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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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长的枝条因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微微一弯,便将白的雪弹落下来,这片银装素裹的世界在连续降了三天三的大雪后,足足积了好几尺深的雪,几乎没到了人的膝盖。王府里的下人们正拿着扫帚试图从这片白茫中清出一条小道,好方便主子行走。

  景都的雪季里(十、十一、十二月),差不多有六十来天是飞雪的天气,剩下的也大都是阴天不见日头。象这样温煦的阳光在这显得罕见而珍贵,可以称得上反常或是上天的恩赐了。

  司马鹿鸣命人将竹榻搬至后园,左手端着温好的酒,右手拿着兵书品读,好不惬意。

  可惜——来势汹汹的脚步声泄露了来人的心急,也破坏了他今日闲的雅致。

  陆练羽怒气冲冲地问,〝你真的要把西北的粮饷交给她去运吗?〞

  司马鹿鸣喝光了杯中酒,将酒杯置在一旁椅上,翻了一页书。长而浓密的睫毛在金的光照下留下一弯阴影,宛若天边的新月,〝总要有人去运的。〞

  〝那也不该是她!〞当他不经意撞到夏总管,看到拾起的那张公文上印着的运粮队伍的名字时,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以司马鹿鸣睚眦必报的脾,怎么可能任那人宰割!

  司马鹿鸣提醒道,〝你以为现在能站在这是因为什么?〞

  沈露白是〝明码标价〞,要放陆练羽就要拿等价的西北运粮差事去交换。那张运粮的公文不单是买回陆练羽,还要用来堵住沈露白的嘴的,免得沈露白拿练羽的事情作文章。

  陆练羽反应激烈,〝我怎么知道你会真的答应她的条件!〞

  〝我答应她时,似乎你也在场。〞既然他当时没反对,现在就不该出来呛声。

  〝谁知道你的话掺了几分真假!〞

  以前不是没人和司马鹿鸣〝谈过条件〞,但正如他对沈露白说的,和司马鹿鸣谈条件的人在得到他们要求的好处前,早已被利用干净,身首异处。

  他都已经习惯了司马鹿鸣的不守承诺了,谁晓得他这次会这么诚实!

  司马鹿鸣一目十行,又翻了一页书道,〝那你想怎样?〞

  〝我宁可当一辈子奴才,也不要委曲求全向她低头。〞发现司马鹿鸣的注意根本不在他身上,陆练羽抽掉他的书,随手扔到了地上,〝我这就回她那,你快去撤回公文。〞

  司马鹿鸣由竹榻上坐了起来,用手梳了梳乱发道,〝我还以为在外磨练多少会让你成长,怎么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你以为你们之间只是单纯的买卖关系,钱货两清就行了?〞

  陆练羽听出了他的话中话,问道,〝你什么意思?〞

  司马鹿鸣也不隐瞒,有些事是该告诉他的,免得他莽撞,不分轻重,〝她和李念敖的死有关。〞

  〝李念敖,不是你动的手吗?〞

  司马鹿鸣很久前便有除掉李念敖的打算,只是忌讳他的党羽众多,才会一直等着。

  李念敖入狱时,陆练羽正好被人贩由炎州运往景朝贩卖,几日前在路上听到他的死讯,陆练羽下意识的就想到了是司马鹿鸣做的。

  〝如果是我杀的,绝不会让他曝尸荒野,我会做得更隐秘些。〞然后再对外宣布李念敖是畏罪自尽,和他司马鹿鸣没任何干系。

  〝你的意思——李念敖是沈露白杀的?〞

  〝我没这么说。〞

  陆练羽道,〝但她有嫌疑不是吗,否则你不会怀疑她,为什么不把她抓回来审问?〞比起苦无证据的猜测,审问是更有效的方式。

  〝我有我的想法。〞司马鹿鸣看向他,语气里带了警告,〝在我没弄清楚她想玩什么把戏前,我不准任何人打草惊蛇。〞

  〝抛砖引玉吗?〞陆练羽呵斥道,〝西北粮草关系到几十万军民的生死存亡,难道你要把它作为赌注,输了怎么办?让那几十万人因为你错误的决定而陪葬?〞

  〝我已经派人监视住她的动向,局面会在我的掌控中发展。〞他从不打没把握的仗,这次也不例外。

  〝你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判断失误的时候!〞

  司马鹿鸣也不和他辩论,只道,〝我还是那句,别去惹她。也许你的每一步都在她的计算中,正中她下怀。〞

  这话怎么听怎么刺耳,什么叫他的每步都正中她下怀。说得好象他不自量力要自投罗网一般。

  陆练羽不高兴的蹙起眉,正想发火。却见总管夏厉小步跑了过来。

  〝怎么了?〞司马鹿鸣问。

  夏厉到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司马鹿鸣起身对陆练羽道,〝我有事要进一趟宫,大夫说了你的伤要在上养着,多休息,没事就回房吧。〞

  陆练羽撇过头,生起了闷气。

  司马鹿鸣没再多说,吩咐夏厉照顾好陆练羽,就离开了。

  〝陆公子……〞夏厉唤道。

  他知道他想讲什么,无非是遵从司马鹿鸣的话,奉劝他进房休息之类的。陆练羽不耐烦的撇嘴道,〝去干你的活吧,我想待在着静会。〞

  夏厉恭敬地道,〝王爷让奴才看顾好陆公子,主子的话,奴才不敢违背。〞

  陆练羽火大了,〝你烦不烦啊,让你下去就下去,哪那么多废话。〞

  夏厉答了句〝是。〞便低着身子往后退去。

  陆练羽向后看了看。夏厉两鬓斑白,身子富态,肚子圆滚滚的象是顶了颗球,可能是因为方才小跑的关系,左腿又抽痛了,他步履蹒跚,颠簸得厉害。

  他记得他第一次到王府来做客时,夏厉就已经在府里任职了,他的腿不太灵便,也许是为了弥补自身的缺陷,他不象别的奴仆般谄媚爱懒。夏厉话不多,却非常尽忠,每次他来找司马鹿鸣玩乐,夏厉总是小心守着他们,守着他的本分,静得就象一棵树。

  〝夏总管!〞陆练羽叫道。

  夏厉停了下来等着陆练羽的吩咐。

  陆练羽不自在的道,〝我刚心情不好。〞希望他别介意。

  夏厉慈祥的笑了,表示对刚才并不在意,〝奴才被教训是天经地义的事。〞说完也出了后园。

  该死的司马鹿鸣!

  要不是他,他就不会失控的把脾气转嫁到一位老者的身上。

  陆练羽朝梨树狠狠地踹了一脚,树干不住摧残的晃了一下。

  〝陆大哥……〞

  那是很轻柔的声音,似雪似云。却在这般寂静的四周,象雷声,震了他的心神。

  陆大哥!

  那称呼曾经是那么的熟悉,经过时光的洗礼,却也变得模糊了。

  他转身,看到了那令他魂牵梦萦的人儿——

  离雨梨没想过会在这遇见他,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显得局促不安,不停的搅动着丝帕,〝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练羽贪婪看着她,想把五年来未见的想念一次补足。视线落到了她光滑的手腕,那只与他定亲的玉镯不知何时被取下了,陆练羽失望的同时口气也沉了几分,〝前几日。〞

  〝见过伯父伯母了吗?〞

  〝没。〞在他的伤未痊愈之前,他不打算回家,徒增父母的担忧。

  陆练羽的有意生疏令离雨梨怯弱,但她还是硬起头皮问道,〝这几年过得好吗?〞

  陆练羽苦涩的笑了,〝你认为呢?〞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陷在相思泥沼中不能自拔,更别说他过了五年这样的日子,会好吗。

  〝我……〞离雨梨不知该怎样回他。

  〝鹿鸣刚进宫了,如果你是来找他,改日吧。〞

  雨梨不知道他回了景都,来王府肯定是找鹿鸣的。

  他还在期盼着什么,人家心里根本容不下他,他又何必自作多情。

  〝如果你想等他也无所谓,我身体不舒服,先回房了。〞

  刚才打死也不回房的是他,现在想要回房逃避的也是他,他真是个懦夫,连他也看不起自己了。

  〝陆大哥!〞离雨梨拽住他的手臂,察觉到于礼不合,又急忙松开了。她深深吸了口气,鼓起勇气,道出了那句迟了五年的话,〝对不起。〞

  不管他要骂她还是打她都好,这是她欠他的。

  〝你没有对不起我。〞是他蠢,把亲情和爱情混淆了。

  〝你不怪我?〞毕竟有负于他的是她,逼得他远走他乡的也是她。

  陆练羽道,〝我不怪你。〞这辈子他最舍不得怪的人就是她。

  但是后半句他并不打算对她说,对游走在婚约者和朋友边缘的他们而言,这话只会成为她的负担。

  〝谢谢。〞

  能得到他的原谅,比其他什么事更来得高兴。因为陆练羽不但是她的朋友,还是她的〝哥哥〞,要段了这份情谊,她是百般不愿的。

  〝还有事吗?〞曾经的无话不谈而今已变成了无话可说,再多待一会只会使两人尴尬。

  〝陆大哥。〞离雨梨本是有事相托,可见他冷硬的态度,又退缩了,〝那……我告辞了。〞

  陆练羽看出了她的言又止道,〝如果有事的话,或许我能帮你转达。〞

  若不是事情紧急,离雨梨是不会厚着脸皮拜托他的。

  〝若是王爷回来了,请你替我问问他,有见过家父吗?不论答案与否,请派人上离府告知一声,雨梨将不胜感激。〞

  陆练羽关心地问到,〝师父怎么了?〞

  离言赐也教导过他一段时间的武艺,只是陆练羽实在不是块练武的材料,离言赐才不得不因材施教让他专心习文。

  即使后来和离雨梨有了婚约,他也是习惯的称离言赐作师父。

  〝爹失踪五天了。〞

  她问遍离家所有的亲戚朋友,就是没人知晓父亲的行踪。

  她只好用〝卧病在〞来解释父亲的不朝,但纸终究包不住火,就怕在这样下去,圣上会归罪,欺君是要灭族的。

  〝为什么现在才来说?〞陆练羽怪责道,〝你知不知道五天能让一具尸首发臭腐坏了!〞

  话一出口,陆练羽就有些后悔了,他的语气对一个姑娘来说,实在是太重了些。

  果然,离雨梨霎时红了双目。

  陆练羽心疼极了,却不敢诚实的将这份心情表达,只好装作对她的眼泪视而不见。

  〝你最后一次见到师父是在哪?〞

  〝爹的寿宴上。〞离雨梨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后来问了儿庄的位置,就出府了。〞

  儿庄?〝沈露白的产业?〞他问道。

  〝嗯。〞离雨梨吸了吸鼻子道。

  怎么会又和那人扯上关系,李念敖的死和她有关,师父的失踪和她有关。是巧合,还是预谋?

  陆练羽道,〝等鹿鸣回府,我会转告他的。若是他也没见过,我会让我朋友出城帮你打探,你先回离府等消息吧。〞

  〝谢谢。〞

  离雨梨想弯身对他行礼,却突然眼前一暗,双腿无力向前倾去,陆练羽眼明手快地扶稳她。

  身子的倾斜,使得她额前的刘海一致垂向同一边,左额上一铜钱大的口子就现了出来。她道,〝我没事。〞

  〝谁弄的!〞哪个混蛋那么大胆敢伤她?

  离雨梨笑道,〝我真的没事。〞

  要不是那时沈姑娘当机立断地为她包扎治疗,也许她连这晕眩的不适也感觉不到了。

  她流了太多血,本该一段时日在家休养。现在却到处走动,有些头晕是正常的。

  陆练羽生气地问,〝丫鬟家丁呢,在外面候着吗?〞

  主子身上有伤,怎么能不再一旁服侍,要是刚刚他不在,那雨梨不是摔着了都没人知道了吗?

  〝我让他们都出去找爹了,就带了一个丫鬟。〞

  〝怎么能只带一人!待会你若是又犯晕了,她能背你还是能抬你回去!〞不是他小看人,而是人和男人天生就带着力的悬殊。若雨梨真的出了事,除了大叫,他真的想不出一个丫鬟能起什么作用。

  〝我没想那么多。〞她只是想多一个人去找,能找到爹的机会就多一分。

  陆练羽看着年轻貌的她,实在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我送你吧。〞他跨着大步,见人没跟上便回头催促,〝快走啊。〞

  〝好。〞

  那一瞬她忆起了从前,不论她做错了什么,陆大哥总会用一颗心去包容她,关怀她。其实五年前他没变,五年后他也没变,变的人是她。

  她由不谙世事变到极度憧憬爱情,明知道〝蜕变〞会伤害到他,她还是做了,她对不起他,五年前是,五年后也是。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