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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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谦从郡守大堂出来,站在阶上驻足半晌。午后起天便有些阴阴的,云倒压得不低,这辰光院中的地上已铺了一层薄薄的细雪,从天上往下洒着粗盐粒一般的小雪。随从抖开一件斗篷替他披上。才只十月末,还未到数九天,因此这斗篷只是毡子的,帽沿镶着裘皮。

    祝谦信步在院里走着,回头看看自己浅浅的脚印竟七零八落,不觉笑了笑。他经过偏厅,看见里面尚有烛火光亮印出,心下疑惑,这时辰还有谁哨办差?他走到厅前,随从忙上前为他掀开门上棉帘。祝谦迈步走进。

    这一掀帘子,带入一阵寒风,惊动了厅中人。那人见是祝谦,忙站起施礼:“祝使君。”祝谦一看,原来是月余前在西湖上所遇到的雷诺。他知道旬前雷诺被王爷任命为令丞,连日事忙,竟未得一见。他拱拱手笑道:“伟长不必多礼,我俩已是旧识。”

    雷诺恭谦地说:“此乃府中,自当守礼。私下交往时诺必不会拘泥。”恭而不卑,十分有礼。

    祝谦呵呵一笑,上前来看他案上所列竹简:“尚有公务未完?今日天时已完,明日再做不迟。”

    雷诺笑:“非公务。诺闲暇时搬些郡志翻阅一二。”

    “哦!?”祝谦来了兴趣,坐下拿起案上正摊开的竹简,应是他正翻阅的,原来是卷《土地志》。祝谦将竹简放回案上:“听闻伟长长于算术,叔原也曾提及伟长的账目做得极好,不知因何对土地感兴趣。”

    雷诺微微一笑,拱了拱手侃侃而言:“禀大人,山川河流以及土地都各有出产,地气不同,风水不同,地形不同,时节不同,气候不同,施种者不同,所出差异极大。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是也。今以农为本,掌握了这些方可知道各处田地,山川河流所应出,所能出及所出多寡。”

    祝谦唔一声,心中颇有些赞许,脸上未露分毫端倪,只是温言道:“伟长,时候不早了,不可太过劳累。”他背着手走出两步,驻足,叹道:“不知何时才能与臻明再叙。”

    雷诺站起恭送他,听他此言,笑道:“定不远矣。”

    天并不十分冷,祝谦踩着脚下的薄雪,踱着步施施然走回府中。丫鬟替他打起棉帘,一进门便是一股暖意,原来房中已笼起了火。房中的丫鬟忙上来替他把斗篷解下,为他宽了袍换了家常的袍服。祝谦绕过屏风进了正房,走进暖阁,见儿祝勰正跟着母亲田氏做针线,忙笑道:“让爹爹看看,勰儿的针线可长进了?”

    祝勰忙笑着站起:“爹爹不许笑话儿。”把手中所绣的帕子递给祝谦,原来绣的是一枝腊梅,黄的蕊还未点上。祝谦见那所绣已颇有几分梅的态,笑道:“不错。”

    祝勰噘嘴道:“爹爹只会一味称赞儿,娘亲说比她这时候差远了。”

    祝谦笑:“你娘亲自是不同。”

    祝勰朝他扮个鬼脸,惹得他哈哈笑。田氏此时已从丫鬟手中接过茶奉在他手上:“父亲大人今日来了家书。”说着便有丫鬟把信盒递上。

    祝谦唔一声,放下茶碗,拆开封盒,取出里面的竹简先飞快地浏览一遍,又仔仔细细地详读。父亲祝绩言辞一向谨慎,话中常有微言细意,不细读不能领会。家书中无非约略提及了家中各人情况,都无甚变化,身体也都好。信的中间轻描淡写地提及劭儿已是及笄之年,准备明年待选。信末又有这样一段字:太后近日身体抱恙,上亲自问汤药,极尽孝道。

    祝谦心里咯噔一声,再将信读了一遍,肯定父亲想传达的就是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太后定是病重了。祝谦心一沉,这么多年过去,在他心里还是那个聪慧调皮的少模样,捉弄过他之后又柔声叫他“弟弟”哄着他,如今她韶华正好,却……祝谦长叹一声,又思及自身。祝家位高权重,一直战战兢兢。前几年皇上削减藩国势力时,祝家圣眷极厚,这两年已有些树大招风。父亲已老,大哥的岳父也已年近古稀,自己的岳家东平侯府已渐渐式微。父亲想让劭儿待选必是想揣摩圣意,选得中选不中都并非喜事,选得中委屈了劭儿,选不中祝家恐怕将是如履薄冰了。

    祝谦将信放回袋中,田氏觑着他的脸:“父亲大人信中有事?”

    “无事。”祝谦拿起案上的茶碗,茶已经凉了,他恍若不觉地一饮而尽,冰凉的一股线直入腹中。他放下茶碗:“励儿呢?”正说着,奶娘抱着祝励进来。祝励正值爱说话的年纪,见到祝谦便嚷着“爹爹爹爹”,张了张手臂又收回,觑着祝谦的脸。祝府的规矩是抱孙不抱子,祝励年龄尚小,时常忘了这一点。祝谦看信后心情有些郁郁,见祝励一副天真烂漫玉雪可爱的样子,破例伸臂把他抱在怀里问了间才交给奶娘。

    雷诺想了解的自然不会仅仅是土地上的出产。他要大致了解这个国家的国力财力,税收的主要来源,国家的各项支出,国君的喜好作为,才好开始他的计划。

    那时汁地带按照秦朝的行政地区划为九个州:冀、兖、青、豫、幽、雍、徐、扬、荆。与现在的行政省份相比较大致为,冀州是河北山西一带,兖州是黄河以东的山东西部地区、青州为山东,豫州河南,幽州则是东北,雍州是陕西关中地区,徐州是江苏,扬州为浙江及部分江西和安徽,荆州则包括湖北湖南和江西西部。

    以楚汉划分的地界,徐州、扬州、青州、兖州、长江以南的荆州地区和豫州东部属于汉国,黄河以北、现四川所在的益州、关中平原和荥阳以西的汁地带都属于楚国。

    雷诺现在所在的会稽郡地属扬州,是扬州最大的一个郡,包含了现今江苏长江以南的大部分地区、浙江和福建全省,是全国的经济大郡。会稽郡出产最著名的便是丝和盐,而这两个都出自吴县,因此吴县十分富庶。又有“天下之商,皆出吴县”的说法,虽然有些夸张,却也说明了吴商的地位。

    雷诺刚来时告诉夏苏阳这个社会“抑商”的说法其实是他的一个误解。他看了这么多天卷宗才明白,这个社会其实并不抑制商业,相反还暗地鼓励商业,所谓的“抑商”实际是一种变相的垄断。即,将商业命脉掌握在商手中,、商勾结,排斥私商。而这些商,又多是各士族中人。比如说吴县的盐田就主要掌握在祝家和曹家手中,桑田则除了祝家、曹家、室,便是另外几个势力稍弱的士族,凤家也是其中之一。

    等到雷诺收起书简准备回家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只有地上薄薄的那一层才显示出它曾经降临的痕迹。他走出偏厅,看着灰云散去,已渐显出黑蓝的天空笑了笑,在清凉的空气中把刚才的思路细细理了一遍,伸了个懒腰迈着大步急急回去。

    雷诺现在急需对人倾诉。这是他以前在学校做演讲的经验,在给别人讲解的过程中进一步理清自己的思路,而别人提出的问题又能拓宽他的视野。

    夏苏阳听雷诺说起他的目标是实施这个时代的经济改革,不满是诧异,一连串地发问:“都是些什么?市场经济那一套吗?怎么实施啊?难道说做就能做吗?”

    雷诺摇着头高深莫测地笑:“非也。市场经济在这里太先进太过惊世骇俗,绝对不能用的。我打算推行古人曾经用过的,行之有效的一些变革,古人称之为‘变法’。你知道的比较有名的有‘商鞅变法’和‘王安石变法’,有成功的有不成功的,我相信由我来做成功的概率会大很多。”他笑了笑,笑容中满是踌躇满志。

    “你怎么会知道古人怎样变法的,在学校学过么?”

    雷诺笑:“我们学经济的经济史自然也是要学的,只不过具体的细则不知道。同样是变法,商鞅、桑弘羊、张君就成功了,王安石就失败了,这里面不仅有政治的原因,当时社会状况的原因,还有操作的原因……拿王安石变法来说,这个你上历史课应该学过吧……他的变法主要有几条,均输法、市易法、免行法、青苗法、农田水利法、募役法和方田均税法等等。王安石变法从各项条例看切实可行,但是仔细推敲却漏洞百出。王安石是个文人,纸上谈兵是难免的。他也不懂什眠略,更不懂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再加上在政治上不够大度,排除异己甚至中间派,把一大堆人推到他的对立面。而王安石变法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被小人钻了空子。再加上他识人不清,用人不当,把原本是好意的变法变成了变相搜刮地皮,扰民害民的工具。”

    他这么一说,夏苏阳顿时来了兴致:“具体说说吧。”

    雷诺笑道:“先说个好的吧,农田水利法。顾名思义,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奖励开垦荒田,兴修水利。没有损害贵族地主的利益,又能让农民受益。说到底,这是科技,和政治无关……再来说青苗法,我觉得这是变法中最大的败笔,关键就是因为这个法让他失去了民心,进而受到政敌攻击乃至牵扯到整个变法。青苗法其实就是政府向农民提供低息贷款,让农民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有个过渡,免得受到高利贷剥削。可是却在实施的时候变自愿贷款为强制,利息也从二分变成五分,老百姓哪儿能不怨声载道。”他啧啧叹了两声:“而且这个法最容易受到政敌攻击,因为它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增加国家财政收入……”

    夏苏阳插嘴道:“增加财政收入不是好事吗?为什么要攻击?”

    雷诺哂笑道:“他们古代人讲究‘君子重义,小人重利’。王安石的变法既然以剥削百姓而牟利,可不就是容易受到攻击。”

    夏苏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你打算怎么改革?”

    雷诺笑道:“我不打算搞农业改革,而且我也不擅长这个。我要搞的是商业改革,首先一条就是盐铁营。其实也是为了增加国家财政收入。盐和铁利润都很大,现在都是些封建贵族和大地主占着,我想做的就是把这个收归国有。”

    夏苏阳忙道:“你刚才不是还说这样容易受到攻击么。”

    “容易受到攻击的是做法而不是原则。当然了,要收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可是只要有一个人点头了就没问题。”

    “谁啊?”

    雷诺笑道:“傻瓜,当然是皇帝了。所谓的收归国有就是归皇帝所有,你以为是人民所有啊。既然是这样,皇帝当然会喜欢,不过皇帝也得考虑来自各方面的压力。所噎…我的改革要想成功关键在人,在如何平衡各方面的势力。”

    夏苏阳眨眨眼,睁大了凤眼看着他:“可是你忘了最基本的一条,你得先见到皇帝,取得他的信任才行。”

    雷诺扬扬眉笑道:“傻瓜,总会有机会的,就算没有也能创造机会。”

    夏苏阳呆呆地看着他,他的眼中满是自信的喜悦,仿佛可以看见自己的未来。此时夏苏阳才猛然醒悟,雷诺说过的每件事情都在渐渐实现,说来钱塘城中定居,说做玻璃去卖,说不做商人要当,现在他又说要变法,这个也能实现吧。可是自己每天只是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也从钨心过家用和生活,似乎太悠闲太颓废了。

    雷诺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顿了顿,呲笑一声:“不过这些实施经济变革的人在历史上的名声可不好听,后世既沿用这些法度又批判这些人,真是矛盾。名声……”他冷哼一声:“那些腐儒最注重名声,文死谏,好像死了就是对的一样。我才不管什么名声,只要做我想做的事情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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