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本站公告

    长江宽阔的江面上,浩浩荡荡地走着一列船队,占了大半个江面,前后绵延有几里,正是西巡的圣驾。一条小船箭一般从御舟那边往夏苏阳的船过来。船上一个小黄门行礼道:“夏大夫……皇上宣夏大夫。”

    夏苏阳正要下船,袖子却被小五拉了拉,见她眼巴柏看着自己,想到她说的想见皇上的话,笑道:“你也一起去吧。”

    小五顿时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刚要欢呼,看见小船上的人正看着她,忙板起小脸一脸正经地跟着夏苏阳下到小船。

    御舟是艘三层高的楼船,漆成黑,船上雕着游龙戏凤,既精致又庄重。刘珃此次西巡只带了扈婕妤和吴人,除了夏苏阳,其余员和随行的郎都未带眷。夏苏阳圣眷厚,无人敢与她比。她为了掩饰自己的子身份,不得不利用这个特权将东儿带上。

    夏苏阳跟着小黄门上到那第三层楼船之上。这里长窗洞开,四面江风送来,很是凉爽惬意。刘珃朝她招手笑道:“来陪朕下盘棋。”

    他们俩下棋,刘珃总是让夏苏阳先下子。他还未下子,感觉到两道目光,抬眼看去又不见了,等他放下一子,又感觉到那两道目光,他不动声地秘抬起眼,见夏苏阳身后的那个小姑娘赶紧垂下眼去。刘珃上下打量了几眼,缓缓问道:“这便是你买下的人?”

    夏苏阳一愣,忙道:“是。”

    刘珃再看两眼,懒懒道:“模样倒是不错,怨不得你成天带在身边。”

    夏苏阳见他开这种玩笑,恼道:“皇上……”

    刘珃见她鼓着嘴的嗔怪样子,心情顿时好起来,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也不抬眼,问道:“你方才看什么?”问的却是小五。

    小五嗫嚅道:“看……看皇上……”

    夏苏阳见刘珃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忙道:“皇上,是臣未教她规矩……”

    刘珃哼一声,懒懒道:“朕还未曾责怪她,你便如此袒护,你这般厚此薄彼,也不怕朕心酸。”

    夏苏阳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忙吩咐小五出去玩。

    刘珃见她板着脸不悦的样子,也不再落子,笑问:“怎的不下了?”

    夏苏阳闷闷道:“不想下了。”

    刘珃拉起她放在案上的手,握在掌心摩挲,叹道:“你这样……唉,臻明,可能寻得尊师?”

    夏苏阳不解:“怎么?”

    刘珃又叹了一声:“不知尊师可有解决制火药对身体损耗之法。”

    夏苏阳撒谎可不像雷诺那么顺当那么张口即来,听他说起这个,倒有些心虚,低声道:“师父已不知所踪。”

    刘珃见她情绪低落,忙岔开话题:“你们何时下的山?”

    “景平八年四月十五……”

    “为何挑在那时候下山?可是师父替你们选的日子。”

    夏苏阳幽幽叹口气,喃喃道:“沚青刚去……我……正好就……”

    刘珃见又是一桩伤心事,忙笑着岔开:“朕记底卿提过你是夏天的生日,可是近了?你从未做过寿,这次便让朕替你做寿如何?”

    夏苏阳牵动嘴角苦笑道:“皇上,臣是个孤儿,怎知自己何时的生辰?”

    刘珃见自己今天提的件件都是她的伤心事,暗恼自己说错话,想要说些什么让她高兴起来。他忽想起一事,忙扬声唤同喜进来:“朕让你收起来的那个金镯呢?”

    同喜怔了怔,忙告罪道:“奴才料事不周,未曾带来。”心说,我的主子嗳,这个奴才怎么想得到。您一时兴起,可为难了奴才了。

    刘珃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下去。他有心想让夏苏阳高兴,却事事不顺。

    夏苏阳见他脸不豫,诧异道:“什么金镯?”

    “便是你的那个。”

    “不是给了扈婕妤么?”

    “朕……唔……朕让她又呈了上来。”

    夏苏阳好笑道:“皇上赏人的东西竟也有要回来的?!”

    刘珃懊恼道:“朕知那是你心爱之物,才开的这个口,你然领情!?”

    夏苏阳见他脸上满是懊恼,知道他说这那些话又巴柏要把金镯献宝般给她看是为了让自己高兴起来,忽然感到很是抱歉。他对她一向都很好,虽然一直想得到她,最终还是顾虑她而未强迫她,而她却一直在欺骗他。虽然这些敷衍欺骗都是被刘珃逼的,夏苏阳这人心软,也觉得很是过意不去。想到此处,夏苏阳忙笑道:“皇上,臣为皇上吹奏一曲可好?”

    刘珃赶紧凑趣道:“甚妙!”

    夏苏阳从袖中取出箫,走到窗边,半亿窗上,垂下眼,将箫放在唇边停顿片刻吹奏起来。刘珃见她凭栏而倚,袍袖随风飘动,仿佛便要踏着箫声乘风而去,走到她身边轻揽着她的腰肢,不敢太靠近,只用两根手指搭在她腰带上。

    一曲终了,刘珃笑叹道:“真乃佳音……此为何曲?”

    夏苏阳拿着玉箫在手中摩挲,笑道:“此曲名《江月》,臣曾听……曾听师父弹奏过,记得不全,便央楚云姑娘将之补全,方成现在这一曲。”她垂头笑了笑,叹道:“即是江月,该于月吹奏更妙。另……曲中波涛拍岸之意,箫不能尽其意,当用西域的一种琴方好。”

    刘珃柔声道:“朕看这样便很好。”

    夏苏阳笑了笑,扭头看向窗外。也许是这宽阔的江面,也许是这浩淼的江水,在这长江之上,她的心情忽然平静下来。纠缠了这么久的痛苦,问了那么久的为什么已变得不重要。在这片广阔的天地,人的心可大可小,也许忘却是最好的疗伤药。

    她转过脸朝刘珃笑笑:“皇上,臣想向皇上求一事……臣不打算回京了。”

    刘珃呼吸一滞,皱起眉头沉声道:“不行!”

    夏苏阳淡淡道:“皇上放心,臣会继续研制火药。”

    刘珃不悦道:“不是为了火药,是为了你……”他靠得她很近,呼吸喷在她脸上,对她温柔低语:“我不想炕到你。”他仍是不敢接触她,只是这样和她靠得很近很近,近得两人之间只有毛发的距离,近得两人的呼吸缠绕在一起,能感受到彼此肌肤的温度。

    夏苏阳看他一眼,迟疑片刻伸手过去,两根手指轻轻摩挲着他那绣着暗龙纹黑深衣领口的纹,低声叹息道:“见到了又如何?不过徒增烦恼……皇上,苏阳从未求过你什么,这次便答应了苏阳可好?”

    她只是这么用手指轻抚着他的衣领,连他的一寸肌肤都未曾碰触,便有万种的风情。刘珃只觉得浑身发软,血往上涌,只想恣意怜爱她。想到会对她身体造成的伤害,硬生生地压下自己的火,低哑着嗓音道:“你想去何处?”

    “找个有水的地方住下。”

    刘珃压抑着自己的喘息,柔声道:“我都答应你……只一点,我若想见你你不可不来。”

    夏苏阳淡淡一笑:“长江之上,水路不过几天。”

    刘珃叹息道:“我只怕我要时常在梦中见你。”

    刘珃巡视过柴桑水军后,夏苏阳便在柴桑住下。最高兴的人居然是小五,整天跟在夏苏阳身边唧唧喳喳说个不停,一会儿说“先生先生,你教奴婢骑马可好?”,一会儿说“先生先生,我们去彭蠡湖泛舟可好?”,一会儿又说“先生先生,听说城南的庐山风景最。”。总之,每句话离不开玩。

    有小五这个兴致高昂,十分懂得凑子的玩伴,夏苏阳游玩起来也非常畅快。柴桑附近山水皆,夏苏阳这半个来月便寄情于山水之间,倒是过得很怡然自得。

    这日,柴桑县扬迎来了个银印青绶的大,乃位列九卿之一的大司农雷大人,是奉旨巡察盐务的。其实雷诺巡察盐务并不是此行的主要目的,不然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来。他来是因为刘珃回京后就后悔了。虽然他并不时常召见夏苏阳,但想着她在身边心里就踏实许多。现在她在千里之外的柴桑,想她了还得等上好几天才能见到,实在是难熬。他把雷诺派过来巡察盐务,让他劝夏苏阳回京。雷诺只得说“臣尽力”。

    雷诺在县衙稍事休息便起身说要去夏苏阳处,县令高迫忙亲自陪着。到了夏苏阳的住处,雷诺摆摆手让高迫等在外面,自己在门口做了一通心理建设,大步走进去。他没见到夏苏阳,只见到了对他拉长了个脸的东儿。

    东儿朝他行个礼:“大人。”礼数做得十足。

    雷诺心里苦笑,问道:“先生呢?”

    东儿淡淡道:“我们做奴婢的怎好过问先生行踪。”

    雷诺无奈道:“东儿,我此次乃奉旨前来,定是要见到先生的。”

    东儿瞟他一眼,冷冷道:“先生去了城南的庐山。”

    雷诺本想先回驿馆休息,转念一想,不如去庐山碰碰她,便带着从人出了城南。他也没去想,这么大的庐山,哪儿那么巧就碰上。偏就有这么巧,在山脚下的一户人家屋外见到栓在树上的红拂。雷诺忙命人去打听,说是两个来时辰前粹里上的山。

    雷诺忙下马,沿着山路上山。他一心想早点见到夏苏阳,快步上山,也不管身后气喘吁吁的随从。上山的路只有一条,雷诺走得快,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山顶。雷诺看了看空荡荡的山头,皱眉道:“人呢?”

    后面一个随从喘着粗气跟上:“或……或许从……从那头下山了。”

    雷诺看了矿山那边,那边并无山路。夏苏阳并不喜欢冒险,不可能从后山走,况且马还留在前山,她只可能原路返回。想到这儿,他又沿着来路噔噔噔下山去了。可怜那些从人气还没喘顺又得跟着他下山。

    下山更快。雷诺回到山脚下,见一切还是原样,马在那儿,他留下来的那个从人也在那儿。他心中涌上一个不祥的预感,沉声问道:“可曾见到夏大人?”

    那从人忙道:“小人一直没走开过,没人从山上下来。”

    雷诺皱眉沉吟片刻,吩咐一个从人去县衙多找些人来,让其余人跟着他上山,叮嘱他们这次走慢些,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走了大概四分之三的山路,雷诺听到一个从人唤“大人,这里”,忙奔过去,见山路边的树丛有重物压过的痕迹,山边伸出的一个枝丫上挂着根布条。

    那几个从人手挽着手结成一串把那根布条取上来交给雷诺,雷诺手指缠着布条喃喃道:“不是她的,一定不是她的……”他秘站起来,喝道:“快下山去找绳索!”

    高迫听到雷诺的从人说多调些人手来,刚问得一句,那人不耐烦道:“夏大人不见了,你不赶紧调人来还在这儿磨蹭,有个什么万一,你担待得起么!?”

    高迫受了他这通排揎,也不敢表示不满,心说,这大家的狗都比他这个小神气。他要多想了一想才猛然醒悟此事的重要,心说,完了,我完了。高迫不敢耽搁,把县衙所有的人手都聚齐了,风急火燎地赶往庐山。

    那柴桑县尉李县尉是个精细人,想到要在山上寻人,带齐了绳索,套勾,火把等工具。雷诺下山时便已是黄昏,等县衙这边召齐人手赶到山上时已是半。

    入后,山中凉意很浓,不时传来几声枭凄厉的叫声,山谷中有隐隐的野兽吼声,让人不寒而栗。雷诺不安地以拳击掌,万一夏苏阳真的掉下去了,别的不说,冻也要冻坏了,再万一碰到什么野兽。他越想越害怕,告诉自己,不会有万一,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李县尉到达山上,忙吩咐一声“四散开来找”,自己上前去见雷诺。

    雷诺也不多话,问道:“可带了绳索?”

    李县尉忙道:“带了。”他知道这么半下山谷是把命悬在这里,但想着兹事体大,不敢不去。他在山边找了棵大树,将绳索套在上面,又拉了拉,确定绑结实了。他见雷诺去拿绳索的那一头,看那样子是要自己下去,忙道:“此事怎敢劳烦大人。”忙叫过两个身手灵活的军曹。

    雷诺皱皱眉头,吩咐道:“多下去几个!”他在上面心急火燎地走来走去,想到这山谷这么深,如果夏苏阳真的摔了下去,万一受伤了骨折了,万一……他越想越害怕,吩咐道:“再绑一根绳索!”沉吟片刻又道:“去寻跌打医师来……”又想了想不耐烦道:“还有什么能想到的全找来!”

    雷诺一定要亲自下去看颗放心,李县尉只好陪着下去。他们俩下到谷底,见那几个军曹蹲在地上举着火把不知在看什么,哨小声议论。李县尉喝道:“看的什么!?”

    那几个军曹忙站起道:“报大人,这儿有两具……”顿了顿,说:“尸首,一大一小。”

    雷诺心一紧,大步过去推开那几人,蹲在地上只看了一眼便怒骂道:“混帐!瞎了你们的狗眼,这两具尸首死得连皮肉都没了,怎么可能会是!?”他心中害怕,定要找个人来肯定他的说法,吩咐道:“李县尉,你过来看!”

    李县尉忙过去,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犹豫半晌道:“雷大人,从残余皮肉看,皮肉尚新,不似……”借着火把的光,他看到一双野兽般吃人的眼神,忙把后面的话吞回去,小心翼翼道:“卑职非仵作,不敢乱循…”心说,就让别人告诉他吧,他是不敢说了。

    雷诺也知道他的话有点道理,摆摆手让他退开,偏着头不敢看地上的尸体。可是他也知道逃避改变不了事实。他深吸一口气,沉声吩咐:“把火把都拿过来!……你们退到一牛”

    雷诺咬咬牙,将目光转向地上的尸首。与其说是尸首,不如说是骸骨。已炕出本来的样貌,身上的衣物全被扯成了布条,皮肉也被啃咬得只在骨架上残余些许,想是遭过了野兽。骨头多处折断。这样一具尸体表达出的信息不多,更别提确认身份了。

    雷诺看到尚算完整的右手,想起一事,心秘一跳,拿起尸体的左手,上面赫然戴着两枚戒指。这两枚戒指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雷诺双手颤抖地取下戒指,仰头哀嚎一声,伏到尸体上大哭。

    他这声嚎叫太过凄惨,一旁的军曹均侧过脸去不忍听,山中的枭也顿时止住了哀号。饶是铁石心肠的李县尉也不动容,他从未听过一个汉子会哭得如此伤痛。

    如丧考妣已是大哀,可是即使丧考妣也没有雷诺哭得这么痛这么悔。他以为即使他失去了她,也能见到她。他以为即使他不能和她在一起,也能照顾她,为她做些什么。可是上帝连他这一点小小的奢望也要夺去。他没有婉转的心思,不明白“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他只知道他失去了她,永远,并且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他心里更多的是悔恨。如果他没有这样伤她的心,她也不会远离京城,一个人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也不会坠落山谷,变成他心中永远的痛。是他,将她一点一点地推离,推她离开他身边,将她推向死亡。是他,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幸福,埋葬了她。

    雷诺抚着她的遗骸,喃喃道:“这不会是你,不会的,我不相信。苏阳,你那么,你就算离开这个世界也会变成天使,你只会化成清风,化作云雾,不会是这个样子。”

    此时已近拂晓,天空并不十分晴朗,东方积聚的厚厚云彩被尚未跃出地平线的阳光染成灰紫,像那日的天空,变幻着诡异的彩,奇异般的丽。雷诺对着天边哀语:“苏阳,我知道那是你,你还没有走,你在这儿看着我……苏阳,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上帝啊,你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他向上帝乞求,哀求,命令,可是只惊起林昼起的鸟儿。鸟儿飞过之后,空谷幽静,伊人渺渺。

    (第三部完)

     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