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近的白骨还带着些血肉,踩上去也还算坚实,越往下走,骨头就越发酥碎,一脚踩上,几具尸骨喀喇喇断成碎片;而最下方的骨骼,早被风吹日晒,变成了齑粉。
三个人跌跌撞撞走了下来,矜香吐了吐舌头,似乎自己也吃惊居然造下这等杀孽。
或许是山风的缘故,绵延数里都有白骨,尤其是一些骷髅,一被风吹滚出老远,半里开外几乎尽是骷髅。
“你看——”矜香随手一指,不远处一只羊骷髅的眼眶里,长出一株小小的松树,青翠欲滴,根须几乎将枯骨撑裂开,又深深扎入地下。羊骷髅的眼睛被松树矫正过来,似乎在直视着苍天。
生与死的距离,原来是如此的接近。
“我自从生下来就只能靠吸血活着,小时候,是那个人送些野兽什么的。慢慢长大了,自己就学会捕食了,反正也容易的很。”
“我长到七八岁,嗯,反正不是七岁就是八岁吧,那个人给我带回来第一个活人,人血的感觉真好,从那之后,我就不喜欢碰其他动物,一直到,碰见你,谢天才。”
“所有人看见我都骂我,用石头砸我,很快的,这山上就没有人住了,然后我就去周围村里,城里找……猎物。也慢慢学会了一些东西,我知道了吃人是不好的,可我不知要怎么办,我一直在想,我就去吃掉那些该死的人好了,就这样一年一年,我也懂了些道理。有段日子,我听很多人说贪官都该死,我就专门去找那些有名的贪官。那个时候我还太小,血人参也太小,终于有一次被捉住啦,嗯,就是柳无非尿裤子那次。”
柳无非的脸黑了……矜香继续说:“那天我就见到你了,你是第一个既不怕我,又肯和我说话的人,你还放了我,叫我不要滥杀无辜。我回家想了很久,决定按你说的办,以后见到你,也好告诉你我心里答应你的,都办到了。那之后我就继续找一些该死的人,我慢慢长大了,也不发愁,这世上该死的人真多,我一辈子也捉不完。”
谢天才忍不住笑道:“这倒是真的,这个世道,该死的人实在太多。我小时候天天烦恼,只觉得凭我自己的力气,永远都杀不尽,只是矜香,没想到你还这么开心。”
矜香笑笑:“可是直到有一天,我感觉血人参长得比我快了,我开始害怕,我问那个人,但是他什么都不告诉我——可是,我是明白的啊,血人参长得比我快,就迟早有一天要长出来的。后来那个人终于慢慢告诉我一些事情——也或者是他太寂寞了吧,总要找个人说说话——他说,血人参是胎里带出来的,顺着我的血管在长啊长……如果有一天,我开始觉得头痛,眼睛不舒服,那就是它‘活’过来了。”
矜香回过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喏,就是这里,它长出来的话,就是从这里,就像刚才那棵小树一样。”
谢天才看着她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也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当真看见了一丝隐隐的赤红,一阵寒意从脊梁骨爬过。
矜香停住了脚步,她一直在慢悠悠的诉说,此刻忽然极是正色地道:“谢天才,你考虑清楚了么?你还要不要和我在一起?你就算要死,也不一定要选这种法子。”
谢天才微笑道:“我们到了么?”
矜香点点头:“是的。”
谷底的彼端,是另一处山洞,洞下的尸骸,也是如山般的堆积。
三人几乎是同时一怔,又一起抢先向洞口跃去。
谢天才功力大大打了个折扣,倒比二人还慢了一步,只是他目光一扫,见洞边杂草之后,游魂般的血丝迎风招展,柳无非一步迈出,几乎便踩在那血丝上。
“无非速退!”谢天才手里的无玷血刀已斩出,新生的红丝一刀斩断,落在地上,如蜥蜴的断尾,还兀自跳动个不停。
“难道?”谢天才话音未落,矜香已一手一个扯住了他们,三人向洞内望去,只见丛丛的血人参已破土而出,竭力汲取着洞壁一点泥土,愈是向里,愈是茂盛。
人参的须丛里,挂着无数白骨和干尸,起初尚可计数,里面竟是白森森一片,好像到了妖魔的洞府。
“我进去看看”,矜香当先迈入,又对谢天才解释:“不妨事的,这些都是无主的血人参,只要没了鲜血供给,就会枯萎。”
她盈盈迈入血丛,参须一触到她的身子,便连忙扭开,真好像地下有只看不见的魔手在操控一切。
谢天才与柳无非守在洞外,忽听洞内一声恐惧之极的叫声:“矜香,带我出去——这些鬼东西,滚开!滚开!”
那声音虽已阔别经年,二人听来还是那么的熟悉,柳无非低低喊了一声,“爷爷。”
“矜香!别走,救我出去,你一定有法子的!”人影一闪,矜香又退回了洞外,木然摇了摇头,“自作孽,不可活。他一心要养出血人参,却不知道血人参只认鲜血,不认主人的。他洞里的牲口越来越少了,只要——”
矜香没有再说下去,只要洞里的牲口被吸干,那么最后一个,就是柳凌昭。
“真的没有法子?”谢天才忍不住握紧了血刀。
矜香摇了摇头,“那些人参早被鲜血刺激到发疯,谢天才,他迟早是这个结果的,不是么?”
洞里人立即叫了起来:“矜香,你在和谁说话?是天才么?救我出去——”
“师祖”,谢天才向着洞口,这个称呼已经十八年不曾出口:“你比我们任何人都了解血人参,你一辈子想控制这个魔物,难道现在还没有醒过来么?”
洞里的人似乎平静了下来。
谢天才又高声道:“师祖,我只求你告诉我,矜香体内的血人参眼看就要出来,怎么才能除掉它?”
柳凌昭沉默了,半晌,才答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谢天才急道:“你既然能给她种下去,为什么拔不出来?既然明知是这样,你怎么忍心这样对她?”
或许是因为惊恐,柳凌昭的声音苍老而尖利:“你以为我真的不心疼么?矜香是我嫡亲的孙女儿,我怎么会不心疼?但是血人参,我种不出血人参,我闭不上眼哪!”
柳无非惊叫道:“爷爷,你说什么?矜香是你孙女?”
“是。”柳凌昭长长叹了口气,“炼无玷血刀用去第一粒血人参的种子,我好不容易才用人血养活了第二颗,但是没多久还是死了;我只有最后一粒种子,我绝不能再失败!”
谢天才好像被雷霆劈中,忽然喃喃道:“我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
他忽然激动起来,似乎纵身就要向洞内奔去,矜香忙死死扯住他,谢天才嘶吼道:“是你,是你在师母的胎里种下血人参的,是不是?难怪师母死的不明不白,至今也找不到仇家,爷爷!师祖!是你,是不是?那是你的儿媳妇,你的孙女,你怎么下得了手!”
柳无非也跟着被震怒了,低吼一声,“娘——”
“天才你果然聪明,我没有看错人……”柳凌昭的声音忽然又急促起来,“滚开,滚开,别过来!不!不!你们知道什么!五十年了,马上六十年了!都是幽莉亚的错,她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来中原——五十年啊,我每天看着血人参的种子,我只要成功,就是天下的霸主——谢天才,你难道忍的住?”
柳无非又是愤怒,又是可怜,嘶声叫道——“爷爷!”
“是……无非?”柳凌昭忽然狂笑起来:“天罚我!天罚我!我亲手毁了幽莉亚,毁了龙城,毁了我亲孙女啊,报应,报应来了!”
三个人在洞口一起跪了下来——里面的那个人给了他们一切,但是这一切,显得那么荒诞可笑。他们看不清洞内的情况,但可以想象,须发斑白的老者,慌乱地推出手边最后一只羊,一头牛,看着它们瞬间变成僵尸,而铺天盖地的血人参向着自己纠缠而来,除了黑暗,只有恐惧……
“爷爷!爷爷!”柳无非叫着:“你还有什么话要带给爹爹么?”
“龙城?”柳凌昭的笑声里带了哭声:“没了,他和我一样,做了一辈子的梦,什么都没了,没了!无非,好孙儿,你出去之后,帮爷爷找一找幽莉亚,你一定找得到,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不……幽莉亚也老了,说不定已经死了……无非!你替我问问,幽莉亚带走的那个孩儿在哪里?他也快老了,我想知道,他一辈子,好不好……我对不住他们娘儿俩,我还没听过那孩子喊我一声爹爹啊!若是当时——”
柳凌昭的声音忽然停顿了,然后是永远的寂静——
若是当时……什么呢?
矜香第一个站起来,搬起巨石,封住那血魔的洞口,洞里的暗涌慢慢隔绝,若干年后,只有一洞的白骨,和后人再也揭不开的谜底吧。
“爷爷一定是后悔了。”柳无非站起来,帮着矜香封堵洞口,沉痛地叹息:“若是当时爷爷不起一念之贪就好了。”
谢天才也站了起来,却只有苦笑——这世上有多少事起于一念之间?原来他、矜香、师父、师母……无数人一身的冤孽,到头来,也只落得个“若是当时”……
“矜香,我们走吧。”
“去哪儿?”
“回家。”
“回家?这里是家吗?”
“当然了,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的洞房,我们一生一世再也不会离开的地方。”
柳无非有些奇怪地看着谢天才忙前忙后,布置着这个新家,几天里,他几乎未曾合眼,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红烛,红绫,一一张罗开来,矜香那小小的山洞还真有几分洞房的样子。
“无非啊,你说这论起来,是我给你讨个嫂子呢,还是矜香给你找个妹夫?”
“无非啊,出去之后,你事情可多着呢,要替我问候下那帮老兄弟们,要替你爷爷找那个海外的伯父,哎,我说,顺便让他老人家给你介绍几个波斯美女,啊?”
“我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戒酒,无非,干了干了,今儿非把半辈子的酒补回来不可!人生得意须尽欢哪!”
“哎,我说你男子汉大丈夫的,哭什么啊?今儿是你大哥你妹子大喜的日子,来,主婚人不能哭的啊?”
柳无非的眼眶确实已经红了,谢天才和矜香一袭红衣,站在他面前,真如人中的龙凤,而他们终年紧锁的眉头,似乎也已经在这一刻舒展开。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柳无非的嗓音忽然哽咽了起来,谢天才抬起头,静静望了他一眼,眼神是无比的欢愉和泰然,鼓励着他把剩下两个字喊了出来——“洞房!”
山洞一角的红绡帐,就是谢天才和矜香销魂的洞房。
看着他们携手走了进去,柳无非再也忍不住,眼泪砸在地上,手里的无玷血刀几乎要被握碎。
“无非,我想了很久,血人参是极有灵性的东西,只能借着新生活下来,这鬼东西比我们更看得透生生死死,要除掉它,也只有一个办法。”行礼之前,谢天才拍着他的肩,把无玷血刀送入他手里:“过一会我和矜香合为一体的时候,血人参一定会被惊动,那个时候,你砍断它——记住,你只有那一次机会,如果错过,就是恶神降临人间的时候到了。”
只有这一次机会……柳无非一寸一寸向前挪去,泪水不断地滑落。
红绡帐里,谢天才轻轻除去了矜香的衣衫,白玉一般的胸膛下,鲜红的血管诡异地跳动着,昭示着另一个强大的生命。
“别怕,矜香,新娘子总有这一回的。”谢天才微笑。
矜香低头:“我什么时候怕过了?我很开心,很开心,这辈子,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嗯,记住,你是矜香,不是血人参,忘了它!”谢天才生平第一次终于拥住了矜香的身躯,蜜蜜地吻了下去。
几乎在同一刻,两道鲜红的触须迸开矜香的双目,直刺入谢天才目中,二人的身子也紧紧融在一起。
柳无非的刀锋挑开了红帐——触目的是矜香的脊背,无数红须张牙舞爪的飞舞,连同她的黑发。
两个人的身子被血的牵绊卷在一起,一株奇异的人参在二人的身躯之间舒展开枝叶——真的,很像人参,七宝莲台的极品,婴儿般的形状,血的颜色。
柳无非闭上眼,一刀劈了下去——这无疑是他一生最快的一次出手。
没有声音,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无玷血刀发出奇异的欢唱,似乎邂逅了契合的知己。
一切都结束了,柳无非慢慢睁开眼睛,疲惫地转身,向谷外广阔的天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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