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太阳快落西的时候,经过一天水上颠簸,范蠡一行的舲船终于靠上了村边的小码头。几年来,很少有什么船来这里停泊,范蠡一行的到来,立刻成为小镇的一大新闻,招来了一大群人。
船工未停稳,一个四十来岁的人抢上船来,行礼道:“客人辛苦了!从那里来呀!”看样子是一个开店的老码头。
“姑苏!”伯扬先生欠身答道。
“啊!稀客稀客!”那店主连连点头。接着又感叹道:“自从吴越开战以来,这几年姑苏客来的少呀!”
“是呀!兵荒马乱的,身家命都难保,谁还敢外出作生意呀?”范蠡道。
“是呀!”那店主点头应道。接着又叹了一口气,说:“这可苦了我们这些吃码头饭的了!”
“说的也是!”伯扬先生道。
“老客贵姓?”
“姓朱!”范蠡应道。
“大概是第一遭来这里吧?”
“对,头一遭!”范蠡应道。接着又反问道:“店主贵姓?”
“不敢!免贵姓文,贱名单个刿字,草字见章。街上上手边第二家“福兴客栈”就是小子开的。朱先生如果住店的话,就请到小店去吧!小店上房宽敞,铺盖干净,茶水方便,饭菜可口。不是小子胡吹的话,南来北往的客人,谁不知道小店的贱号?朱先生,你我虽是初次,一见如故,无论如何请到小店光顾,待小子备上一桌拿手好菜为你老接风洗尘!”这文老板不愧是老码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那个时候,商业不发达,也不为人所重。经商之人,多为奴仆之辈,每为人所轻贱。但这文老板不同,他本身是开店的,而且这几年生意清淡,自然不愿放过这个财神爷。因而,卖弄他那张利嘴,着着实实地吹了一通。
范蠡虽为大将军,但常在民间走动,对文老板这一套倒是很熟悉的。他笑了笑推辞道:“敝舟虽然狭小,尚足够安身,住宿的事,就不麻烦文老板了。”
“啊……”文老板顿感失望。
“不过,走了几天水路,船上的饮食大家都腻了。不知文老板能不能办上两桌上好的酒菜送上船来,给大家换换口味?”范蠡话锋一转,说。
“好好!这两席酒菜就包在我身上,保管让你老满意!不是自夸的话,小店的大师傅,曾经在姑苏干过,是全镇最有名的……”文老板见事有转机,立刻回嗔作喜,又吹开了。
范蠡微微一笑,打断了他的话说:“另外还有一事,想托文老板帮忙……”
“好说好说!只要在下能够办到的,绝不推辞!”文老板拍着胸膛说。
范蠡点点头,说:“文老板真是个热心的人!”
“那里那里,不知朱先生有什么事?”文老板听范蠡一夸奖,喜孜孜地问。
范蠡干咳嗽两声,说:“我要托文老板的,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买几辆车。只是要得急一点,最好明天就要。至于价钱嘛,好说!”
文老板一听,顿时心怒放。忙不迭的问:“不知朱先生要几辆什么车?”
“二辆坐车”
“没问题,都包在我身上好了!”文老板高兴地说着,急急忙忙转身下船去。码头上的同行,见文老板捷足先登抢下了一笔生意,一个个投来羡慕的目光。文老板得意地一边同众人搭讪着,一边分开人丛,兴冲冲地走了。
晚饭后,已是晚霞满天,暮鸟归林的时候了。
范蠡同伯扬先生一道下船漫步,吴瑜相随而行。他们不愿到镇上去招摇,只是沿着湖边小道,信步走着。
远远望去,这镇子不大,约莫数十户人家,翠竹掩映,桔林环绕,柳丝飘拂。此时正是做晚饭的时候,炊烟四起,鸡鸣犬吠,一派祥和。
湖边上芦苇丛生,芰荷凋零。那芦苇已经憔悴,被风一吹,“嗦嗦”地响着。暮渐浓,将那一湖浩淼地碧波,渐溶进黑的幕之中。
他们不觉走出了好几里路了。他们正准备往回走,忽见前面芦苇丛中透出一点灯光,猛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唱道:
秋风起兮芦扬,
太湖边兮是吾乡,
钓得鲜鱼兮沽酒,
烟波丛中兮轻梦狂!
这歌声虽然显得苍老,却是音韵高雅,超然不凡。三人顿生好奇之心,一齐寻声走去。
走近一看,见湖边柳树上拴着一只小船,舱中点着一支松明子,大约正在烧饭,船尾腾起一股炊烟,很快便融入了暮霭之中。船头上,一个老翁头戴竹笠,身披短蓑,赤着脚,坐在船边垂钓。兴之所至,不时高兴地唱上几声,可是他唱来唱去,也就是那么几句。
范蠡让吴瑜留在岸上,自己同伯扬先生向小船走去。范蠡正准备招呼,那老翁却先听到动静,头也不回地招呼道:“芦荻先生!来了还不上船,要与老哥捉迷藏么?”说罢又是一阵爽朗地大笑。显然他在等什么人。
范蠡急忙施礼道:“老丈真快乐也!”
老渔翁听见声音不对,回过头来,见来客并不认识,吃了一惊。急忙站起身来,陪礼道:“老朽目瞶耳聋,认错人了。得罪得罪!”
“那里那里!”范蠡和伯扬先生一齐还礼。
伯扬先生又道:“我二人漫步至此,听见老丈叩舷而歌,自得其乐,竟流连忘返了。不速之客,打扰了老丈的雅兴,还望恕罪!”
“那里那里!二位如不嫌弃小舟扁陋,不妨上舟一叙吧!”老渔翁豪爽地说。
范蠡和伯扬先生对望了一眼,一同走上船来。
老渔翁正待招呼二人,猛觉得手中的钓竿一沉,忙了好一阵子,竟拉上来一条四五斤重的金鲤鱼来。
老渔翁哈哈大笑,道:“贵客好口福,这尾鲤鱼足够我们陶陶一乐了!”一边说,一边把鱼扔进舱去,那鱼在舱里还挣扎个不停。
老渔翁高兴地说:“你二人真是福人!敝舟舱内狭小,就在船头上坐吧!”
范蠡和伯扬先生一齐道谢,坐了下来。其实这船头也宽不了多少,三人一坐,就所剩不多了。
老渔翁兴致勃勃地把钓线重新扔进水里,才扭头问道:“二位尊姓大名,能否相告?”
伯扬先生指着范蠡道:“这是敝东鸱夷子皮朱昭先生,在下伯扬,贱号智居子。”
老渔翁望着范蠡笑道:“先生怎么有那么个怪号,怪别扭的!”
范蠡苦笑了一下,没有吱声。
伯扬先生急忙说道:“敝东十分豁达,对名号很随便。这怪号就是他随便起下的,我们听惯了倒没什么!”
老渔翁“呵呵”一笑,说:“怪人必有怪号,朱先生想来不是凡人!这等怪号,叫我这个鱼猫子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的。”
范蠡哑口无言,伯扬先生也有几分尴尬。
范蠡不亏久经沙场,只呆了一小会,便转换了话题,以攻为守了。他笑道:“刚才听老丈引吭高歌,歌辞音韵高雅,不是凡间之物。依老丈所言,老丈能作这高雅之辞,必是高雅之士啰!”
老渔翁哈哈大笑,道:“我这个鱼猫子只会捉鱼吃,那会搞什么鸭呀?那首歌是我那穷酸朋友芦荻先生教的。我怎么作得出来呢?可不是,刚才我还以为你们是他呢!”
“这么说,贵友一定是高人雅士了!”伯扬先生道。
“什么高人雅士?一文不值的穷酸!他自称芦荻先生,我看他跟这湖中的芦苇也差不多——衰败不堪!”
“是谁在背地里说我的坏话呀?”随着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一个头戴文士巾,身着儒袍的人走上船来。借着舱内暗淡的灯光,可以看到他那头巾和长袍又脏又破,确实是一个落魄的穷酸。他边走边道:“象湖中的芦苇有什么不好呢?别看他眼前枝叶凋零,来年却是风吹又生啊!”
“真是说不得,一说就来了!”范蠡和伯扬先生笑道。
芦荻先生见有生客在此,又见二人也是斯文打扮,出于礼节拱了拱手,却没有说什么。
老渔翁“呵呵“一笑,说:”我说你这一钱不值的穷酸,芦荻还指望来年风吹又生,你这穷酸可是一万年的风也生不起来呀!”
芦荻先生面孔一板,坐了下来,不无激动地说:“鱼猫子,你别门缝里瞧人!尔乃井底之蛙,焉知鸿鹄之志哉!”
老渔翁仍旧“嘻嘻”笑道:“要说我这个鱼猫子,捉鱼的本事就是大,鸿鹄也未必比得上我!”说着,手中的钓竿又是一举,一条半斤来重的鲫鱼钓了上来。
芦荻先生高兴地直拍手,笑道:“食有肥鲜,吾口福不浅也!天降福予余,鱼猫子其奈我何?”
范蠡和伯扬先生掩口暗笑。
老渔翁哈哈大笑,说“幸亏我不是大王,不然早被你这股酸气给酸跑了!”
范蠡和伯扬先生忍悛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芦荻先生发急道;“士可杀不可辱也!吾乃天降重圣,鱼猫子其奈我何?”芦荻先生手舞足蹈,唾沫横飞,使得小船都摇晃起来。
“好好!鱼猫子侮辱了斯文,待会让我的万千夫人烹鱼筛酒,给你赔个不是就是了!”老渔翁仍旧笑嘻嘻地说。显然这样的玩笑他们经常开,大约今天当着生人的面,芦荻先生有些挂不住了。
“这还差不多!尊嫂的红烧鲤鱼,不可言。妙哉!妙哉!小弟先谢过了!”芦荻先生回嗔作喜,连连拱手,状甚滑稽。
伯扬先生强忍住笑,问:“这么说,尊嫂是姓万啰?”
“非也!”芦荻先生横了伯扬先生一眼,道。
“那怎么叫万千夫人呢?”伯扬先生困惑地问。
老渔翁又是“呵呵”一笑,捋着胡须得意地说:“你不见吴王夫差,宫中成千上万,而我鱼猫子就这么一个夫人。但我这一个夫人却胜过夫差的成千上万。”说到这里,他傲然地扫了大家一眼,接着又道:“可不是吗?我这一个夫人同我恩恩爱爱,白头到老。可夫差枉自有那么多人,如今身死国灭,也没人追随他到地下去。就连他最宠爱的西施夫人,都不知跟谁跑了?所以说,我这一个夫人胜过他那成千上万,叫万千夫人是当之无愧的。”
老渔翁说完,自豪地大笑起来。范蠡和伯扬先生也被他的风趣所感染,也跟着笑了起来。
“善哉!斯言也!”芦荻先生摇头晃脑地说。
“谈了这么久,还没请教老丈的尊姓大名呢?”范蠡道。
老渔翁淡淡一笑,随便地说:“水上贱人,有什么尊姓大名?相好的,叫我一声鱼猫子。不相好的,叫我渔老丈就成了。你说是不是,穷酸居士?”
“此言有理,有理!”芦荻先生这回没有发怒,大约鱼猫子称他为相好的吧。
范蠡一下语塞,同伯扬先生对望了一眼,陪笑道:“这么说来,在下要称你鱼猫子才是啰?”
老渔翁勉强笑了笑,不以为然地说:“你们这些读书人,专爱在称谓上下功夫。其实一个名号,何必这样认真呢?还是我这穷酸居士对味,随便点好!”
不多时,老渔婆端出一大盆清炖鲤鱼来,气味喷扑鼻。
芦荻先生望着菜盆贪婪地搐了几下,赞道:“妙哉!嫂夫人的手艺真是越来越精了!”
范蠡和伯扬先生一齐打量这位万千夫人,却原来是一位银发飘飘、满脸鸡皮皱纹,瞎了一只眼,牙齿全脱,左脚有点跛的老婆婆。
老婆将鱼放在船板上,向众人福了一福,又到后面去了。老渔翁跟着走了进去。老渔婆又摆出几样菜蔬,老渔翁则提出一只酒瓮来。他把酒瓮放在船头上,豪爽地说:“来来来!大碗子酒,大筷子鱼,我们一醉方休!”接着,老渔婆拿出碗筷,摆在众人面前。
那芦荻先生也不谦让,早已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眯着眼睛几乎是囫囵地吞了下去。咂了咂嘴,赞道:“哉!哉!”
本来,范蠡和伯扬先生是用过晚饭的,但碍于老渔翁的热情,不得不勉强举起箸来。
老渔翁给各人倒满了酒,见范蠡和伯扬先生吃得勉强。奇怪地问:“怎么,二位觉得鱼不鲜,酒不吗?”说着热情地给范蠡和伯扬先生碗中各夹了一些大块鱼肉。
范蠡陪笑道:“老丈,我们是用过晚饭的,已经酒足饭饱了!”
老渔翁爽朗地一笑,说:“既是这样,那就随意好了!”
说真的,这鱼煮得老了一点,油盐俱无,又没有多少佐料,谈不上味佳肴,不过倒是纯天然食品,有一股自然的清。这酒也是浊酒,略带酸,也不是什么好酒。只不过老渔翁既然已经弄到碗里来了,出于礼节,只好勉强吃着。
老渔翁同芦荻先生则是风卷残云,鲸吸百川,不一时已是杯盘狼藉,酒瓮告罄。
芦荻先生狼吞虎咽,大吃了一通,眼看酒菜快光了,才喘了一口气,想起说话来。他端起酒碗放到嘴边又取了下来,横着醉眼,向范蠡和伯扬先生道:“今霄,吾与汝等,也算有同席之谊。请问两位先生的高姓大名?”
范蠡和伯扬先生对这位芦荻先生本来有点厌恶,听到他的问话,范蠡扭看舱内,假作不知。伯扬碍于主人面上,勉强应道:“这位是朱昭先生,号鸱夷子皮。小可伯扬,贱号智居子。”
“鸱夷子皮?”芦荻先生重新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又夹了一箸菜,一边咀嚼,慢条斯理地说:“鸱夷者,皮囊也!不知朱公这皮囊盛的是酒也?饭也?”
范蠡闻言暗自动怒,不无讽刺地说:“在下无非学鸠、家鹊之属,皮囊中自无经纶,只有酒饭填塞其中了!”
伯扬先生暗自好笑,暗道:“芦荻先生也太狂了一点,你还不知他是谁呢?”
芦荻先生点点头,大约他正忙着品尝酒菜,还没注意到范蠡话中的味道。他拉着声调,漫不经心地问:“作何生理呀?”
“经商!”伯扬先生代为答道。
芦荻先生翻了伯扬先生一眼,轻篾地说:“君子言于义,小人言于利。商贾之属,婢仆之能。小人也,何足道哉!”
范蠡微微一哂,道:“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自然不屑与我等江湖游客为伍。先生志存高远,不知心向何方?”
芦荻先生从盆里捞起一块鱼骨,傲然地说:“效伊尹周公,辅文武圣君,治国平天下,非我莫属也!”说着将鱼骨放进嘴里,悠然地大嚼起来。伯扬先生忍不住掩口暗笑:“这芦荻先生狂得也可以了!”
“如果请先生任宰辅的话,不知先生率先抓什么大事?”范蠡忍住笑,故意问。
“正名实、施仁政,整纪纲。”芦荻先生不假思索地说。
范蠡反驳道:“我听说‘国以农为本,民以食为天’。因此江山又称社稷。治国不以农耕为本,怎么匆匆忙忙去正什么名实呢?”
芦荻先生冷哼了一声,不屑地说:“你也懂得安邦治国么?名实乃纲纪之本,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名实正则社稷固、国泰安。什么农桑耕战,乃小人之末作也,何足道哉!”
老渔翁“呵呵”笑道:“寒酸居士如此寒酸,原来不事农桑也!”一句话道出了范蠡和伯扬先生本来碍于主人而不便说出的心里话。他俩一齐笑了起来。
“鱼猫子休得胡说!”芦荻先生瞪着一双醉眼抗争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君子固穷,常存仁义之心。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贫贱不能移也!”说完,以筷敲着碗,唱道: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
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
岂其娶,必齐之姜?
岂其食鱼,必河之鲤?
岂其娶,必宋之子?
这首《衡门》大意是简陋的房屋也可以居住,河水清清也可以饱肚肠,吃鱼不一定非要吃河中的鲤、鲂,娶也不一定非要娶贵族的姑娘。他演唱的目的,在于表明自己安贫乐道、重义轻利的思想。唱毕,又伸手在贫里捞了一块鱼骨,悠然自得地大嚼起来。汁水顺着他的手指,一直流进他的袖子里。
众人见他这副馋象,却又自命清高,都忍不住暗暗好笑。范蠡不无讽刺地说:“芦荻先生清心寡,耻于言利,怎么一点鱼骨之利也如此乐道呢?”
芦荻先生翻了翻醉眼,轻轻哼了一声,也不答话,索端起盆来,自顾品尝这难得的味。那鱼汁合着唾沫,顺着嘴角直往下流,把前襟打湿了一片。
这时,灵姑洋同吴瑜来到船边,灵姑洋走上船来,附在范蠡耳边说了几句。范蠡吃了一惊,对伯扬行径说:“咱们走吧!”
二人一齐起身,向老渔翁告辞道:“叨唠了老丈的酒饭,敝舟有点小事,我等先告辞了!”
老渔翁也不挽留,指着芦荻先生道:“我这位穷酸居士,烦二位给捎回去吧。要不然,他会连瓦盆也啃掉的。”
“好好!他住在那里?”伯扬先生问。
老渔翁指着远处一点微光,说:“就在那边!”说着猛地夺下瓦盆,大声道“该回去了!留下点鱼骨头给你的万千嫂子吃吧!”
芦荻先生这才无可奈何地站起来,抹了抹嘴,挥着手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君子之道也!小人者何知……”他说起话来,舌头都不大灵活了。说着,刚跨出一步,竟一下子栽下船去。幸亏吴瑜手快,把他抱住。吴瑜和灵姑洋一人抓着一只胳膊,象提着一只小鸡。
老渔翁笑了笑,对范蠡和伯扬先生说:“二位到他的府上就可以知道他是怎么齐家的了。”
范蠡和伯先生点点头,同老渔翁又客套了几句,才转身走了。
众人走出了老远,范蠡才问灵姑洋,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原来,范蠡等三人离船之后,眼见天已晚,还不见回来。西施夫人和众人难免暗暗担心。灵姑洋正准备下船寻找,猛听得芦苇丛中有动静。灵姑洋喝问道:“什么人?”,没有人答理。古城子打出一块飞蝗石,只听得“哎哟!”一声,一个人狂奔而出。灵姑洋和古城子急忙随后赶去。
那人眼见脱身不能,情急之下,“卟通”一声跳下水去,顿时便没了踪影。灵姑洋和古城子二人搜寻了一阵,没找着。灵姑洋这才循着范蠡等人所走的方向寻来。
“奇怪!我们今天才到便有人窥探,是什么人呢?”范蠡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地说。
谁也没说话,大家都在暗暗猜测这神秘的不速之客会是什么人呢?一时只有脚步的沙沙声显得十分清晰。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芦荻先生的家,却原来是离村不远的的两间孤独的茅草房。听见狗叫声,一个老仆开门出来。吃惊地问:“你们找谁?”
“芦荻先生醉了,我们是送他回来的。”伯扬先生说。
“啊!多谢了!”老仆连声道谢,掌着灯,灵姑洋和吴瑜把芦荻先生扶到上。所谓就是在地上铺了一芦席,上面铺着干稻草,再垫着一张破麻布,一被子也是又脏又破。
芦荻先生躺在上,一动也不动,仍是醉语呢喃,酒气冲天。老仆招呼众人坐,其实屋里除了这一张之外,就是老仆睡的稻草堆,并没有可坐的地方。
众人推说有事,一齐辞了出来。
伯扬先生笑道:“这位渔老丈也真有意思,要我们看看他是怎样齐家的!”
范蠡笑笑说:“有些人就是这样,什么也不会却又自命不凡,除了耍嘴皮子外别无所长。孔丘先生碌碌一生,不就是这样吗?”
“他们那种正名实,施仁政的主张,对于一个一统天下的君王来说,或许有用。”伯扬先生说。
范蠡点点头,道:“但他兴灭国,继绝世,那又怎么能统一呢?”
“说的也是!怪不得谁也不愿接受他们的主张,只好跑回去闭门讲学了。”伯扬先生叹道。
这时,泊船处传来一阵吆喝声。四人一听,急忙加快了脚步。
范蠡一行赶回船来,迎面碰见欧钦禀道:“朱公,抓到了一个贼!”
范蠡和伯气氛先生吃了一惊,急忙走进舱来,只见一个汉子湿漉漉地躺在船板上。不知被古城子和欧钦做了什么手脚,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见范蠡进来,古城子呈上一把青铜剑。范蠡接过一看,也只是一把普通的青铜剑,大约它的主人并不重视他,生了不少绿的锈迹。他轻轻地试了试刀锋,倒还有几分锋利。
范蠡用手弹了弹剑身,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那汉子翻了翻眼皮,索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大有一副既然被擒,随便你们怎么办的亡命徒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
“…………”
“谁派你来的?”
“…………”
“干脆宰了算了!”古城子道。
“刚到这里来就杀人,以后怎么办呀?”范蠡摇摇头,道。
“谁知道他是那个派来的,可不能放虎归山呀!”伯扬先生也道。
“这……”范蠡正在犹豫,恰好文老板走了进来。他向范蠡施了一礼,道:“朱公,车都准备齐了,只是……”说到这里,他故意打住话头,狡黠地看着范蠡。
“怎么,是不是价钱上不好说?”范蠡常在民间走动,对这个自然明白。
“嘿嘿,朱公不愧是老生意客,一猜就中。是的,他们要一两金子……”文老板干笑了两声说。说完歪着头,一副准备讨价还价的样子。
范蠡微微一笑,爽快地说:“好!一两就一两,可得明天早上按时交货!”
其实,做这类掮客照例是要落上几文的。范蠡何曾不知道,这些车子顶多值三钱金子,但他急着用车,也懒得去讨价还价。
“那好,我马上去给他们回话,叫他们明天一早就送过来。”文老板眉开眼笑,转身走。突然,他舱板上躺着的汉子,吃惊地问道:“朱公,这是……”
“啊!文老板,你来得正好,看看认不认识这个人?”
文老板原以为范蠡在处罚奴仆,见范蠡如此说,才知不是。他于是弯下腰,仔细看了看那个汉子的脸,失声道:“啊!又是你小子!”说着给了他两个嘴巴。
范蠡见状,知不是勾践派来的剌客,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问道:“你认识他?”
“怎么不认识!这小子名叫黑二,人称二混子,就是本村人。听说他本来家里也还殷实,不知怎的在祖上一辈就弄没了。他三岁时随着老爹搬到这里来。他爹不会干营生,替人写写画画,教几个小孩子,勉强度日。这小子从小无人管教,书也没念好,弄得文不文武不武的,。打他爹伸腿之后,便跟着几个无赖鸡摸狗,搅得四邻不安。不想今天犯到了朱公的手里,真是该死!”这文老板心里一高兴,口若悬河,把黑二的根根底底说了个一清二楚。
“啊!既是村上的人,就麻烦文老板给领回去吧!”范蠡一听,只是一般的盗贼,便放心地说。
“这……朱公如此宽宏大量,真是宰相肚肠呀!”文老板见状,不失时机地奉承了一句。然后踢了黑二一脚,道:“朱公大人不计小人过,还不快起来!”
黑二本来是准备挨上一顿的,见朱公竟不加处罚,自然感激。可是他挣了两下,那里挣得起来。只得奋力抬起头来,说:“多谢朱公不责之恩!望朱公好事做到底,小人饥渴难当,不知能赐给酒饭否?”他读过几天书,尽量说得文雅一点。
这黑二真是得陇望蜀,免了处罚还要乞讨酒饭,真有点不知足。急得文老板一个劲地给他递眼。
范蠡一笑置之,叫古城子取来酒饭。可黑二还是挣不起来。看着酒饭发急。大叫道:“朱公!赐酒饭如何不到口?”
众人一齐笑了起来。范蠡笑着对古城子说:“你们做了什么手脚?还不给人家解了!”
古城子笑道:“那里做什么手脚,他自已不愿起来嘛!”说着走过去将他背心一拍,说:“快起来吧!睡在地上要着凉的!”
古城子这一拍确实灵验,那黑二应声而起。他直愣愣地看了古城子一会,抓起酒壶对着嘴儿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来,抓起一把饭塞进嘴里,将剩下的饭扼成一个大团子,一边啃着,向范蠡鞠了一躬。含糊不清地说道:“多谢朱公厚赐,黑二不死,必当厚报!”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喂!你怎么就这么走了?”文老板急着招呼道。
“让他去吧!”范蠡笑道。
“哎!朱公,你真是大人大量呀!”文老板叹道。
伯所扬先生微微一笑,暗道:“你还不知道本来就是大人呢!”
文老板告辞去了。
次日清晨,朝雾迷茫,微霜凄凄。晓风吹拂,给人带来阵阵凉意。
范蠡立在船头上,望着混沌地湖面,默默地想着心事。忽然,一阵“伊呀”之声,从雾中荡出一只小渔船来。范蠡一看,原来却是老渔翁鱼猫子夫的船。老俩口儿,渔翁撑篙、摇浆,渔婆掌舵,真是形影不离。
“老丈早!”范蠡招呼道。
“呵呵!原来是朱公!”鱼猫子真是个乐天派,未曾说话便开口笑。他用篙钩钩住范蠡的舷,,说:“这船可真漂亮呀!”他又打量了一番,恍然大悟地说:“嗨!以前你有几位朋友还向我打听过你,怎么现在才来呀?”
范蠡暗暗吃了一惊,脸上却不动声地问:“谁问我来?”
老渔翁想了想,说:“大概是半个月前吧,有一只船到这里来,船上
有人问起过你。”
“是些什么人?”
“看样子也是生意人吧。”
“他们怎么说的?你怎么知道问的就是我呢?”
老渔翁拍了拍脑袋,想了想说:“有个人对我说:‘他们有几个朋友,乘了一条舲船前几天到这边来了,问我是否看见?’”
“啊!问话的人长的什么样?”
“高挑个儿,宽脸膛,紫膛面皮,五綹胡须,约莫三十来岁。”
“啊,一定是盖章那小子!”灵姑洋插嘴说。
“这么说你们真是朋友啰!”
“嗯!”范蠡含糊地应道。接着又问:“他们后来到那里去了呢?”
老渔翁想了想,说:“听他们说好象湖中不清静,有一些吴国的散兵作乱,怕你们遇上危险,就到湖里来找你们来了。”
“啊!我们在湖里是有些耽搁,倒让他们担心了。真是的!”范蠡舒了一口气,说。
“朱公昨晚看到了芦荻先生的齐家了吧?”老渔翁笑着问。
“嗯,他怎么弄成那样?”
“嗨,说来话长1”老渔翁看了看天,犹豫了一下,说:“他原先倒也勤奋,家里有数十亩薄田,七八个奴仆,家景不坏。十多年前,孔丘来楚游学,带了一大帮弟子。他看着眼热,便跟着一起去跑了一阵子,学了那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回来。从此,也不管田地耕作之事,成天到处耍嘴皮子,越来越变得酸气十足。后来,田地房屋卖的卖了,奴仆们跑的跑,赎身的赎身,他落得搬到田垅上原来奴仆们住的茅草屋中栖身。只有一个老仆侍弄着两亩薄土养活着他。你说他怎么不穷?眼见这老仆也快不行了,还不知他以后怎么办呢?”
“啊,是这样!”范蠡沉吟道。接着笑着又问,你们是怎么攀上交情的?”
“嘿嘿”老渔翁干笑了两声,说:“别看他目前这个样子,他以前可是个聪明能干的人啦。他为人也正直,我们很合得来。现在虽然变成了这副穷酸相,人还是蛮好的。”
“芦荻先生有你这么一位知己,也真难得呀!”范蠡叹道。接着招呼道:“上来坐坐吧!”
“不不,我这个月的赋税还没齐呢……”老渔翁说着,撑着竹篙早荡开了。
范蠡目送着渐渐隐入雾霭中的鱼猫子夫。叹道:“‘哿彼富人,哀此茕独’,可这两位孤独的老人,谁来怜悯他们呢?”
原说好一早交货,直到日上三竿,文老板才领着车来了。不过车倒不赖,马也健壮。范蠡十分高兴,又赏了文老板二钱金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