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诺仰头看了看那大殿,上书“明光殿”。太阳渐渐爬高了,夏天太阳的热力可不能小视。雷诺不易察觉地一点一点挪到个阴凉处,背着手悠闲地等着。这么一候便是将近一个时辰,一内侍从大殿中出来,看也不看他,高声唱道:“宣雷郡令进殿。”
雷诺忙装模作样地整整头上的进贤冠和身上的袍,将靴子脱在殿前,迈着不急不徐的步子和那内侍进殿。殿内很是阴凉,雷诺先跪下山呼万岁,听见上面一内侍说“免礼”才起身,躬身垂目站着。又听见一个声音说:“雷爱卿坐。”声音听上去颇为温和好听,这个声音便是景平帝刘珃了。雷诺忙谢坐,落落大方地坐下。他知道古人不能直视君上的道理,只是垂着眼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瞟右侧,见景平帝比他年纪大些,与刘玖有七分相似,比刘玖略瘦削些更清秀些,着黑袍戴冕冠。
刘珃缓缓道:“钱塘王上书极力举荐雷卿,祝卿的员考核上也称赞雷卿擅算术精于账目。”
雷诺忙行礼道:“微臣些许才能有如萤火之光,怎敢在圣上面前夸耀。”
刘珃呵呵笑了两声,道:“雷卿不必谦虚,王弟极少赞人,如此举荐,定是雷卿有过人之处了。”吩咐道:“宣瞿昊。”
雷诺在脑子里搜索这个名字,记起此人乃灵台待诏,这么说皇帝是要考他了。他心里微微一笑,他数学一向学得很好,现代尚且不怕,何况是数学并未得到高度发展的古代。
刘珃很和蔼地问了问雷诺的籍贯,家中有些什么人等等私人问题。雷诺按照早就编好的那套话一一回答,说原本和师父师弟住在南部的山中,师父云游去了,嘱他和师弟下山游历。刘珃微笑着点点头。
过了有一柱的工夫,殿外匆匆进来一中年人,身材瘦小,脸上皱纹不多可是头发已然白。雷诺略抬抬眉,心说,瞧着脑汁挤的。瞿昊坐下后,刘珃让他出几道题,又令人为雷诺送上算筹纸笔。瞿昊张口说了一道:“今有子善织,日自倍,五日织五尺,问日织几何?”
雷诺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答道:“初日织一寸又三十一分寸之十九,次日织三寸又三十一分寸之七,次日织六寸又三十一分寸之十四,次日织一尺二寸又三十一分寸之二十八,次日织二尺五寸又三十一分寸之二十五。”
瞿昊看他一眼,想了想,又问道:“今有共买物,人出半,盈四,人出少半,不足三,问人数,物价各几何?”
雷诺心说,这么简单的二元一次方程,太小瞧我了吧,心算片刻,答道:“四十二人,物价十七。”
瞿昊沉默半晌,问道:“今有五羊,四犬,三鸡,二兔,值钱一千四百九十六;四羊,二犬,六鸡,三兔,值钱一千一百七十五;三羊,一犬,七鸡,五兔,值钱九百五十八;二羊,三犬,五鸡,一兔,值钱八百六十一。问羊,犬,鸡,兔各价几何?”
雷诺想,来了个四元一次方程,这个心算不了,拿笔在纸上画了几下,答道:“羊价一百七十七,犬价一百二十一,鸡价二十三,兔价二十九。”
瞿昊无语,半晌又问:“雷大人因何不用算筹?”
雷诺哈哈一笑:“师傅教的不需用算筹。”
刘珃不懂算术,不过看这个样子也知道雷诺都答出来了,哈哈笑道:“不若雷卿考较瞿卿一二。”
雷诺心说,这个皇帝,这不是纯属制造矛盾么。我题目出得简单了,影响我在皇帝心中的印象,出得难了,万一他做不出以后给我穿小鞋怎么办。他仔细回忆了一番,记得这个待诏职不高,至少比他现在的低,放下心来,笑着一拱手:“便请瞿大人赐教。”略一沉吟道:“今有五猴摘桃,约定一觉醒后分桃。第一猴先醒,将桃分五份,多一桃,吃去一桃后将均分的一份取走;第二猴醒后,不知第一猴已分桃,将余桃分五份,又多一桃,吃去一桃后将一份取走;第三猴醒后,将余桃分五份,又多一桃,吃去一桃后取走一份;依此法推,第四猴第五猴也如前分桃。问五猴共摘桃几何?”
瞿昊挠挠头,拿着算筹算起来,算了会儿,额头上开始冒汗。刘珃等了一柱的工夫,见他还在那儿抓耳挠腮,微笑地吩咐:“瞿爱卿不妨回去再算。”瞿昊忙答声“是”起身告退。
刘珃转向雷诺,微笑道:“雷爱卿尊师定是世外高人了。”
雷诺恭敬地答道:“师父知识渊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微臣只学得些许皮毛,甚是惭愧。”
刘珃微微点头,又问道:“爱卿师弟所学何术?”
雷诺轻描淡写道:“师弟贪玩,未曾研习师父术业。”
刘珃颁下旨意,迁雷诺为大司农丞,赐爵左庶长,宅一处田七十四倾,另赏金二百斤。雷诺忙领旨谢恩。
雷诺不日即拜了印上任。此时正值朝中政局微妙之时,景平帝似有不再倚重祝家之意,却也未倚重曹家和室。各位员战战兢兢揣摩上意之时,见景平帝忽然提拔了一中级员,差不多同级别的同僚和下级都过来拜访一二。雷诺估摸着景平帝的脾气,不喜人结党,因此只选择地进行了一些礼节上的来往。
雷诺安顿好之后,便投了一张拜帖到大司徒府,说是祝郡守有家书及土仪托转。他只在门外等候了片刻,便有一仆人疾步出来躬身请他进去,身着绫罗绸缎,看样子像是个管事的。另有几个小厮将祝谦托雷诺带来的几个盒子接过去,另有一盒兴儿仍捧着。
那管事的将雷诺引至一大堂,雷诺见已有二人坐等在堂上,居中一老者,左侧坐着一四十左右的中年人。雷诺忙笑着脱掉靴子上榻行礼:“有劳司徒大人,光禄大夫大人久候。”摆摆手吩咐兴儿将礼物呈上,有祝府仆从上前接过兴儿手中的盒子。雷诺笑道:“区区薄礼,聊表心意。”
祝绩一摆手:“请……”示意雷诺在右侧坐下,面无表情水波不兴道:“伟长客气了,你我同殿为丞,何需如此虚礼。”
雷诺微微一笑:“祝郡守另有家书转托。”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信盒,仆从上前接过呈与祝绩。
祝绩展开匆匆看了看,和雷诺闲聊了间,无非是说些勉励的话,当为圣上竭力办差,不可辜负了圣上的期望等等。雷诺一一恭敬地回答“受教”。见时间差不多,雷诺起身告辞,祝谬将他私门口。
祝谬回至堂上,觑了觑祝绩的脸,问道:“三弟此举?……”祝绩正拿着雷诺送来的那个琉璃果盘把玩,听他如此问,放下果盘缓缓道:“谦儿虽远在会稽,朝中局势看得比你清啊。”祝谬忙道:“儿子受教。”
“此子上可结交不问世事的钱塘王,令王爷为其做荐,中与一班滑吏交好,下与凤嘉田明等纨绔称兄道弟,必有其过人之处。污此子虽年轻略有锋芒,假以时日,定非池中之物。”
祝谬道:“父亲所言极是。”
祝绩见他口虽称是,脸上却仍是不解的神情,轻轻叹了口气,问道:“诚儿呢?”
祝谬忙道:“二弟不在府中,想是……想是少府钟事缠身。”
祝绩重重地哼一声,祝谬忙垂下头,不敢做声。
祝绩不悦地唔一声,又问了问祝勖祝劼二人的功课,祝勤在宫中差事办得如何。祝谬忙答道:“儿子考较过他二人的功课,勖儿劼儿都甚是长进,尤其是劼儿,年纪虽小溶是稳重,聪明不外露。勤儿办差也是兢兢业业,不敢有所怠慢。”祝绩脸稍缓和。
祝绩祝谬讨论雷诺的同时,雷诺也在想着这位三公之一的重臣。这位老臣喜怒不形于,眉心中形成一个深深的的川字,想是谋事过多的缘故,嘴角有很深的法令纹,平日里应该很威严。听说这位司徒大人行事稳重,从不行差踏错,更何况是冒险了,自己若想变法他这一关就难过。
雷诺想着想着,不由轻轻叹口气。他很想找人诉说,而他唯一能找的也是唯一想找的人却在千里之外。这是他来这个世界一年多来第一次离开夏苏阳这么长时间,前一阵子事情纷杂,脑中的弦一直紧绷着,今天松懈下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她是这个世界他唯一能把烦恼告知的人,她虽然不能全理解,可是当她用她那澄清的眼眸看着他时,什么烦恼都能抛在脑后。她也是这个世界里他最信任的人,他永远不用担心她会害他。
雷诺修书一封寄回,说他在京城已经安顿好,要夏苏阳等人整理好之后便来京城。半个月后,他收到回信,信不是夏苏阳的笔迹,是琴姬写的,说先生不愿去京城,请大人见谅。信末又附了一句话,说琴姬定会极力劝说先生,望大人勿忧。雷诺合上手中的竹简,心中懊恼不已,思索半晌,又写了一封信,让兴儿亲自送回去,并叮嘱他处理钱塘的房屋地契事宜。
刘玖已定好七月上京吊唁太后,本想约着夏苏阳一同上京,却听她说留在钱塘不去京城了,略感诧异,只得独自上京。
已是三伏天,虽然古时没有现代这么酷热难耐,但既没有空调也没有风扇,穿的衣服又是里外三层,夏天过起来也很不舒服。傍晚时分,夏苏阳让流水和北儿打了井水泼在地上去去暑气,等热气略散去搬张凉椅坐在院子里乘凉。琴姬摸摸她的手笑道:“夏郎真真称得上冰肌玉骨。”
夏苏阳笑着去扭她的脸:“越来越调皮了,用这样的词来说我。”
正说笑着,听见前面旺儿说:“哟,兴儿回来了。”说话间便见兴儿大步走进,朝她行了个礼:“大人有家书一封。”从袖中取出递给她。
夏苏阳接过信,先不看,见他满头满脸的汗,让东儿去给兴儿打水。兴儿忙道:“如何敢劳烦。”自己到井边洗了洗。
夏苏阳沉默片刻,将信展开,信上写:苏阳,今晚的月很好,可是星星居然也很明亮,让我想起了我们在海岛上的那个晚。那晚的空也很,星光也很璀璨。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谈论起今后。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方向,想法虚无缥缈,可是我们都知道我们是一定要在一起的,相依为命。现在我们的想法一步一步在实现,我们却分开了。我们俩一同掉到这个世界,我心里早已把你看做最亲的人,不知在你心中我占据了什么位置。从来到这个世界起,我就没有一天和你分开过。可是现在我只有一个人,想起你心里像缺了一半似的难过。我们俩看的是同一片星空,看的是同一个月亮,可是我却连你的影子都炕到。苏阳,如果你能听到我心底的声音,你一定知道我想说什么。
夏苏阳默默看完,一声不吭地将信卷好放回信盒中。琴姬看看她神,问兴儿道:“大人这些日子在京城可好?饮食可习惯?睡眠安好?”
兴儿忙道:“都好。就是京城炎热,胃口不如在家中时好,睡眠也少。”
琴姬瞟瞟夏苏阳,叹气道:“是啊,外面也没有人知道大人的口味,做不出可口的饭菜,自然胃口不好。天气炎热,大人也喝不上消暑的凉茶,又记挂家中,自然难以安枕。”
夏苏阳嚯地站起身,吩咐道:“东儿,给我打水沐。”
琴姬看看兴儿,再看看东儿,和她噗哧一声对视而笑。琴姬见夏苏阳这个样子,知道她心里松动了,和东儿商量着慢慢要把东西收拾起来了,又问兴儿大人可有什么吩咐。兴儿笑道:“大人吩咐小的回来处理房屋地契。”
琴姬笑着小声道:“大人也甚是了解先生啊。”
东儿笑道:“可莫让先生听见,先生面皮薄,可莫要让他恼羞成怒。”
这几日,夏苏阳冷眼看着琴姬和东儿带着众人慢慢整理东西,吩咐旺儿去集市雇车。她也不拦也不帮忙,整日里只是钻在石屋子里做做试验,或是到艾伯那里喝两口酒。艾伯见她喝一口酒叹一口气,从她手上夺下酒杯:“这酒可不是给你解愁用的。”
夏苏阳叹口气:“艾伯,我要上京了。”
艾伯淡淡地哦一声:“京城好啊,天子脚下,繁华世界。”
夏苏阳又叹了口气:“可我只想呆在一个小城,而且也不知此去是福是。”
艾伯笑道:“原来娃子怕这个,我且替你算一兀”他取出爻算了算,皱着眉头沉吟了半晌。
夏苏阳虽然不是很信这个,却也不问:“怎么?”
艾伯眉头舒展开:“无妨。”见她脸上一副“你敷衍我”的表情,笑道:“有小难,都能逢凶化吉。”
夏苏阳想,这艾伯算卦一定是个半调子,这种话和江湖上的半仙说出李不多。她不会作伪,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写在脸上的。艾伯笑着拍拍她的肩:“是,你艾伯剑术尚可,算卦只通其一二。”夏苏阳不好意思地呵呵笑着。
艾伯叮嘱道:“娃子,千万莫向西走。”
夏苏阳不解道:“何为西?京城比钱塘西,莫非我也去不得京城?”
艾伯叹息一声:“留在钱塘自是最好,万不得已往西去也莫西过了徐州,扬州。”
夏苏阳鼓了鼓嘴,心说,迷信。
夏苏阳走后,艾伯摆出刚才的那个卦象皱眉沉思。他刚才没对夏苏阳说实话,此卦乌云遮月,混沌不明,她此去前路畏。
夏苏阳刚回到家不久,便见凤嘉背着手迈着悠闲的步子走进来。凤嘉走到她跟前,眉头一皱,凑到她面前闻了闻,笑道:“臻明又酿得好酒,莫要藏私,快快取出与嘉共饮。”
夏苏阳拍手笑道:“哈,你此番可料错了,苏阳也是从别处饮酒归来。”
凤嘉讶异道:“这钱塘城中竟有我不知之酒肆?”
夏苏阳笑道:“你怎可尽知城中事,此酒乃一隐士所酿也,仅供自饮。”
凤嘉摇头惋惜了一阵笑道:“臻明何日动身进京,我不日也要前往京城,不如同去如何。”
夏苏阳愣了愣,支支吾吾。东儿正好端着茶进来,忙行个礼道:“凤小侯爷,我们定在三日后出发。”
夏苏阳沉下脸发作道:“我还没想好日子呢!”
东儿知道她脾气,也不理她,只笑道:“先生石屋中的物事是先生自己收拾还是东儿来收拾。”
夏苏阳冲口而出:“当然是我自己,你别弄混了。”又恨恨道:“我说了我还没想好!”
东儿笑道:“凤小侯爷慢用,这是我家先生用茉莉和薄荷制的茶,消暑是极好不过。”
凤嘉笑道:“那便多谢你家先生了。”
夏苏阳见他二人在那里自说自话,根本就不理会她,不觉气恼不已,冷冷地斜着凤嘉。凤嘉也不看她,眯着眼嗅了嗅茶杯,赞道:“好清雅的气。”缓缓喝尽,放下茶杯笑道:“如此,我三日后寅正过来。”见她还是一副赌气的样子,大笑着扬长而去。
到了出发的那一日,夏苏阳这边雇了三辆大车装行李,另琴姬坐一车,浮云流水坐一车,东儿南儿北儿坐一车,一行六辆车在路上排开长长的一队。夏苏阳骑马跟在琴姬车旁,旺儿押着车尾,兴儿要处理房屋事宜,过一日才能赶上。凤嘉带着几个随从,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跟着。
正值三九天,路上行走颇为辛苦。他们只早晨下午赶路,晌午歇息,一天只能走七八十里。走了几天,夏苏阳便有些不耐烦,心说,这点距离也不过就是汽车半个小时不到的路程。这要真有点什么事还不都得耽误了,也不知道古代的八百里急报有多急法。
琴姬坐在车中,见夏苏阳手松松拉着红拂的缰绳,马上挂着弓箭箭筒,凝神看着前方,身姿挺拔,面容俊俏,不油然升起一股自豪。她看她眉头轻蹙,脸上有一层薄汗,轻唤一声:“夏郎。”
夏苏阳扭头询问地看着她。
琴姬朝她招招手,等她弯腰靠过来,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汗水。夏苏阳舒展眉头笑了笑,轻轻拍拍她的手问道:“累不累?”琴姬摇摇头。夏苏阳笑道:“若是坐车坐得乏了,不如出来骑会儿马,我带着你。”琴姬沉吟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凤嘉走在夏苏阳身后,见她弯下腰凑到车旁,从车中伸出一双柔荑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汗,马上之人和车中之人相视微笑。马上的男子俊非凡,车中的子如月中仙子。这一副和谐景象竟让他有如吃了未将莲心剔除的莲子。
凤嘉早让随从先行一步安排好驿馆,等他们到驿馆时房间热水饭菜均已预备得极为周全。琴姬她们几个身子弱,用过晚饭沐后便早早歇下了。这驿馆所在乃是个山脚下,入后不再有白日的酷热,颇为凉爽。夏苏阳贪恋这一点凉意,信步走出房间。
不远处忽响起一阵箫声,呜呜咽咽缠缠绵绵,如在间低语叹息。夏苏阳驻足听了会儿,踏着箫声走出驿馆,绕过树丛见一颀长的背影站在青石上吹箫,衣衫随风轻柔飘动,风姿无限。正是凤嘉。
听见脚步声,箫声停顿。凤嘉垂下手,转身朝她笑了笑。夏苏阳笑着上前:“箫声中情意绵绵,莫非心中思念佳人?”
凤嘉双手微微一震,敷衍地笑了笑。他沉默片刻,忽道:“臻明可想月下同游。”
夏苏阳笑:“我正有此意。”
两人牵了马出来,缓缓往山里走去。行不多远,看见一个小湖。山中湿气较盛,湖面上水气蒸腾,在乳白的月光下飘忽不定似梦似幻,竟如仙境一般。夏苏阳呵一声惊叹,拉住马缰绳。
凤嘉下马欣赏片刻,叹道:“臻明可曾见过如此景。”
夏苏阳喃喃道:“只在电影里见过。”
她说此话时声音极低,凤嘉耳力虽好,却也听得十分含糊,不问了声:“什么店里?”
夏苏阳摇摇头笑道:“未曾见过。”她在湖边的石头上坐下,脱去鞋袜把脚泡在水中,顿时舒服得唔一声。凤嘉笑着在她身边坐下,却没学她那样子。
湖边的草丛中夏虫呢哝,萤火虫在他们身边在草叶上忽闪着微弱的光芒。夏苏阳伸出手去,手心撞上一只鲁莽的萤火虫,又扑扇着翅膀飞走。她呵一声,躺在石头上看着星空,眼前忽闪的不知是萤火虫还是天上的星星。眼前的景太过好,湖边的气息太过清新,两人都懒懒地不愿说话。
蓦地,凤嘉眉头一皱,身子秘坐直。夏苏阳见他神情紧张,也腾地坐起,问道:“怎么?”
凤嘉摆摆手做个收声的姿势,上前两步将她护在身后,手扶在腰间,眼睛随意地巡视着四周。夏苏阳什么异常也没见到,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忽然,不知从哪里扑出三个人,跃向凤嘉。
夏苏阳见那三人皆穿着黑的行衣,神情凌厉,而凤嘉和这三人缠斗在一起,竟似乎未露败迹,还略占上风。夏苏阳虽然于剑术上只是个架子,却也懂得识剑,知道他使的是极高明的剑法。她呆呆地看着他们四人斗在一起,一时搞不清到底是打劫还是寻仇。只不过凤嘉这一贵族少年又哪儿来的仇家,他又是怎么学会这么高明的剑法,他和雷诺剑法谁强谁弱。凤嘉只不过与那三人过了三五招的工夫,夏苏阳脑中已转过这许多念头。
那三人见与凤嘉缠斗不下,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上前快攻几下将凤嘉缠住,另一个呼啸一声扑向夏苏阳。夏苏阳凭着本能躲避着,可是以她的功夫如何躲得过,只避过了要害,眼见着要被那一剑刺中肩头,斜刺里伸过一剑将这一招接过去。
凤嘉也是关心则乱,若他气定神闲,满可以从容地将这一剑接下。他见那人行将刺中夏苏阳,怕夏苏阳受伤,心里一急,竟犯了武学大忌,拼着自己门户大开将那剑接下,顺势一翻手腕刺进那人胸膛,可是肋下却也被另一剑刺中。
夏苏阳见自己在这里反成累赘,灵机一动,扑通一声跃入湖中,心说你们总不至于真有水上飘的功夫到湖面上来对付我。凤嘉听见水中的声音,先是愣了片刻,随即恍然,知道她水好,也不再挂心她,一心一意对付眼前三人。
方才一剑刺得颇深,凤嘉知道不可恋战,强咬着牙将那三人解决掉,可是受伤后终究功夫打折,自己又被刺中了两剑。他见那三人倒地,稍松了一口气,又在三人身上补了两剑,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坐倒。凤嘉用剑撑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眼前渐渐迷蒙。他见湖水中缓缓升起一人,雾气中仿佛仙人一般。他伸出手,被那人握住,呻吟一声,倒在那人怀中。
夏苏阳眼角的余光瞟一眼地上的尸体,头皮发麻。她不敢去看,抱着凤嘉,急急地唤了他两声,不见他回应,心里很是着急。她将凤嘉半扶半抱着站起,她和凤嘉身材差不多,是无论如何没有力气把他弄到马上,可又不放心留他一人在此自己回去叫人。夏苏阳拍拍他的脸,抚了抚他的额头,唤道:“凤嘉……凤嘉,醒一醒。”
凤嘉感到额头上一阵凉意,缓缓睁开眼,见夏苏阳浑身湿漉漉,头发哨往下滴水,样子颇为狼狈,不笑了笑,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夏苏阳忙道:“我扶你上马,你稍用些力。”凤嘉脚踏上脚蹬,一用力呻吟一声便上了马。
夏苏阳与他同乘一骑,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吩咐红拂跟上。夏苏阳手穿过他肋下拉着马缰绳,手所触及处粘滑一片,还在出血。她心一紧,将手紧紧按在他伤口处,催马往回走。
到得驿馆,夏苏阳唤出人将凤嘉抬回房间。那些从人见两人狼狈不堪,一人带伤一个,唬了一大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两人将凤嘉抬进房间,其余人团团守住驿馆。夏苏阳撕开凤嘉衣服一看,身上有三处伤口,肋下这处最深,几乎能见骨,其余两处都不碍事。她皱眉道:“有没有医师?”
驿馆的小吏忙道:“离此处二十余里有个小镇。”
凤嘉的随从忙道:“小人即刻便去。”
夏苏阳心说,这哪里来的及,却还是点点头。另一随从道:“小人这里有金创药。”
夏苏阳接过金创药看了看,想起一事,吩咐东儿把她的那一个药箱拇,再拿一包针线过来,又吩咐驿馆的小吏拿些酒来。夏苏阳的药箱里都是她配的一些简单的化学药品,里面有她提纯的酒精。
夏苏阳吩咐旁人退开些,把灯都拿过来,让一随从扶住凤嘉肩头,先将凤嘉肋下的伤口清洗干净,用酒精冲洗伤口消毒。凤嘉呲地一声,从昏迷中疼醒过来。夏苏阳朝他歉然一笑:“忍住些。”吩咐随从给他喝几口酒。
夏苏阳将针线消好毒后,见东儿站在一旁,唤她过来:“你针线好,替凤小侯爷将伤口缝上,就如缝衣服那般。”东儿吓得满脸苍白,连连退了几步摆手颤声道:“先生……这如何使得。”夏苏阳见她那样,知道她不敢,朝凤嘉抱歉地笑笑:“说不得,只好我自己来,你可别嫌我红不好。”
凤嘉喝了口酒笑道:“都交给你了。”他虽然不知道夏苏阳要做什么,可是便是把命交给她也无妨。
夏苏阳向前凑了凑,把针线刺进他皮肤开始缝合。别说是东儿,就连凤嘉的随从都看得手直打抖。夏苏阳也是第一次在人身上动针线,以前只在电视里见过。她缝了几针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看凤嘉一眼,见他正朝着她气定神闲地微笑,仿佛一点痛楚也感觉不到,可是她手指下的身体却在微微颤抖。她定了定神,继续缝起来。
凤嘉见她趴在他胸前专心对付着他的伤口,身上的衣服还是透湿。她的手冰凉,手指纤细修长,触在灼热的伤口上很是舒服。她这么蹙着眉头,专注地看着他的伤口,长长的睫毛时不时忽闪一下,是他见过的最动人的画面。
夏苏阳战战兢兢地缝好,打了个结,剪断丝线,长舒一口气。她往伤口上抹上金创药,包扎好,又检查了他另两处伤口:“还有两处都要缝,有一处不缝也可,不过缝了好得快些。”凤嘉给她一个悉听尊便的眼神。
等夏苏阳把他身上的伤口都处理好,凤嘉摸摸她的手,仍是冰凉,他笑道:“你身上的衣服也该换了。”
夏苏阳看看自己身上,恍然道:“是啊……你先休息,我去去就来。”
凤嘉流了不少血,躺下后支撑不住,很快昏睡过去。早晨醒来时,凤嘉觉得枕边有微微的气息,睁眼一看,原来夏苏阳趴在他边睡着了。他心里一甜,她竟守了他一。他微笑地看着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蓦地,他心里一动,在她下巴上多摸了几下,又凑近了些看。她已二十有二,颌下不但没有胡须没有胡茬,毛孔也光洁细腻,只有些细小的绒毛,连一丝毛发的迹象也无。他见她嘤咛一声,赶紧收回手闭上眼装睡,感到她的手在他额头摸了摸,嘟囔着:“好在没有发烧。”接着便出去了。
凤嘉睁开眼皱着眉头看着门口,心中若有所思。他不想起了周沚青,诗中的周君,周君周君,如此说周沚青是一男子了。
凤嘉这一受伤,他们不得不在这驿馆中滞留了几日。夏苏阳见他伤口长得差不多,细心地将缝合的丝线拆去。她摸了摸那缝了十几针歪曲的疤痕,惋惜道:“可惜我缝得不好,留了个这么难看的疤。”
凤嘉笑道:“男子汉大丈夫,些许疤算得什么。”
夏苏阳笑道:“说得也是。”
凤嘉未料到将伤口缝合起来能好得如此之快,笑问道:“不知臻明何处学来的此法。”
夏苏阳手中的动作顿了顿,沉吟片刻笑答:“师父说过一次,苏阳此次尚是头回使用。伤口缝合起来,有助于伤口的生长,而且也不易销……唔,不易被毒质从伤口侵入体内。”
凤嘉见她说得古怪,也不发问,只是笑了笑,沉默片刻忽然问:“臻明来自何处?”
“啊!?”夏苏阳愣了愣,敷衍道:“很远的地方。”
凤嘉笑:“那是何处?南越国?西域?或是哀牢?或是……”他诡异地笑了笑:“如伟长所说的来自山中。”
夏苏阳不擅说谎,听他这么说,不呵呵干笑两声。她沉吟片刻,摇头:“都不是,比那些还要远。”她见凤嘉凝视着她,眼中闪着探究的光芒,轻声道:“凤嘉,不是师兄有意隐瞒,也不是苏阳不说与你知,只因根本无法说明。那是一个你无法知道的地方,不在任何你所能去到的地方。极巧合的机缘下,我才来到此处,除非又有一次极巧合的机缘,否则我这一生世都无法回去。”
凤嘉心中仍有疑惑,但对夏苏阳说出的话,他毫无保留地相信。听她语带感伤眉间带着轻愁,便不再问这个话题,另问道:“臻明可想回去?”
“想……”夏苏阳叹息一声,低语道:“虽然我在那里并无亲人,可好歹那是我熟悉的地方,有我熟悉的一切,也不会像在这里一样成天无所事事。”
凤嘉皱眉沉思片刻,缓缓道:“臻明说来了便难以回去,回去了便难以再来,莫非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夏苏阳知道他的意思,忙笑道:“并非你心中所想,可以说是两个世界,却又不是,只是两个不同的地方,娶非阴阳之隔,也并非天上地下之别……就好比,就好比坐船出海可以到海上之小岛,若无船,则无法渡海。臻明所来之处便好比那个小岛,无合适的船便再也无法过去。”
凤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奇道:“臻明来自的是怎样的一个地方,那里的人可都与你一般?”
夏苏阳皱着眉头想了想,笑道:“那里的人和这里的一样,穿着差异很大,饮食略有差异,有些许此处尚无的稀罕物事。”
凤嘉笑道:“好比琉璃。”
夏苏阳也笑:“叮”她迟疑片刻道:“凤嘉,此话我从未对别人提及。”
凤嘉正道:“臻明尽管放心,嘉在此立誓此事世间仅我一人知,若……”
夏苏阳忙笑着止住他:“勿需立誓。我不怕旁人知晓,只是怕旁人觉得沃异,不想与旁人不一样。我告于你知也是因为我深知你之为人,知你不会视我为异端,旁人却恐怕难以领会。”
晚上,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走进凤嘉房间,垂首低唤了声“少主”。凤嘉唔一声,小声道:“是何人?”
那人道:“西边的人。”
凤嘉略扬扬眉:“影那边的?”冷笑一声:“功夫不过如此。”
那人声音更低了:“他们此行的任务并非少主,是来寻一去年四月十五日自东海之上降生的婴。此三人想是贪功心切,送了命。”
凤嘉冷笑道:“也不算枉送……难道他们已知我身份?”
那人忙道:“属下打听过了,应当不知。此三人想是无意间得知的。”
凤嘉点点头,轻叹一声,想着也是自己疏忽了,若走水路将不会有这一番曲折,如今反累夏苏阳为他担心。他顿一顿,问道:“那婴有何奇特?”
“说是得天下之助力,既然他们在钱塘附近,当离此不远。既为自东海之上降生,当是某一渔村中的婴儿。”
凤嘉冷笑:“既已来到我这里,总该回他们些礼。”
那人答一声:“是。”
凤嘉沉吟片刻,吩咐道:“蓟飏……将那婴找到,若为他们先得,则……”他做了个杀的手势,沉默片刻又吩咐道:“先前那事不用再查了。”
蓟飏应了声,等候半晌见他不再说什么,又悄无声息地退出。
凤嘉心头起伏,一时睡不着,靠在头想着这几天的事情,想到蓟飏方才所说“得天下之助力”,不冷笑一声。天下!那边莫非是为皇家所驱使了。现今这二分天下的局面,且不说两国的君主都是明君,均励精图治不敢有所懈怠,争天下谈何容易。即使争得了天下又如何,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坐起来真的有那么舒服,真的便能予取予求,便能事事顺心?
与此同时,夏苏阳也难以入眠。她在想着这个陌生的时空,陌生的世界,想着即将去的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想着她的未来。她做了一篇祷告,忽然问了自己一个问题,这个时空耶稣什么时候会诞生?她这样对上帝说话,他是否能听见?她失去了沚青,又被放到这样一个地方,是否也是上帝的安排?她心中默问,仁慈的主啊,你又是如何安排我的未来?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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