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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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苏阳坐着的马车晃晃悠悠进了建邺城,她掀开车帘看了看外面,扭头朝凤嘉笑道:“恍如隔世。”

    凤嘉笑了笑,沉默片刻柔声道:“不如到我府上住个数日。”

    夏苏阳见他这建议来得奇怪,扬眉诧异道:“少卿你这是怎么了?”随即扭头看着车窗外,嘴角挂着一丝笑。已有一个多月没见到雷诺,她的心早就插上翅膀飞了回去。这次历经大难回来,她心中唯一记得的只有走前那晚的缠绵。

    马车停在大司农府西侧门外,凤嘉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忙打下车帘道:“走东门!”

    “等等!就停在这里!”夏苏阳嗔怪地看他一眼,吩咐道:“这个门离个园近。”她跳下车,见侧门外人流穿梭,忙着往车上装箱子,诧异不解。

    那些小厮见到她,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行礼道:“夏大人回来了。”

    夏苏阳诧异道:“这是做甚?”

    一个小厮笑道:“是往祝府行纳征之礼啊。”

    纳征便是送聘礼了。夏苏阳愕然半晌,脸上渐渐扯起一个凄惨的微笑,没道理她要成亲自己坊知道的,这么说要成亲的人是他了。他……要成亲了,原来他要成亲了。他瞒得她好苦。她身子晃了晃,身后伸过来一双手稳稳地扶住她。

    夏苏阳缓缓转过身,见凤嘉眼中满是伤痛,心一恸,半晌挤出一个笑:“当真是喜事。”

    凤嘉眼中的伤痛更深,低声道:“你又何必如此?!”

    夏苏阳扬起眉头哈哈笑道:“少卿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不是喜事吗?”转身走上台阶。凤嘉忙上前跟上她:“我送你回去。”夏苏阳朝后摆了摆手:“我自己回去。”停下脚步笑问道:“我倒忘了问,是祝府的何人?”

    “祝邵。”

    夏苏阳点点头,难怪,果真是门好亲事。她大步朝府中走去,脸上的微笑凝固成一个完的玻璃面具。只有她自己知吊腿有多沉重,也只有她自己知道笑容有多虚假。原来世事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原点,是缘分吗?还是命中注定?

    夏苏阳拖着麻木得仿佛不是自己的身体慢慢走进抱山楼,终于耗尽力气一般倒在软榻上,脸上的面具也瞬间迸裂成万千晶莹的碎片,化作苦涩的泪滴,如莲瓣上的露珠。终于所有的露珠烟消云散,夏苏阳听见幽幽的呜咽声,缓缓睁开眼,看见琴姬担忧的眼神,坐在软榻旁陪着她垂泪。她极力抽动一下嘴角笑道:“别哭,我不是没事吗。”

    琴姬点点头,又伏在她身上痛哭起来,见夏苏阳半晌一点动静也没有,抬起眼见她直瞪着两只眼睛,眼中泪水不断地滑出。琴姬呜咽一声道:“你……你已经知道了……”

    夏苏阳抚着她的发叹息:“是啊,真巧……”她怔怔地想,原来他上次的那些话就是蛛丝马迹,可笑她却炕见。她幽幽叹息一声:“我不恨他要娶别人,只恨他早已知道却还要瞒着我,恨他明知道我们没有未来,却还能若无其事地与我缠绵……”她揉了揉她的头发,苦笑道:“谢谢你陪着我哭,你这一哭,我反倒没什么泪了。”

    琴姬听她如此,更是伤心,心拧成一团的痛。她想着,自己都是如此的痛,她又该如何自处啊,这么憋着,反憋坏了身子,忙擦干眼泪劝道:“我不哭了,你自己哭。”

    夏苏阳反被她逗乐了:“你说的什么傻话!……”她叹息一声,冷笑道:“我不哭,要哭的人也不该是我,背叛的人不是我……”她阖上眼,喃喃自语:“少卿,谢谢你,我不走……我要亲眼看着我的爱情死去。”

    雷诺得知夏苏阳回来,兴冲冲地走进个园,被幽怨的箫声引进梦庐。箫声哀怨中带着肃杀,比这三九天的寒气还刺骨。他心里感觉到了什么,脚步顿了顿,迟疑片刻快步走进去。

    夏苏阳侧身站在紫薇树下,光秃的树枝上笼着一层冰霜,有如琼玉树。整个梦庐便是一个水晶宫,她便是住在这里的仙子。树下的她身着黑袍,领口露出雪白的中衣。黑的锦袍衬得脸苍白如雪,举着玉箫的手比冰还要透明,只有那两瓣红唇如雪中盛开的红梅。

    感觉到他的靠近,箫声顿止,夏苏阳垂下手,不语。

    雷诺靠得近了便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丝丝冷气,比这寒霜还冷。他上前一步,柔声道:“这么冷的天怎么在外面站这么久?”

    夏苏阳仍侧对着他,乜斜着眼瞥他一眼,冷冷一笑,淡淡唤了声:“师兄……”

    雷诺见她的神情,知道她已经知道。可是他不敢问,也不敢提,因为一问便是永远也无法追回了。

    夏苏阳也明白他知道自己知道了,见他沉默,冷笑一声:“怎么?你连亲口告诉我的勇气都没有吗?”

    雷诺身体秘一震,嘴唇颤抖,呜咽一声逸出一个:“苏阳……”

    夏苏阳沉默片刻,冷冷道:“师兄……你我乃平辈,你焉能唤我的名?”

    雷诺再也忍不住,垂下顽膀用力缩起,哽咽道:“你恨我……你恨我对吗?……我知道你该恨我!”

    夏苏阳看着结冰的树枝冷笑道:“不,我不恨你……”她叹息一声,幽幽道:“我若恨你,此刻就该进宫,委身于皇帝……他说过,若我是子,他定当封我为后。”她呲地一笑:“到那时,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显赫,荣华富贵,无人能及……那时候,我们俩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共同富贵,同生共死。”她呵呵冷笑两声:“同生共死……岂不是很好?……你说,那时候,我们俩谁更痛苦呢?”

    雷诺身体用力缩成一团,无力可借,只好紧紧攥着拳头,豆大的泪砸在地上,一颗便是一个小坑。

    夏苏阳眼角余光瞟他一眼,背转身去,幽幽道:“我这次倒想听你解释呢。”

    雷诺哽咽着无法言语,半晌憋出一句:“对不起……”

    夏苏阳无声地笑了笑,沉默半晌缓缓道:“《爱情故事》里有句话,我记得最清楚:爱情意味着永远不要说对不起……如果你爱我,勿需说对不起。如果你不爱我,没有必要说对不起……”

    雷诺的身躯渐渐止住了颤抖,热泪过后是刺骨的寒意,直入骨髓,痛得他无法遣怀。他看着她的背影,她的背挺得那么直,对抗着寒霜对抗着世界对抗着他。

    夏苏阳长舒一口气,低声道:“你走吧……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是永不再见。”

    雷诺默立半晌,说了个:“你……”他想嘱咐她保重,可是这样的话此时只是一句笑话。他张着嘴,半晌又咽回,咬咬牙转身离去。

    他的身后,夏苏阳展开紧握的手,手心已是血迹斑斑。

    下相城外西南十余里不知名的树林外停着三辆马车。夏苏阳从中间一辆马车上跳下,裹着厚厚的斗篷,手筒在手笼里,呼出一口气:“嚯,好大的雪!好在赶到了。”她扯开嗓子朝林子里吼道:“重华!快点出来接我!”

    石飒紧跟着跳下车道:“先生你可得说话算话,石屋中的物事要给我讲解清楚。”

    夏苏阳不屑道:“治得好才行!”见娄叔快步从竹舍中走出,拍手笑道:“又来打搅你们了。”

    娄叔忙笑道:“求之不得。”和夏苏阳的从人一起把马车上的东西搬进去。

    叶风破天荒地坐在外间,虽然板着脸,眼中却带着欣喜的期盼。他见夏苏阳推了个古怪的车进来,皱眉道:“这是何物?”

    “轮椅!”夏苏阳坐在上面推动轮子示范,笑道:“我让人做的,是不是很好用。”其实叶风人极聪明,没有想到制作轮椅只是见识所限。那时的人都是跪坐,没有椅子,更不会想到把椅子加上轮子。

    叶风脸淡淡的:“的确好用。”

    夏苏阳见叶风看向石飒,拉过他道:“石飒是医生,医术很高明。”

    叶风淡淡地“哦”一声,唤道:“娄叔,送我进去。”

    夏苏阳愕然半晌,知道他的骄傲和自卑又发作了,走到他屋前拍门道:“你这样子是不欢迎我了。”

    叶风冷冷道:“的确。”

    夏苏阳伸手去推门,推不开。她心头火起,一抬腿把门踹开。叶风愕然看着怒气冲冲走进去的夏苏阳,眉毛一竖,挥动鞭子朝她脸上甩过来。夏苏阳不躲不避,伸手去抓鞭子。她如何抓得住他的鞭子,鞭子在她手上一滑便回去了。

    叶风脸上变,挥鞭卷住她的腰把她带了过去,展开她手心,果然一道深深的血痕。

    夏苏阳抽出手赌气道:“不要你管!”

    叶风冷笑道:“谁又让你来管我!?你同情我怜悯我是不是!?”

    “我同情你!?”夏苏阳跳起低吼道:“你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你以为你自己很可怜?可怜个屁!你要是可怜,那我呢?!我生下来爹娘就把我抛弃了,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从小被人欺负着长大,被逼得抢饭比谁都快。好不容易有个人对我好,他却去见上帝了。不过是为了救一个不相干的人,他就忍心抛下我!……沦落到这个蛮荒落后没有人权没有自由的鬼地方,被人逼着硬要我喜欢,险些被人奸污还要被一个混蛋挖苦。以为找到了个疼爱我的人,他却抛弃了我要和别人成亲……我死里逃生地回去,却听到这样一个消息……”她吸了吸鼻子吼道:“你说谁可怜!”

    叶风拉她坐下,抽过一块丝帕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道:“你可怜。”

    夏苏阳没来由地哭了一通,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抢过丝帕擦干眼泪,鼓着嘴嘟囔道:“那你让不让他看?”

    “让。”

    石飒凝神把了半天脉正道:“或可一剩”

    夏苏阳满脸喜,叶风脸上倒是淡淡的。他试过太多次也失望过太多次,早就不抱任何希望。其实他并不想试,因为他不敢承担失败之后的失望。他看看夏苏阳晶莹的笑脸想,试一试也无妨。

    夏苏阳看见他的神,拉着他的手低声鼓励道:“别担心,你忘了那个十字架吗?上帝会保佑你。”

    石飒道:“瘫的时间略长了些,得下猛药,届时痛楚难当,不知你……”

    叶风打断他淡淡道:“无妨。”

    石飒开了药让娄叔买来煎上,他这里替他施好针后让他喝下药。

    喝下药两刻钟后,骨髓深处传来一阵酸痛,叶风忍不住呻吟出声。他微微睁开眼,看见夏苏阳关切的目光,让娄叔把她和石飒赶了出去,命他将他绑了起来。这么多年没有知觉的双腿竟一波一波地传来酸楚,像有无数只小虫子想要钻入他的骨髓。他难以忍受这样的痛楚,在榻上翻滚着,恨不得把自己的双腿剁掉。

    叶风趴在上,牙齿咬住被子,泪水和着汗水流下。一阵疼痛传来,他闷哼一声不敢松口,怕把自己给咬伤。正在他痛苦难当之时,屋外传来幽幽的箫声,像微风一般抚平了他的心。他脑子里一片清明,想着屋外吹箫的人,在脑中一遍一遍勾画她的容颜,想着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痛苦竟然渐渐减轻。他喘着气,轻轻呻吟着,在疼痛的间隙体会着那一丝甜蜜。

    叶风痛了多久屋外的箫声就吹了多久。将近黎明,身上的痛渐渐减轻,精疲力尽之下他在箫声中睡着了。屋外的箫声渐渐停了。夏苏阳轻轻走进去,替他将绳子解开,擦干身上的汗水,换了干净的衣服。叶风抓住她的手,哑声说了句:“陪着我。”

    夏苏阳轻轻说了声“好”,和衣躺下,手被他握在掌心。

    石飒的猛药用了三天,叶风痛了三天,屋外的箫声也响了三天。三天猛药用完,石飒用金针去刺他的脚心。叶风皱了皱眉头,脚趾头微微一动。石飒脸带喜,摆了摆手道:“等等,等会儿再笑……我再多刺几个穴道。”他让叶风闭上眼,刺上他腿上的穴道,让他说出穴道名。虽然不是都能说出,却也说明腿上的知觉恢复了。他拍手喜道:“成了!成了!……接下来该用缓药了。”

    叶风用尽全力动了动脚趾头,感受着肢端传来的感觉,闭上眼扯起嘴角笑着。他睁开朦胧的双眼朝夏苏阳看去,见她笑了又哭哭了又笑,不屑地哂道:“总算可以不用听你那破箫了,每天都是那几首曲子,早就听厌了!”

    夏苏阳吸吸鼻子道:“我只会这些。”

    娄叔用袖子擦着眼睛,跪下给石飒和夏苏阳磕了三个响头。

    石飒忙道:“不敢当不敢当……不过……”轻轻叹了口气:“时间长了,如常人般行走当无问题,下盘的功夫要想练回很难。”

    叶风淡淡道:“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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