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万籁无声,只有一团团冷飕飕的风朝屋里灌。刘股长的话对沈伟没有什么煽动力,因为失意伤心够了吧,因为受骗上当太多了吧。他硬着头皮看了一会儿书。火全熄了,只有一层白的灰。头昏起来,便脱衣上床睡觉。
精彩内容结束 兴奋是暂时的,沈伟并没能从压抑、苦闷中解脱出来。
心灰意冷,百无聊赖,他托人带回了两副眼镜片。
一副墨镜,一副平光眼镜,在校内就戴平光镜,外出就戴墨镜。他觉得这样,可以抚慰他那颗被生活碾压得要碎了的心;也可以与那些碌碌之辈有个分野;还可以抵挡一下世俗的风尘,遮挡一下四散蔓延的浑浊之气。
那天,他戴着平光眼镜走进初二教室,全场讶然。难怪!在县城以下,戴眼镜的人少的可怜。他振振有词:“愣怔什么?又不是外国人!本学期快结束了,我有些想法,不得不奉告各位:这学期我的几何课没有教好,有对不起同学们的地方;但作为学生,你们也没有用功。怎么能够破罐子破摔呢?我打开窗户说亮话,这期给你们教几何,实非我愿,我不是学的这个专业。老师教得不好,有责任,良心上会受到谴责,会扣奖金,就这样!但你们是一辈子!我还是希望你们自己努力学习。你们现在的学习条件比我们读书时的条件好多了,要珍惜呀!”每当有家长问询:“你学的是中文怎么改行教数学?”他就愤愤不平的说:“受排斥呗,遭贬呗。他们乱弹琴,根本不管什么专业不专业!”
刘股长又来了,和沈伟促膝长谈。讲青年人的修养,讲教师的修养,讲人情世故,讲关系网,讲才与德的关系,讲恃才放旷跌跟斗的故事……末了,刘股长问:“沈伟老师,你能不能带高中政治?”
沈伟说:“高考时,我政治分最高,八十多分。”
刘股长要走了,把他喊到岔路口说:“你要放下包袱,跟领导和老师们把关系处理好。小锅小灶可以搬下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和衷共济嘛。平光眼镜片是不是也取下来,我看可以嘛,戴那么个玩意儿,我看也不方不便的。我可以向县局建议,下学期把你调到Y镇高中带政治。”
沈伟半信半疑:“丁局长和文校长不会同意吧?”
刘股长诡秘的一笑:“这个嘛,你可以不管。”
夜阑人静,万籁无声,只有一团团冷飕飕的风朝屋里灌。刘股长的话对沈伟没有什么煽动力,因为失意伤心够了吧,因为受骗上当太多了吧。他硬着头皮看了一会儿书。火全熄了,只有一层白的灰。头昏起来,便脱衣上床睡觉。
前些时候,他有事又到Z镇去了几次,跟沈洁、章雪已经很熟了,沈洁还叫他大哥呢。章雪对他总是热情的,并且是外露的。他忘不了她那双撩人的眼睛和银铃似的笑声。一个星期之内,这眼睛,这笑声,总是跟着他转,好像被他捎回了坞堡寨……
乡下女职工少,这些顶班的女孩子身价也就高了。可以这样说,在小镇追求女职工不亚于大上海追求电影明星和体育明星。章雪表面上是很热火,但她心里到底是怎么考虑的呢?听说她家里都是干部,而自己……唉!
为什么要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呢?他本来想,事业不成功不谈个人问题的,但自从见到了章雪,一种冲动油然而生。看来,人是难以下决心的,特别是这方面。
心里像一团乱麻。好像正在一个岔道口上,一面是大路,停着一辆奔驰,一面是小路,前方盛开着鲜花,你如果去采撷那鲜花,奔驰就会开走,且这花还很不大好采呢……
越考虑越复杂,夜里就常常失眠。失眠之夜,他就爬起来,可是什么也做不成,头昏,眼涩。失眠未尝不是人生一大痛苦,他想。
沈伟开始狠狠抽烟,开始狂饮,一次次醉得人事不省。——谁说烟呀酒呀只是阔人的消费品,只是得意人的爱物?失意之人,穷困潦倒之人,更以此二物希图排遣,梦想释怀,可是“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呀!
越是受压抑的人,也许越容易萌生显示的欲望,想博得人们的理解,以至于赞美。殊不知,这,是难容与人的,是难容与社会的。沈伟现在正陷入这种难堪的局面中。周围的人们纷纷议论他为什么这样自负,这样傲,这样狂,连走路都是向前撞的,从不拿正眼看人,认识的人也不兴打个招呼!
有时候,也真难为了沈伟,有些熟人和他相遇时,往往向他看一眼(自然,他也看一眼人家)然后低了头又走,擦身而过,那人觉得,你是大学生了当先招呼我,你瞧不起人,我叫你做什么!沈伟想,你不理我,我的嘴也没有那么廉价——舌头一块筋肉,都是父母所生!你们以为我家境贫寒,又落魄了,不搭理我。罢了,罢了!
这类事多了,人们便怪罪起他来。学过光学的人,也开始考究起他的眼镜片来了。凹透镜,凸透镜……怎么?镜片是平的?啊……呀……嗨!——无异于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多事的干脆问他是什么镜。有人这样问的时候,沈伟只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或去忙别的。——你们觉得好奇,就“奇”去吧!
他蓄起了长发、胡子。有人拿报刊上的时新话评价:不美,丑!沈伟“呸”一声:人云亦云,你们才是不懂美!他要尽情的满足自己,让自己的个性得到充分的张扬,即使是病态的展览也罢,虚荣心也罢!
不知什么时候,什么人打听到了他在学校时的雅号——“少年狂”。学校的师生都在谈论,说现在不如叫“狂人教师”。沈伟也时有耳闻。他只觉得讨厌,再也没有在师专人们这样叫时的新鲜感了,那时除了戏谑以外,似乎还有点善意,有点崇拜的意味哟!
只不过这里的人们当着他的面还不这样称呼他。
他以为,现在这样叫,欠妥当,自己是一个手执教鞭的青年教师,已飞马越过了少年这色彩缤纷的小河,少年已成过去时了;狂?不知哪位先哲说过,没有个性就没有人,你不能使人家心悦诚服,你的所作所为人家瞧不上眼,不狂何非!问题还在于那是不是“狂”呢?
高中刚退学,也就十五六岁吧,有一次,在一道梯田坎上挖洋芋,一班刚下学的半大小子都只把好挖的挖了,就去抢上面那墩中间的挖。待沈伟一看,刚才还和他并排挖的都跑了,只剩他一个了,也就奔上去。
队长熊成林大喊:“沈伟!你——也跑?你给我转来!”
祖上积德,他是有历史污点的,他呆了一下,看了看凶恶的队长,简直要吃人:吃桃子专拣掱的吧,他觉得太不公平了,咬了咬牙:“我就要跑,就要跑!人家都跑得,我怎么就跑不得?怕你把我吃了!”一口气跑回家,大哭了一场,哭的好伤心。
小小的生产队队长是队里的阎王,凶得很。这是狂吗?
还有一次锄草,不知怎样在走,下田的时候跟民兵连长的老婆走到一块去了。每人薅一行苞谷,中间的洋芋行子,一人薅一半。他怕人家说,把洋芋行子薅了一多半。那时节,“阶级斗争”抓得厉害,连长三天两头找爷爷要“保证书”,那娘们儿也就狗仗人势,硬说沈伟没薅洋芋行子,害死了老娘!沈伟和她争,找熊成林队长来看,想队长公正的评评理,哪知熊成林却维护那女人。
后来,那婆娘大骂起来。平时寡言少语的沈伟拖起锄头说:“你——你没有妈?再骂一句,我就搕掉你的牙!”看着豁出去了的沈伟,那婆娘不得已,住了骂。民兵连长也爱莫能助。后来,常有人嗤笑这婆娘,说堂堂女光棍被一个半拉子孩子收拾上窝了,哈哈!
这,是不是狂呢?后来与人提起,人说这是人生俱来的秉性。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
文校长常常在沈伟不在的各种场合津津乐道:“从社会学、人才学的角度来看,沈伟不及格!可以说,书本之外的知识等于零。在这个意义上说,他只能算个不成熟的少年;又因为他骄矜自满、故步自封,所以大伙儿才叫他‘少年狂’,他是教师,自然就是‘狂人教师’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