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清晨,我跟往常一样在房屋前练武。父亲突然抱着一个女婴走过来:“业儿,你又多了一个妹妹。她叫卿影。”在我印象中,父亲虽然慈善正直,却不苟言笑。我第一次见到父亲这么开心。
当我看到影儿的脸时,我立刻读懂了父亲的幸福。卿影。卿本佳人,她是她的影子。从影儿的脸上,依稀能看到顾姨娘的神态。那一年,我十岁。
我对爹最疼爱的娃娃充满好奇,却不敢多亲近她。只因为我的母亲讨厌顾姨娘。母亲是前朝宰相的千金,顾姨娘只是平常人家的女子。母亲继承了贵族的富贵典雅,而顾姨娘有着与生俱来的勤劳朴实。她们的美各有千秋。然而父亲更偏爱顾姨娘,这无疑给了母亲不喜欢顾姨娘的理由,也给了我远离影儿的理由。
在一个温暖的午后,我无意中撞见蹒跚学步的影儿在花园里跌倒。她没有像普通的小孩那样哭闹,只是瞪着水灵灵的眼睛望着我。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无视地置之不理。我扶起她的那一刻,终于明白什么叫血浓于水。母亲讨厌顾姨娘,不妨碍我疼爱自己的亲妹妹。我们的母亲水火不容,但我们却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可惜,这一点最后成了我们的桎梏。我们兄妹的身份,让我痛不欲生。
那天在花园里,我尽了一个当哥哥的责任。三妹在我的教导下得以稳当地走路。我至今都忘不了她当时惊喜的笑容。最感动的是顾姨娘,她当晚亲手为我做了满满一桌美味佳肴。那一年,我十二岁。影儿刚满两岁。
二妹承香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当晚我就被母亲狠狠地训斥一顿。说实话,我一直希望我的母亲是温婉随和的顾姨娘。我的母亲自小养尊处优,把我起居饮食的事全部交给下人,从来不亲历亲为。出门看见承香得意的神情,我只能摇头苦笑。虽然是一母所出,二妹是母亲的翻版,而我更像父亲。这冥冥中注定了我与二妹选择的人生南辕北辙。
所以八年后,我成为南宫将军麾下一员,随时以驱除西番蛮夷为己任。而承香选择进入皇宫,以母仪天下为目标。天曌对西番的战事一触即发,父亲却在此时得罪了永平王。我被调离南宫将军麾下,独自驻守南疆。而也正是那一年,清丽温婉视我为己出的顾姨娘因病去世。我甚至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更无法安慰不经世事的影儿。当时我一心想建功立业,从不考虑儿女私情。更不敢想我会爱上自己的亲妹妹。那一年,我正值弱冠年华。影儿十岁。
一别经年,直到承香在后宫坐稳我才被调回京师。再相逢,还是在影儿小时候蹒跚学步的地方。影儿已经从无知孩童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正值豆蔻年华的她,一颦一笑像极了她的母亲。我甚至以为自己看见了年轻时的顾姨娘。正恍惚间,听见影儿开口:“我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爹。”
三年前她只是撒娇任性,三年后她叛逆嚣张、恣意妄为。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屡次与母亲顶嘴。每次看到母亲气得风度尽失,她便笑得心满意足。母亲气急败坏,不敢指责父亲,只是冲我吼道:“你哪天好好教育一下你的妹妹!”我自然是当没听见,影儿总会借机对我做个鬼脸。如果没发生那件事儿,也许这一生我都只把她当成妹妹,从小看到大的妹妹。
天曌清安五年,我被任命为礼部侍郎。枉我二十年磨一剑,立志称为卫青那样的人,到头来却为文臣。接到走马上任的第一天,我回家后就对月借酒浇愁。“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觉得怀才不遇了?”影儿推门而入,她踢开脚边的空酒坛走到我对面坐下。“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影儿给自己倒了杯酒:“与其上战场送命,不如在帝都挂个闲职。”
“你小孩子懂什么?”我一把抢过影儿手里的酒杯:“这么小就沾酒,不知道顾姨娘当年怎么教你的。”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对不起,我喝多了。”可是已经晚了,影儿脸上已经挂上两行清泪。她一把擦掉脸上的泪水,抢过我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我又不是没喝过!现在除了爹,没有人关心我的死活!”
“胡说,我不关心你?”“你就知道北抗西番,哪里有时间关心我?”影儿又给自己添了杯酒:“我也不指望你关心!”我苦笑,我回帝都后郁郁不得志,连父母都甚少问候,更何况是这个妹妹。“对不起,谢谢。”“哎?”“对不起,这么多年我一直忽视你。谢谢你安慰我。没想到爹娘都没看出我的愤懑,你却看出了我心中所想。”
“爹怎么没看出来?爹最近经常长吁短叹,只是你没发现而已。”影儿面带嗔怪,“你都老大不小了,就知道考虑自己。”“你虽顽劣,对爹倒是孝顺。”影儿提到父亲,面色缓和了不少。“那当然。”她淡然一下,如莲花初放。但这不胜凉风的温柔娇羞只维持了一瞬,眨眼间她又恢复了满不在乎的神态。“我是不忍看到爹闷闷不乐,可不是关心你。如果你还有点孝心的话,就重新振作吧!你才多大呀,害怕没机会报效朝廷吗?”说完她转身离去。
我一直目送影儿离开。影儿长大了,她再也不是顾姨娘怀里牙牙学语的孩童,也不是在爹身前调皮捣蛋的少女。短短三年,承香成为攻于心计翻云覆雨的皇妃,影儿长成了清丽脱俗率性使然的女人。只有我这个兄长,三年来毫无建树亦无长进,那一夜我翻然醒悟。
那晚之后,我经常买些礼物送给影儿。有时是精美的花钿,有时是美味的点心。影儿总是不屑地接过礼物,淡淡说一句“谢了。”大概也是从那晚开始,我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地追随影儿。不同的是,我通过影儿的身影再也看不到顾姨娘。“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我想《洛神赋》说的,应该就是影儿这样的女子。
“你总看我做什么?难不成你也想我娘了?”一次用晚膳时她察觉到我的目光,毫不客气地指着我问。娘闻言脸色变了又变,夹到嘴边的才无论如何都无法放进走里。坐在一旁的爹开口:“卿影,承业是你哥哥,你不该目无兄长。”影儿恨恨地收回手。
“就算我想顾姨娘,又何须看你。影儿就是影儿,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我只是说出了心里话,影儿的反应大大出乎我意料。“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她怔怔地看着我,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就算我想顾姨娘,又何须看你。影儿就是影儿,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我依言重复着,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影儿先是出神地看着我,双唇微微颤抖。过了一会儿,她垂下眼帘嘴角含笑。虽然她掩饰得很巧妙,但我还是捕捉到了。她那双杏眼明仁中,闪过点点泪光。
第二天,我和影儿在花园里不期而遇。“我就是在这里教会你走路的,你还记得吗?”影儿答非所问;“怎么突然叫我影儿了。你从前不是都叫我三妹或是卿影吗?”我一时怔忪。是啊,何时改变的称呼呢?我自己都没都没察觉。这一次,换做我答非所问。“池塘的并蒂莲开花了呢?”影儿顺着我的目光远远望去:“真美,我要过去看看!”
顾府的荷塘虽然不算大,弥望的全是田田的叶子。白莲如绝色佳人的凝脂玉肌,红莲如大红灯笼在池面的倒影。我和影儿站在池边赏心悦目。一阵风吹过,躺在池面的莲花微微波动。不知不觉,我们都已经面带笑容。“我记得。”正当我望着莲花沉醉不知归路时,影儿拉回了我的思绪。
“也许你不信,毕竟没有几个人会记起那么小的事。”影儿严肃地看向我,“但是我却记得,记得你蹲下对我张开手臂的样子。”影儿说完这句,又看向池面。她顾盼神飞,纯净的目光追逐莲叶下的锦鲤。“娘去世以后,只有爹真正关心我。现在才发现,原来还有你。”
“在我心里你就是你,不是姨娘的影子。卿字是给爹叫的,我就免了。”我是了解爹的。看到影儿的第一眼,我就知道爹取名的用意。“我是我,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影儿重复着这句话,欣慰又哀伤。她淡淡的哀伤,让我于心不忍:“其实爹疼你,不光因为你长得像顾姨娘。他疼爱你,归根结底是因为你是她的女儿。”
影儿听到这句话,脸上的哀伤像冰雪一样无声地融化了。她两颊笑涡霞光荡漾,泪水却夺眶而出。“原来你最懂我。”那一年,我二十三岁,影儿十三岁。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