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巡察的事雷诺只派巡盐御史去办,但是隔个两年他便会请旨亲自巡视盐务铁务,虽不能杜绝贪污,却也可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景平十三年五月初十,雷诺到产盐大郡会稽巡视。当时的会稽郡极大,包括了现在的浙江和长江以南的江苏。所产的盐也极白而淡,品质上乘。所谓“吴盐胜雪”。
雷诺正坐于舟中,也想到了“吴盐胜雪”这句话。这首词虽然夏苏阳说过,他却记不清了,只记得夏苏阳斜飞着眼睛念出那句“不如休去”时的妩媚婉转,和之后两人蚀骨的缠绵。他走到窗边,额头靠在窗棂上,闭着眼,仿佛还能感受到她的柔情。
她像天边的云彩般飘走,留给他的是无尽的相思和悔恨。他思念她的轻嗔薄怒,思念两人热恋时她浓浓的爱和决绝时的冷凝。他记得他见她的最后一面,她对他说“人生若只如初见”。她站在石桥上,站在漫天灰紫的云霞中,如仙子般飘飘去。她那爱恨交织的眼神与她的点点言行,凝固在他的记忆中。他回忆着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点回忆都是品尝着一杯鸩酒。
雷诺将思绪一点一点从回忆中抽回,看了看窗外,把六安叫过来,问他到何处了。六安告诉他快到广陵了。雷诺一震,这么说到扬州了。扬州是她的故乡,她的魂魄会回来吗?她怕是不会回来,她说过物已非人不在,还回来做什么?
六安见他若有所思,问道:“大人可是想在广陵登岸?”
雷诺沉吟片刻,想着此行不容耽搁,还是说了声不用。即使下去看了又如何?尽管她无数次地描述过瘦西湖,个园,说她们孤儿院就在天宇寺后面,离瘦西湖公园和个园都很近。她进瘦西湖公园从来都不买门票,也没钱买,都是翻墙而过,经常一坐就是半天。个园她更喜欢,可惜个园她找不到地方爬墙。她从小孤苦,怕是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也许和周沚青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才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吧。雷诺虽然脸皮厚,却从来没认为过自己给予她的幸福多于周沚青给她的。
吴县便是现在的苏州,临具区泽,不仅产盐,更是丝绸鱼米之乡,十分富庶。会稽的盐令叫辛枯,和祝家有着拐了几拐的姻亲关系。辛枯和祝诚交好,他这个盐令也是祝诚为他谋来的。祝诚和辛枯两人勾结在一起狼狈为奸,雷诺自然是知道的,只不过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雷诺先由辛枯陪着视察了盐田盐井,回到巡院中查看账本。在账目上,雷诺极为精通,又对数字敏感,一看账本便觉察出不叮以前的账本也做过手脚,他都装作不知道,只不过这一次情况不同。
雷诺沉吟片刻,吩咐六安去把那几个跟他来的巡院副使请来一起查账。
景平十三年六月十六日,建邺城中闷热无比,更是一丝风也无。湿气像一层厚棉衣般裹在人身上,逼得人汗出不出去,烦躁像针一般密密地刺在皮肤上。而那此起彼伏的知了声更是吵得人心烦,狗儿也懒懒地卧在树下阴凉处伸着长长的舌头呼哧呼哧直喘气。
原本日落后往地上泼些井水还能降降暑气,这日倒邪门了,泼在地上的水将地上蕴着的热气全蒸了出来,急得祝府的管事忙不迭地唤道:“别泼了!不能再泼了!”
祝绩本想到院中乘会儿凉,见院子仍是暑气未退,便又回到了屋中。屋角盆中放的冰只剩下脸盆大小的几块,姬印氏忙吩咐大丫头赶紧再去取些冰来。本来往日这些冰已够用,今日怕是不行。祝绩的夫人几年前去世了,她去世后便一直由印氏服侍祝绩。
祝谬,祝诚,祝谦先后过来请安。祝绩问了两声便挥挥手让他们各自回去,别中了暑气。
堪堪到了人定时分,才有一丝凉意。祝府西侧门看门的小厮小四儿拿着把大蒲扇摇着,时不时吃两颗井水湃的杨梅,叹口气骂声娘:“这天热得邪门!”
正懒懒地坐着,听见有人拍门,拍得虽不响溶急。他又骂了声娘,这么晚还有谁来,当真不让人消停。小四儿拎着灯笼踢踏着鞋拉开小门板朝外望去,顿时陪笑道:“哟,六安啊……”赶紧将门打开:“这么热天有啥事儿?”
六安压低声音:“把灯笼灭了。”
小四儿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见六安拿过灯笼吹熄了,他愣了愣,此时方看见府门外黑暗中停着辆小车。车中下来一人,走近了才看清是他们祝府的姑爷雷大人。
雷诺吩咐小四儿带他去见祝谬。小四儿一愣之后,不敢怠慢,忙打着灯笼将他引到祝谬居住的小院。
祝谬尚未就寝,听得丫鬟来报,先是一愣。反倒是龙氏在一旁急道:“哎呀,可是劭儿出事了?”
祝谬想想有理,踏着木屐急匆匆地来到书房,见雷诺独自在书房坐着,面平静可眉头紧蹙。祝谬不等坐下,急问:“可是劭儿有恙?”
雷诺忙道:“岳父大人稍安,劭儿很好……”
正说着,祝谦急急地走进,将木屐甩脱在一牛他看看祝谬再看看雷诺,沉声道:“莫非是盐务有差?”顿一顿问道:“是府中何人?”祝谦不像祝谬那样不通事务,想着雷诺既深造访,又要见他们,该不会是小事。他既然刚巡查盐务回来,应该是这上面的事。
雷诺沉吟片刻道:“是二叔……还有辛枯。”
祝谬讶异道:“怎么是二弟!?”
祝谦倒是不十分诧异,但是面凝重。祝诚爱财他早就知道,也曾劝过几次,只是做弟弟的只可婉言劝说兄长,仅能涉及皮毛。今日雷诺既特特地过来,想是极严重了。他沉思半晌,叹息一声:“可有法宗掩?”
雷诺紧拧着眉头,为难道:“诺正是为此事而来……我也曾想过推给辛枯等人,可是数额太大,难以掩盖。更何况二叔此事做得并不十分隐蔽,而曹凡也是巡院副使之一,未必压得下。若强压下,恐怕日后会动了筋骨。”
祝谦紧锁眉头,长叹一声:“是多少?”
“五千万钱。”
祝谦倒吸一口冷气,祝谬更是惊得脸发白,拍案恨恨道:“这二弟,要那许多钱何用!?”
雷诺忙道:“不一定是全归了二叔,打点下面怕也要费不少。”
祝谦沉吟道:“此事……”才说了两个字便摇摇头叹口气。
祝谬在一旁急道:“此事万不可让父亲得知啊!”
雷诺摇摇头:“难!……明日早朝皇上定当问起。”
祝谦也道:“大哥,父亲身为大司徒,如此大事怎可能不知?”
祝谬唉声叹气:“父亲……唉……父亲……”
祝谦沉吟片刻道:“大哥,不如你去将父亲请来一同商议。先只说朝中有事,莫惊着父亲。”
祝谬答应着去了。
祝绩已经睡下,听祝谬在门外低声说朝中有事,缓缓起身。他这一辈子经历的大事多了,不像祝谬那么惊慌。祝绩来到书房,见祝谦雷诺两人皆是面凝重,再回头看看祝谬,更是眼圈泛红,沉声道:“怎么?”
雷诺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又道:“诺想着兹事体大,面圣之前必得与祖父,岳父和叔父商议一二方可。”
祝绩恨声道:“还有何可商议的!?该如何办便如何办!……是我教子无方,我祝绩教子无方啊……”边说边用力拍打着大腿。
祝谬祝谦忙膝行上前,一左一右扶住祝绩,带着哭腔道:“父亲息怒。”祝谬最是孝顺,想着父亲已是将近古稀的人了,还要如此为儿孙操心,更是以头抢地哭道:“是儿子不孝,未曾尽了做兄长的责任,让父亲操心了。”
雷诺见状,也用力揉了揉眼睛,沉声道:“此事诺也羽任,若能极早发现,防患于未然,该不会如此重大。”
祝绩挥挥手让祝谬和祝谦坐回去,沉吟片刻道:“诺儿,你即刻回府,不可让人知你来过府中……谦儿,明日我俩照常早朝。谬儿明日便在家中。另,吩咐下去,诺儿来府一事谁都不准透露。”
雷诺站起行了一礼:“祖父大人放心,诺过来时甚是隐秘。”告辞那几人,匆匆离去。
景平十三年六月十七日,这是一个极普通的日子。祝劭照例早早地起来服侍雷诺用早饭,伺候他上朝。他昨天从会稽回来便将自己关在房中,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定是要忙今天上朝之事。也不知他昨晚何时睡下的,眼中有许多红丝。祝劭一想,更加心疼,也更是温柔。
雷诺见她衣服头发都整整齐齐,知道她定是比自己要早起许多,颇有些歉然:“不是说了早上不用陪我早起么。”
祝劭见他说得温柔体贴,脉脉地看他一眼微笑道:“横竖也无事。”
雷诺抚了抚她的发柔声道:“呆会儿再去小睡片刻。”
祝劭满心欢喜地点了点头。
雷诺走到府门口,吩咐兴儿:“传我的话,今天谁也不许出府。”
雷诺上的奏章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这可以说是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桩贪污案,何况更有祝家牵扯到其中。刘珃自然是龙颜大怒,五千万钱啊!雷诺执掌大农府前整个国库也不过就四千万钱。这下好了,钱全哟养了这些蠹虫了!
刘珃铁青着脸,半晌不能言语。
殿上文物百皆不敢做声。事不关己的自然勿需做声,更有那曹家,室的,都垂头窃喜。与祝家稍有关联的或生怕惹火上身,巴不得立刻与祝家断了联系。或稍有见识的知道此事重大,也不敢做声。更有人想,那雷诺是祝家的婿,竟然将此事捅出来,此间的事情怕是不那么简单。
祝绩出列叩首,痛心疾首道:“皇上,臣教子无方,请皇上降罪!”
刘珃沉默半晌,淡淡道:“你且退在一牛”
祝绩忐忑地退到一牛他并不指望着景平帝的宽勉,只是他这样并不迁怒倒也让他十分不安。
刘珃扫视着殿中诸大臣,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半晌,他淡淡吩咐一声:“曹昌。”
曹昌赶紧出列:“臣在!”
刘珃叹口气,缓缓道:“你领一百军士将祝诚解至廷尉府……巫决,雷诺……此案由你二人共同审理。退朝……雷卿留下。”
众文武大臣鸦雀无声地依次退出崇德殿。祝绩和祝谦心中都是一个念头,既茸诺来审理,当是景平帝为此事留下的转寰余地。尽管如此,祝绩心里仍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雷诺跟着刘珃来到云台阁,见他皱眉凝思,不敢打断。这样的结果是他和景平帝都想看到的。这件案子不仅将祝诚牵扯进来,更有几个祝家的门生也在其中。雷诺想,景平帝烦心的定不是如何处置祝诚,而是如何给祝家换血。
祝诚一事,雷诺虽说没有教唆挑拨,也没有添柴加薪,却也是暗地纵容。祝诚身为盐市令,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更何况那几个人贪污的手段也并不高明,如何瞒得过他。他冷眼旁观,就为了等到事大的那一天。
良久,刘珃抬眼看着雷诺,缓缓道:“你去祝府传朕的旨意,此事仅祝诚一人之过……另,命曹昌不得扰祝府上下。”又嘱咐了间命他下去。
雷诺走到殿门口,刘珃又叫住他淡淡道:“那铸钱之事当可行。”雷诺转身,恭恭敬敬道了声“是”。
雷诺快马加鞭来到祝府,见那一百军士已将祝府上下看住。虽然刘珃只是让曹昌来拿祝诚,并未提查抄之事。曹昌仍将祝府上下弄得鸡飞狗跳,乱做一团。祝绩带着祝谬和祝谦,铁青着脸站在堂前,却是战战兢兢敢怒不敢眩
雷诺一见此状,忙跳下马道:“皇上有旨意……”
祝绩,曹昌等人忙跪下接旨。
雷诺看一眼曹昌,缓缓道:“传皇上口谕,曹昌即刻领军士退出祝府。”他朝曹昌微微一笑:“曹将军,请在府门外稍候。”
曹昌不屑地撇撇嘴,不满地横他一眼,挥挥手命众人退出。
雷诺回转身来对着祝绩三人温言道:“皇上说,此事仅祝诚一人之过,朕绝不牵连。命雷诺查点祝诚家产,没入府库。”说完一步上前挽起祝绩:“祖父请起。”
祝谦抬头看雷诺一眼,见他伸手挽着祝绩,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他的眼神坚定稳重,笑容中带着安抚,向他们传达着“放心”的意味,可是祝谦心中却一阵阵的发寒。
这不是那个他曾经非常熟悉的少年。那个有着明亮眼睛双目时常带着笑意的少年已随着那谪仙般俊少年的逝去而消失,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意气风发的雷大人,眼神越来越深,越来越寒,像一汪深潭水,水波不兴。如今的他,嘴角也是含着淡笑的,但这样的笑容,在嘴角勾起的纹路里嘎然而止,无法到达眼底。
雷诺又多解释了间:“祖父,岳父,叔父放心,诺揣测皇上的意思,罪是要治,并不会深究。且,既由诺来审理此案,当可化为受人教唆之罪,罪不致死。”
祝绩长叹一声,一脸的痛心。
雷诺的手下已将祝诚押解过来。祝诚看到祝绩,扑通一声跪下,膝行过来,颤声道:“父亲……”以头抢地。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祝绩虽恨他不成器,却也心疼他将受之苦。他点着祝诚,手颤抖着说不出话。祝谬,祝谦一左一右扶着祝绩,唤一声“二弟”,“二哥”,哽咽着不能言语。
祝诚满面泪痕:“儿子不孝,犯下如此大错,罪该万死,却要连累父亲,实是不孝之人。”
祝绩长长叹息一声,做个手势让他起来。祝谦上前将祝诚扶起,哽咽道:“二哥放心,皇上说了并不株连……二哥去吧,让曹将军久等了恐不好。”
祝诚擦了擦眼泪,又跪下郑重地磕了几个头,由雷诺的人领着交给府门外的曹昌。
雷诺查点完祝诚的家产,让手下的左史将账簿给他,随意地翻了两下吩咐道:“都散了吧。”
他回到府中书房,将账簿仔仔细细翻看了一遍,拟好第二日早朝的奏章,放下笔闭目养神,脑子里却想着将铸钱权收回之事。等思路理清了,脑子也清醒了。他振身而起,来到祝劭房中。
祝劭正独自一人坐在房里呜呜咽咽地垂泪,见他进去,赶紧擦干眼泪,唤了声“夫君”,又忍不住掉下泪来。
雷诺揽着她坐下,接过她手中的帕子替她擦拭,安慰道:“已经没事了。”
祝劭哽咽道:“怎么可能没事?这么大的事。”
“皇上说了仅追究二叔一人之过。”
祝劭心稍定,沉默片刻又低声道:“既是夫君去查的盐务,又怎的不遮了过去。”语气稍带责备。
雷诺似笑非笑懒懒道:“夫人好大的口气。”祝劭忙抬头看他,见他冷笑道:“此事若是遮掩,日后怕我也逃不了干系。”
祝劭想着定是事情闹大了,虽然仍忧心娘家,却更担心雷府,忙道:“既是大事,皇上可曾因此事责怪夫君?”
雷诺摇摇头,又道:“祖父岳搞未受责罚。”见她眼中仍是不确信,似笑非笑道:“怎么?你还不信我?”
祝劭抬起泪眼看着他,见他笑得笃定,顿时觉得有天大的事都不用怕。她叹息一声,靠在他怀中喃喃道:“这一天本来担心得很,担心二叔,祖父,父亲和三叔,更担心夫君。心里七上八下,一点主意也没有。可是见到夫君,忽然一点也不害怕了。”
雷诺牵动嘴角笑了笑:“你担心我什么?”
“若是因二叔之事牵连夫君,岂不是罪孽深重,让今后还有何脸面来见夫君。”
雷诺见她说得诚恳,心里也颇有些感动,柔声道:“傻瓜,二叔之事又与你何干。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好夫人。”
祝劭呜咽一声,紧紧地抱着他的腰靠在他胸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雷诺哄得她不哭了,吻了吻她泛红的眼皮,调笑道:“你今日可不能出门了,我便在房中陪你一日可好。”
祝劭自是喜欢,却还是说:“夫君才刚回京,府中朝里的事定不可胜数,莫要为耽误了公事。”
雷诺淡淡笑道:“你说得也是……那我晚间再过来。”说完含着她的唇亲了亲,调侃道:“夫人如此貌,哭起来却也好似梨带雨般动人。”
祝劭含羞啐他一口,心中却是无比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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