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中沉浮起落,冰凉的液体灌满每一个毛孔和缝隙,充满口腔和肺叶。觉得自己像是一尊被保存在海底的千年尸,就这么安静地躺着,谁也碰不着,伤不到。已经死过一次,便明白死亡并非那么可怕的事,不过一瞬间的窒息和痛楚,而后便归复到永恒的宁静中。
前一世的我,这一世的我,不论怎样身处于各自的空间,终究是会死去的。那些曾经说过生生死死的誓言,不过是柔情蜜意的谎话。一朝打破,天各一方。该死的死,该活的活。
梅的气若有若无地萦回在鼻端。
那是娘的味道。她的手曾经柔软如同稚童,生下我之后,开始过苦日子。一双手洗衣裳,劈柴,烧火做饭,替我擦脸,把我抱在怀里。她的手生了许多茧子,抚过我的脸颊时,掌中的茧子微微惊扰了这份安适。
我笑嘻嘻地将她的手抱在怀里。娘,您会一直陪着我,哪里也不去,对吧?
但是那双手抽走了,梅的味也随之撤去。
“苏,你醒了?”一个陌生的声问道。
我缓缓张开双眼。除了身体沉重仿佛灌了水泥,其他并无不适。转了转眼珠,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精致的红木雕大上,四周挂着碧纱帘。身上覆盖着水绿缎子的锦被。
身边,一张陌生的年轻子的脸正对着我。她问:“你还好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轻声道:“……这是哪里?”
子笑了,素净的脸上绽开两个浅浅的梨涡,“这儿是睿亲王府。看来你是没事了,太好了。”她顿了顿,“我叫沁霞,王爷吩咐我来照顾你,你有什么需要,便尽管告诉我吧。”
“多谢沁霞。”我起身要谢她,被她扶住了身子。她笑道:“苏不必多礼。大夫说你虽然身体并无外伤,但是从小寒气入体,身子骨本来就弱,现在又受了惊吓,要多多休养才是。你好生躺着,让我照顾你就行了。”
又重新躺下,我想起那个与我一同躲在长廊下的子。
“沁霞,我的侍可好?”
“哦,你说那位姑娘啊,现在在隔壁休息呢。”沁霞笑道:“你放心吧,她也没事。”
我松了口气,心里总算安了不少。
忽然又想起点什么,我拉住沁霞,“那……王军可是返回帝都了?太子殿下呢?”
她摇头:“回来的只是兵部的郑大人,他带了一部分御林军回来,解了帝都城的急。太子殿下他们应该还在闰州吧。”
元鸣果然还没有回来。我垂下眼眸,觉得心底有些酸痛。
“好了,你再休息一会吧,我去隔壁看看那位姑娘。”沁霞说着,从边站起来,“你若有什么事,叫我一声就行。”
她着的是一件枫红缎子对襟小袄,同撒褶裙,头上簪着琉璃珠翠,腕上也套了几只碧玉镯子。起身时带着不同于其他下人的优雅端庄,俨然一介大家闺秀。她笑着冲我点点头,然后掩上了房门。
不愧是睿亲王府,吃穿用度皆是上品,连一个丫头也这么标致。
叹了口气,只觉得浑身仍疲倦得很,我侧过头,又沉沉睡去。
却并未睡多久。
淡淡的梅气落在我的呼吸里,似乎有衣料摩擦的声响。我心神一震,睁开眼来,正见一袭深紫金线龙纹刺绣的袍子,梅就是从那上面传来的。而他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醒来,一时间脸上有些发怔。好看的剑眉微微挑着,他的视线直直落入我眼中。
“我……吵醒你了?”他看着我。
“是你的……”味道。这种说法未免太过暧昧,我别过头去,忍不住脸上些微温度:“没有,该醒的时候就自己醒了。”
他微微一笑,仿佛是阳光滤过的风。“沁霞说你精神不大好,要不再叫大夫来看看?”
我不看他:“不劳王爷如此费心。流玉已经比先前好了许多。”
“是啊……把你从水里捞起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他顿了顿,嘴角边的笑意化成玩味,“亏你想得出躲在水里。”
我一笑:“都是王爷英明,先替我把鱼收拾了,否则就是不被叛军逮住,也会被红背和水蛇吃个干净,比砍头还惨。”
他的笑意停在嘴边,幽深的眸子里有暗光浮动,不语。
我也不说话。
空气中有一种奇妙的触觉在蔓延,如同两相对峙,谁也不让谁。我盯着他,心中已经做好了各种兴师问罪的打算。而他竟也毫不退避,只是笑着与我对视,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
末了,他低下头,眼神一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送药来的那天。”
他点了点头,脸上漾起些微无奈:“我不记得我有露出什么破绽。”
我笑道:“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
他的眸子扫过来,带着探究之意。我提醒道:“还记得你走错门那次么?你骑着马冲进人家婚宴现场,还旁若无人地说找错地方了。”
他嘴角一勾,“记得。事实上,我没找错地方。”
“诶?”我一愣,没找错地方,那又怎么……
“那时我骑着马进去。”他笑着继续话题,“然后,你就注意到是我了?”
我摇头。“当时,我只是觉得你的声音在哪里听过。可没过多久,你来找我,我便认出来了。我还记得你的身形,再加上声音,不是你睿亲王殿下,还能是谁呢?”
“嗯,也算是观察仔细了。”他赞许地一笑,“不愧是元鸣最心爱的。”
我一怔,元鸣??
“他托我给你送了东西来。”见我一脸莫名,他解释道,“说是送给最心爱的苏流玉的生辰贺礼。他本想亲自返回帝都一趟,不过闰州战事吃紧,他无暇分身,所以便先用这个礼物向你赔罪了。”
元鸣他还是回不来。我忽然,非常非常想见到他。
“来,你哥哥的贺礼。”他说着,侧过身从下头拿了个什么东西出来,放到我怀里。
我瞪大了眼睛,只觉得心头一片说不出的滋味,又酸又甜。
小小的,雪白的,毛茸茸的小圆球,乖乖地团在我的怀里。
是猫,我最喜欢的猫。
他知道我喜欢猫?是甄决老头子告诉他的,还是他自己挑的?我又惊又喜地看着怀里的小动物,它动了动身子,抬起滚圆的小脑袋,一蓝一金两只眼睛像是琉璃珠。粉红的小鼻子嗅了嗅我的衣襟,它发出软绵绵的叫声:喵--
我的喉中一哽。
“你很喜欢。”他笑道,“看来元鸣也可安心了。”
可是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落在小猫雪白的绒毛上。不知道为何,就是想要哭。看着这只温软的小东西,我发觉心底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融化,慢慢流淌。那些暗暗发着微光的星点,在心口上最暖的那个地方,写下了元鸣的名字。
脸上一痒,是睿亲王抬手替我擦去眼泪。他好看的眉微微蹙着,手上的动作极尽小心和轻柔,茧子划过我的面颊,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什么?”他看我一眼,“见了猫就不清醒了,又哭又笑的。”
“对了。”我拉住他的手,“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老是叫你睿亲王殿下,多麻烦。”
他笑了笑,任由我拉住他。“你倒是不和我见外。”眼神落在我的脸上,竟满是宠溺,他说:“记清楚了,我的名字是白悦之。”
白悦之。读起来非常好听的名字。我默念了一遍,扬起眸子冲他一笑:“悦之。”
他浑身一震,眼眸中泛起深邃的颜。我这才注意到,他的眸子竟是琥珀的。
“没大没小。”他眼波一转,“要叫‘悦之哥哥’。”
我叹了口气:“哪来这么多哥哥啊……你瞒了我整整七年,也该是我收点精神损失费的时候了,以后我就叫你‘悦之’了。”
“什么叫精神损失费?”他笑着问。
这个要怎么解释?我想了想,道:“就是说,你把我耍的团团转,我幼小的心灵因此受了伤害,现在要讨回点好处来……的意思。”
“这个是我给你的生辰贺礼。”他又从底下拿出一只卷轴,“这样,就算是弥补你那点心灵缺陷了。从现在开始,你还是得叫我哥哥。”
“为什么非得叫哥哥不可啊!”哥哥哥哥满天飞,我瞪他一眼,手中慢慢绽开卷轴。
只一眼,我的视线便收不回来了。
悦之的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慢腾腾起身:“好了,你继续睡吧,我还得进宫一趟。”
门又掩上了。
我望着这幅卷轴,眼泪又涌出来了。
是那幅我用血画的梅图。上面题着那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如故”。七年前那个大雪之后的晚,我烧了玉家的宅子和娘,带着这幅画跑了出去。我被允桓救起,然后,从此失去了这幅画的音讯。
猫儿在我怀里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位子开始打盹。我放下卷轴,把猫抱在怀里。
谢谢……元鸣,悦之。
你们把我爱的,和我寻找着的,都带回来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