,发现金哀宗完颜守绪已自焚身死,全身俱成焦炭,唯有双眸竟入火不燃,色作墨绿,在烈火烤炙下更显晶莹。孟珙见此异状,又亲自翻检查看末帝完颜承麟的尸首,其眸子亦呈碧绿之色。所不同者,金哀宗之眸已是墨玉深绿,而金末帝的尚是嫩竹浅青。孟珙大感惊奇,遂将此事具以密函,急报于朕。朕收到密报,也难以确知是何缘故,当时又要设宴叙功,庆贺灭金雪耻,闹哄哄诸事繁琐,朕便将这件事搁到了一旁。不料,半月前朕临幸宓妃,睡到子夜时分,宓妃突然发狂颤抖,将朕惊醒。朕忙问她何事,宓妃瑟缩在墙角,指着朕的双眼,口中嘟嚷着:‘鬼……鬼……’朕连忙剔亮宫灯,对镜自视,眸子里竟然有点点碧绿之色,朕还怕铜镜照物不清,又打来一盆清水观照,依然如此。那碧色白昼尚不明显,夜间却发出磷磷绿光,宛如鬼火。朕心中惊惶,登时想起那个神秘少年,曾对朕提及‘百帝碧眼’的言语,赶忙命孙无权四处访查那少年,却再也找寻不到他的踪影了。朕亲身经历异变,方觉兹事体大。回想起那少年曾一再要朕追查先帝死因,但先帝龙驭上宾已然十年,又从何查起?幸好钱无势向朕举荐了吕先生,朕方才召你入宫绘画。吕先生,你既唤得出‘鬼帝之瞳’的名字,定然知晓个中详情,快与朕说说。”
吕大坤正待答话,猛然间殿外一声霹雳巨响,霎时间雷电交加,乌云漫卷,天幕变得漆黑一片。偏殿本就阴暗,此刻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呼呼呼”一阵凛冽寒风吹开了殿门,宋理宗举手挡在眼前,从指缝中望出去,天空布满了雷球,眩目的白光如银蛇狂舞般扭动着身躯快速穿梭,与雷球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电网。突地,一道闪电自殿外猛劈进来,吕大坤“啊”地惨叫一声,就此无声无息。
伴随着震天动地连绵不绝的骇人雷响,一条黑影迅捷无伦地朝殿内猛扑过来。寒芒闪动,黑影手中刀已出鞘,宋理宗只觉眼前一花,利刃正向自己脖颈间砍来。眼见躲闪不及,吓得他僵立当场,闭……
紧了双眼……
“砰、砰。”
两声闷响,刀锋已至宋理宗颈边,黑影却突然软瘫了下去。
殿外响起大内侍卫此起彼伏的叫嚷声:“有刺客——抓刺客——快抓刺客——保护圣驾。”
宋理宗睁开眼睛,只见地上躺着两具尸首:吕大坤已然被雷电生生劈死;持刀行刺的黑影也蜷缩着倒毙在地,背上两个圆孔伤口,正汩汩流着鲜血。黑影后方站立着一位白衣男子,浑身湿透,正是此前在孙无权引荐下,入宫示警的神秘少年。他右手握着一件奇形怪状的武器,武器前端是一段细长的铁管,管口冒着青烟,手握处呈弧形。很显然,刺客就是被少年用这件兵器击毙的。
宋理宗惊魂未定,大内侍卫已纷纷冲进殿里,挥刀舞剑,将那少年围在中央。侍卫统领踏步上前,对着那少年喝道:“大胆狂徒,竟敢惊扰圣驾,还不抛下兵刃,束手就擒!”
“轰隆”,天边又是霹雳一闪,照得满殿皆白,赫然映见那刺客尸首的脑袋,前颅剃得光溜溜地,寸缕皆无,后颅的头发则编结成长辫,垂于背后。
少年迎着狂雷风暴,昂然长啸,大声道:“汉家青丝,受之父母。宁为束发鬼,不作剃头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