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回去了。”元鸣在身后道,“你也累了一天了,听学很辛苦吧?”
“早就习惯了。”想想高考前夕再比比现在,只不过是听他讲课而已,已经算不上辛苦了。我耸耸肩,忽然意识到自己只有五岁,立刻转过身准备弥补错误,却对上元鸣一双藏满算计的眼睛。
“你还习惯得真快。”
他笑着牵过我的手,沿着湖边往回走。我没有再叫他抱我,坐上一整天的滋味绝对不好受,这会再抱我回去,指不准那天就给折腾成腰肌劳损了。
望着越来越近的湖心小筑,我忽然想起,我连它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元哥哥,这个湖叫什么名字?”
“……叫师父。”
“哈?”我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就叫这个?”什么破名字。
元鸣像是给呛到了,“我说,叫我师父,我是你师父。”
原来如此,我就说怎么会取这么伤风败俗的名字。叹了口气:“这又不是在文墨阁,叫元哥哥有什么不行的?”
他的脸黑了黑,却没有再反驳。沉默片刻后,道:“它叫浮云池。晨暮时分,湖上有白雾如云,便因此得名。”
这才对嘛,还像个湖的名字。我又一指湖心那座屋子:“它呢?”
元鸣扫了一眼远处,淡淡道:“没有名字。”
“哦?这么漂亮的湖心小筑,竟然没有名字?为什么?”
他低低一笑:“在你住进来前不久,它还是一座水牢。”
这次轮到我黑脸了。“……水牢?关人用的?”
“现在已经不是了。”他说,“现在你是这采梅居的主人,要给它取什么名字都行。”
现在不是,那么以前就是了。想到这里,我只觉得全身发毛。万一那水牢死过人,来个什么贞子复活……
“允桓哥哥住在宫里,有人犯了事,不是直接关进天牢么?这水牢……”
“我有说过里面关的是人?”元鸣瞥了我一眼。“况且,不是什么人犯了事都能往天牢里送的,总有那么些人,天牢锁不住他们。”
我紧紧拽住元鸣的袖口,退离湖边三米。
“你害怕?”元鸣的表情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嗯,勉强说明你还是个孩子。”
啪啦!水面发出声响,我正好看见一条红脊背的鱼跃出水面,又跌回水里。
松了口气,体型很小,看起来不像是什么怪物。
“那是‘红背’。”元鸣解说道,“只吃肉。”
……食人鱼啊。我苦笑起来:“为什么在这么漂亮的湖里养这种东西?”
“水牢么,自然是为了防止有人越狱啊。”元鸣笑了笑,“浮云池里可不止有红背哦。”
现在住在那个地方的人是我。自认倒霉。
“我要学轻功,要是哪天不小心掉下去了,还能在第一时间逃掉。”我说。
元鸣看了我一眼,漂亮的嘴唇一扬:“我不教。”
我气绝,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再也不说话。
当晚,我睡得很不踏实。
浮云池里可不止有红背哦。元鸣的这句话在我脑袋里滚动叫嚣。
啊啊啊啊!这叫我怎么睡得着啊!
一捶板,我翻身坐起来,周身张大的毛孔探寻着空气中任何一点异常的气息。清浅的水波声一传来,我的背就凉了半截,老是担心着有什么东西从水里爬上来索命。
“……钗儿。”试探着叫了一声。
那丫头在外间睡得熟了,根本就不理会我。
啪啦!又有哪条鱼跃龙门了。
啪啦!又是一条。
啪啦!又……不对!我警觉起来,留心一听,才发现屋外嘈杂,水声响个不停。
难道说,有什么东西出现了?我用被子裹住自己,寒意从声响中一点一点渗入心底。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次日起后,我对着铜镜研究自己的黑眼圈。钗儿一身神清气爽替我更衣,似乎丝毫没有察觉昨晚屋外浮云池里的异样水声。
按照元鸣的意思,浮云池里应该还有其他东西。会不会是昼伏出基因变异的怪物?想到从前看的《狂蟒之灾》,手臂上顿时爆起一层鸡皮疙瘩。我捉住钗儿忙碌的手:
“钗儿,昨晚……睡得好么?”
钗儿眨眨眼,微笑:“奴婢睡得很好,不必担心。”
我连问都不敢问,万一钗儿比我怕得更狠怎么办?对了,一会去文墨阁听学还得经过长廊……今天既然不是元鸣授课,那他必定不会来接我的。难不成要我自己过去?
打开门,初料峭的寒风扑入室内。我不打了个寒战。没有下雨,浮云池平静无波的水面反而让我感到一丝诡秘。远远望一眼长廊,没有那抹水绿的身影。
“钗儿,送我过去好不好?”我回头对室内正在收拾碗具的钗儿笑道。
“怕是不行,先前伙房的师傅还叫我过去帮忙呢,我看,今天就自己去文墨阁吧。”钗儿说着,一只手抱起碗具,一只手抚着门边,小心翼翼地向着另一条长廊走去。而通向文墨阁的长廊,是在这边。
我站在长廊头看着水面。水应该很深,呈现出深绿,隐隐有什么东西从水下游过。我揉揉眼,没有看清,心底的恐惧却陡然大涨。
再看看远处的湖岸,离这里少说也有几十米。我要怎么过去?
咬咬牙。捂住耳朵,眼睛死死盯着地面,一步一步沿着长廊走。只要听不见水声看不到水面,应该没问题吧?
几十米长的走廊,我竟然用了半盏茶的时间。到达文墨阁时,我简直是如释重负。
今天坐在我面前的人,又一次颠覆了我对于“教书先生是老头”信条的认识。看着眼前的人,我张了张嘴,在条案前坐下。
绝对的大!眉如远山,眸如星海,唇如点绛,肤如凝脂。一袭碧襦裙外罩白狐裘袍,皓腕上套着两只翠玉镯子,抬手拢过长发时,双镯轻击发出泠泠脆响。见我来了,她用纤纤玉指托了下巴,仔细端详着我。
被这样的审视,我只觉得无地自容。想起铜镜里那个黄毛小辫的瘦猴,我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便把脑袋埋得更低了。
“小,你叫什么?”的嗓音堪比天籁。
“苏……苏流玉。”我不敢抬头。
“苏流玉……流玉。以后就叫你阿玉吧。”拍手笑道,“我叫柳如烟,殿下命我前来为你授课。虽是你师父,不过我不喜欢那些名头。今后,你唤我如烟便是了。”
柳如烟?这个名字……好熟悉啊。我歪着脑袋想。
“怎么?有什么要问的?”柳如烟笑眯眯地看着我,盈盈水眸仿佛是银河流淌的夏。
想了一阵,我红着道:“如烟好漂亮。”
“呵呵呵,才这么小就知道讨好大人,真是个伶俐的丫头。”柳如烟掩唇轻笑,“好啦,咱们开始吧。”
一张琴被摆上了条案。她的指尖抚过琴身,轻柔如风,像是抚摸情人的身体。我有些发愣,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极尽优雅,人的妩媚娇柔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末了,她精致的唇角一牵,指尖压下一根弦。
琴声入耳清越,可见制琴的材质极佳。她微微一笑:
“我们寻苑的人,若非容貌绝,则必须身负一技。如烟才艺菲薄,承蒙太子殿下抬爱,今日来此,定将一身琴技倾囊相授与你……”
后面她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此刻,自己已经被那三个字牢牢锁住了。
寻苑。
她是寻苑的柳如烟,魁柳如烟,曾经与娘并驾齐驱的帝都第一。
她知道娘从前是怎样的人,怎样迷倒帝都的男人们,又是怎样遇见了玉言鸿、了玉言鸿,怎样为他留下腹中的孩子,怎样被鸨儿赶出寻苑……
三年后,我才来到这个世界。三年后,我才成为娘的儿。
我垂下眼眸,眼前一片水雾迷蒙,眼泪顺着脸颊的曲线滑下来。
“丫头,你怎么了?”
柳如烟早已住了嘴,看见我的眼泪,并无惊,她平静地问道。
我抬手擦去眼泪,努力放开笑脸:“没事,只是看到如烟,想起了故人而已。”
一方柔软的丝帕覆上我的眼角,吸去多余的水分。柳如烟托着我的脸颊,轻轻擦去眼泪。她丽的眼中是浓浓的担忧:“多愁善感的丫头……阿玉,眼泪是人最大的利器,可也是脆弱的证明。”
我点点头,勉强收敛住眼中的泪水。
“我也多愁善感过,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柳如烟轻声说。她的笑容轻柔如同风中的气。“自从我学会了弹琴,我就再也没流过眼泪。不开心的时候,我便弹琴。”
说着,她的手指在琴弦上挑出几个清音。
“眼泪,只留给劲敌,和最心爱的人。”她笑道。
柳如烟说的没错。在敌人面前流泪,不是示弱,而是伪装。在心爱的人面前流泪,不是伪装,而是示弱。这个道理许多人都明白,可就是用不了。他们在敌人面前勉力支撑,在心爱的人面前也胡乱逞强,伤了自己,也伤了心爱的人。
她把琴摆到我的面前。“从今以后,用它,代替你流泪。”
黄昏时分,我又捂着耳朵垂着眼走回了湖心小筑。
“,你这是做什么?”
钗儿迎面走来,正好看见我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我微微红了脸,嘴硬道:“没什么。我饿了,早些开饭吧。”
菜品依次上了桌,有我喜欢的红烧兔肉。夹了一块咬在嘴里,酥脆鲜。这时屋外传来水声:啪啦。估计又是哪条闲着没事做的鱼练习弹跳能力,跃出水面品尝一下空气。说不定接着还有一条布满鳞片的细长尾巴甩出水面……
口中的兔子肉一下没了味道。我又想起《狂蟒之灾》了。
“怎么了?你脸不太好呢。”钗儿替我盛了碗汤放在面前。
盯了一眼盘子里剩下的小半只兔子,我用筷子夹了一块,起身走到门外。
钗儿跟了出来,“,把菜夹出来做什么?”
“看好了。”我盯着水面。
天已经全黑了,浮云池呈现出深黑的水,偶尔涟漪泛起,撞出些细小的浪。
手上一动,兔肉掉下去,落入湖中。
咕咚。
钗儿疑惑地看着我,却也没说什么。
水面一片沉寂。我凝视水面,兔肉带起的波纹一圈一圈扩散,一圈一圈消失,直至重新融入漆黑的。
“,外面冷,咱们还是进去吧。”钗儿催促道。
就在我准备转身的时候,水面传来新的声音。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
越来越多,越来越想。我立刻爬在栏杆上看,只见水面激起了小片水,刚才兔肉落下的地方,转眼间聚集了大群红背,的背鳍和鱼尾在水面翻腾,偶尔翻出水面露出嘴里密密麻麻的牙齿。除了红背,还有几条细小的蛇身混杂其间。
钗儿倒抽一口凉气,我则是愣愣地立在那里,失神间筷子也落入了水中。
不过短短一瞬,筷子上的朱漆便被剥得所剩无几。
存在着这样的动物,不知道人类落入浮云池中,会是怎样的场景。
钗儿将我拉入屋内,关上门,远离湖面。我这才注意到她脸苍白,看样子是吓坏了。
“那、那是什么……”她拍着胸脯轻声问。
我耸耸肩,“简单地说,是一种叫做‘红背’的肉食鱼类。”
“……肉、肉食?”钗儿不明白。
不能怪她,这个词太专业太现代了。我咳嗽一声:“也就是吃肉的鱼。”
“这湖里,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东西?”她腿脚有些发虚,寻了个椅子坐下。“万一一个不留神掉下去,岂不是会水也活不成了?”
正是这样。我叹了口气,“所以之前我才捂着耳朵看着地面过桥。”
“太可怕了……咱们能不能搬走?”钗儿颤声问道,“,您去和元公子说说吧?这地方住着实在是提心吊胆的……”
“嗯,我会去试试的。”我说。
这种鬼地方,谁住得下去啊?四面围着水也就算了,里头还养了一群吃人的鱼。
当晚,我又听到了那种声音。
和兔肉掉下去之后,鱼蛇争食发出的哗啦水声,一模一样。
这次,又是谁的兔子肉掉进了浮云池?
之后一连三日,我都没有见到元鸣。向侍卫打听他,都说他有要事在身,暂时可能来不了采梅居。我知道我的移居计划只得推迟。
不晓得还要和这群疯狂的动物们在一起住多久。我也问过侍卫,为何每晚都会听到哗啦啦的水声。他们回答说,是在给浮云池里的鱼投食。因为食物体积比较大,可能持续的时间会很长,但也正是这样,才够一池子的鱼吃嘛。
没错,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不能接受。
直到第四日,我依旧起吃饭,准备去文墨阁听学。天气晴好,难得见了阳光。这几日以来心中淤积的阴霾似乎淡去了不少。水面上晨雾袅袅,若没有水下的杀机,我会觉得这里是人间天堂。
我再一次捂住耳朵,垂着眼走上长廊。
轻薄的水汽在我的身边流淌涌动,掠过脸颊时,有些微湿凉的触觉。我抬起头深呼吸。
诶?那是什么?
一大块天蓝的碎布停在走廊下的水面上,布上面还沾着可疑的红痕迹。
走得近了,我放下双手,伏在栏杆上看。那片布被挂在栏杆打入水中的支柱上,没有漂走。我不敢伸手,便蹲下身来细细查看。
是普通的布料,边沿已经被扯烂,连中间也有被撕裂的地方。再看那片红。
顿时,整个人如同浸在冰水中,全身寒透。
那是血迹!
我怔怔地后退数步,撞在身后另一面的栏杆上。
难道……难道说……
一阵风吹来,水雾像是被稀释一般散开。我像是受到蛊惑,转过头,望向湖心小筑的方向。那里,打入水下的支柱上,残留着一个灰白的东西,它紧紧扣在支柱上。
我跌倒在长廊上,全身不可自已地发抖。
叫不出声,我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所有的力气如同瞬间被抽走一般,只觉得手脚冰凉,全身发软。
那是一只人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