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沟的尾部和两侧,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支沟,就像巨鲸身上的尾刺和鳍一样,把神鹿原织成一个水系网络。神鹿原上的人们就分布在这一条条的沟壑和原上原下,薛家村就是这神龙沟支沟岸边的一个村子。
薛家村有两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一个是薛进财,绰号狮子颡;一个是薛清斋,人称薛秀才。薛秀才早年投学云阁学舍,是关中大儒、举人牛蓝川先生的弟子,清广光绪末的县学生员,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秀才,人们皆以秀才称之,几乎忘其大名。
薛清斋中秀才以后,并未参加乡试应举,却投笔从戎在杨虎城部当了一名参军,后来又随杨虎城部参加了西安的反围城斗争。镇嵩军围困西安六个月时,城内粮草短缺,弹药供给不济,薛清斋受杨虎城命,出城搬兵,好几次缒城未果,终于在一天乘着夜色,从防备较弱的西城跳下城墙,连夜赶往渭北。由于渭北的陕军也被镇嵩军围困,搬兵不成,又不能返回城内,只得回到薛家村。未及两月,冯玉祥五原誓师,解西安城围,薛清斋复随杨部转战豫陕。杨虎城主持陕政后,薛清斋意欲从教,被杨虎城派往渭城一高级小学任校长,数年以来,声誉颇佳。
近日以来,由于日寇频频滋事,薛清斋的情绪越来越坏,这天他终于狠狠摔掉手中的报纸,忍不住心里骂道:“妈的个屄,这小日本还真的欺住咱了,前年占了东三省,今天又打进山海关,看来不吞了整个中国是不罢手了!国家养的兵难道都是吃屎的?”他气愤地走出房门,兀自自语:“气死人了,我要找杨将军请缨抗战,不亲手杀几个鬼子就不算七尺男儿!”
薛清斋只顾骂娘,不想有人从背后拉了一下他的长衫:“先生,在跟谁说话呢?这儿有你的信。”薛清斋回头一看,原来是看门的韩老头儿。他拿过信,刚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迹,便兴奋地喊了起来:“哎哟!是恩师的信,想您都快要想疯了!”薛清斋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清高持重,一溜风跑回房子,把信往桌上一放,撩袍躬腰,从胸前伸出双手把信捧起,小心翼翼地启开信封,取出信笺,连看了三遍!那郑重的劲儿简直就像接到了皇帝的圣旨一样。
不知是因为事情突然还是信上说了什么让他特别振奋的事,薛清斋的脸色突然像喝了酒一样的红涨,脖子上的青筋也暴起来!
原来这是一封来自薛清斋故乡神鹿县爱国名士牛蓝川先生的信。蓝川先生得知日本进占山海关的消息以后,连日来气愤得昼不进食,夜不能寐,终于做出一个惊天决定:他要纠合五百义勇,通电全……
国,抗日杀敌,给薛清斋的这封信就是蓝川先生发给他部分学生和同道好友信中的一封。作为蓝川先生得意弟子的薛清斋,在这个时候收到恩师的这封信,难怪他如此激动!
蓝川先生是一位名满三秦、声播江南的爱国巨儒,薛清斋深知,以先生的名望,振臂一呼,响应者何止万千?早在三十年前,关中大饥,饿殍遍野,先生一篇《呼赈诗》见于报端,江南义士立捐数千金,使万千饥民度过灾荒,为此先生还受到慈禧太后的嘉奖。近来,日寇步步紧逼,而国家内战不止,先生痛极!为劝告国共合作、团结抗日,他又在报上发表《阋墙诗》一首,并将该诗稿抄写数十份,附于信中,薛清斋的这封信里就有先生的这份诗稿。
现在薛清斋什么都不想了,脑子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赶快回去,随先生上前线杀敌报国;恩师已是近七十高龄,爱国精神尚且如此,使正当壮年的薛清斋直呼自愧不如,无地自容。薛清斋已顾不了其他,只把这封如同珍宝一样的信和一些紧要的东西略略收拾一下,匆匆写了封辞呈,让韩老头交给县府,便去找来一辆马车,连夜兼程赶回神鹿县,直奔云阁学舍。
两日后,五百义士齐聚云阁,蓝川先生将亲自草拟的通电发出后,即带领五百义士向省城西安进发:这是一支令人注目的特殊队伍,年龄参差不齐,衣着是长袍马褂,人人争先恐后,个个情绪激昂。然而,这支队伍还未到达西安,便被阻止在圣水桥头。而阻挡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牛蓝川先生昔日最得意的弟子杨仁天。
杨仁天并非以现任的国府监察委员和古城驻节使的身份出现,而是以弟子和师兄弟的身份来劝阻恩师和众人的,他知道这样的效果可能会好些。但是正如杨仁天预料,他刚一说明来意,就被先生训斥了一顿。薛清斋和杨仁天都是蓝川先生的同期学生,他一见阻止他们抗日的竟然是杨仁天,一时激动,把杨仁天损了个够:“仁天兄,我知道你现在官做大了,命也贵了,但你不抗日也倒罢了,为何还要阻挡我们抗日?当年你那报国为民的志向都到哪里去了?”杨仁天一时被呛得无话好说,只得避开薛清斋又对蓝川先生再揖道:“先生以私出兵,既无番号建制,又无任何联署,如何能达于前线?况且,粮食武器由谁供给?即使到达前线,如何厮杀打仗,如何保护自己,这些事情恩师可曾想过?”蓝川先生还是执意不听,慨壮地说:“死算个啥?血洒疆场亦男儿所为,让小鬼子知道我中华不可辱也!”
正在杨仁天无奈之际,一辆轿车戛然而止,杨虎城将军亲自赶来了。他们本来是一起来的,杨虎城因事耽搁了一会,故而来迟一步。杨虎城一见到这……
些慷慨激昂的长袍志士,一股热血涌上心口,他抢到蓝川先生面前,两眼发湿道:“牛老夫子、诸位先生,虎城代表三秦父老在此泣血感谢诸位!”说着一个长揖到地,又接着道:“诸位先生皆我三秦之精英、民族之栋梁也,诸位先生之壮举让虎城看到我民族之大义、国家之希望矣!如今日寇犯我不止,大好河山被其侵占,虎城作为一名军人,实在无颜面对诸位先生。不过,仁天兄刚才所言的确不差,休说诸位达不得前线,即便去了,徒让鬼子笑我国中无精壮矣!至于诸位先生未酬之志,今后由虎城代而行之,绝不食言。虎城唯望诸位于各地致力教育,训导后生,启发民众之爱国抗日热情,待吾国民众皆如诸位志士之时,将是吾民族抗战胜利之时矣!”杨将军一番肺腑之言,说得众人不得不从,蓝川先生乃向杨虎城一拱手说:“濂等听从就是,给将军添麻烦了!”说罢一转身,招呼众人回去。
薛清斋随蓝川先生先回到云阁学舍,他还想和先生小住一日,有许多衷肠话要和先生倾诉。当晚,薛清斋与恩师促膝而谈、抵足而眠,直到鸡鸣方才入睡。由于薛清斋业已辞去校长之职,且多年在外,意欲回家开办学馆,征得了先生赞同。次日一早,薛清斋正待辞师回家,却见杨仁天又匆匆而至,他是持杨虎城亲笔聘书聘请蓝川先生出山的。此前杨虎城亦曾请蓝川先生在省府任职,未获同意,昨日见过蓝川先生之后,又欲聘其为省府顾问,同时又捎信一封,请薛清斋亦回省府任职。薛清斋已经决定回乡,又见蓝川先生坚辞不往,便也谢绝了去省府任职之请。但是因杨仁天的到来,薛清斋便又在先生这里多住了一日,蓝川先生与两个弟子备菜小酌后,当晚又是一次同榻而卧,畅谈通宵。
薛清斋一回到村里,便络绎不绝地涌满了一屋子人。多年不回村,探望叙旧是自然的事,但叙话间,薛清斋总见不少人的脸上露着一丝阴沉之色,似乎欲言又止,甚是奇怪。薛清斋不便当众破问,便于晚上乡亲们散去以后,向二弟薛清瑞询问端倪。薛清瑞见大哥问起,方才把准备第二天再向大哥说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薛清斋听罢,直气得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才慢慢平静下来。
原来,这薛家村西面仅一箭之距的沟里,有一块不到半亩地的沟地,称为龙脉地。别看这么一小块地,它可是薛族老祖宗在这里置下的第一块地产,这块地天旱地不干,雨涝水不淹,薛族祖辈人一直把它视为开宗的风水宝地。
据说,这块地自薛族始祖开始,就立下规训,无论后世本族人丁如何发展,这块地都将是全族共有,不能由哪一户哪一个人所占;而拥有支配这块地权力的……
,应该是族中最有名望、并为祖宗争了很大荣耀的人,当然,这个人也就是族中的掌事人。
自薛清斋中秀才后,薛族的前任掌事人,也就是狮子颡的父亲,就把族中大事交由薛清斋执掌。薛清斋外出干事后,把村上的事务交由二弟薛清瑞代行管理,这让一心谋掌族事权力的狮子颡极为不满。他既恨自己的父亲,更恨薛清斋,总想找机会显露一手,看看谁敢小看他,不服他。
说起狮子颡,也确实有许多与众不同之处。“反正”那年剪辫子,他虽然被强行剪去长辫,但却坚决不剃头,留下一头齐脖子的长发,活像个狮子头,于是人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狮子颡。时间一长,他本名薛进财的大号却几乎被人们忘掉了。
狮子颡比薛秀才只小了几个月,是同龄之人。小时两人同入私塾读书,被认为是村里两个最出类拔萃的后生,四书五经,识文断字,两个人几乎不相上下。大概就从此时开始,十分自负的狮子颡已暗下决心:超越薛清斋,成为薛家村一个头号人物。
谁知事与愿违,几年后薛清斋考中了秀才,而他却两次未第,从此狮子颡把满腹怨恨,归咎于薛清斋,明争暗斗,到死方休。
然而,机灵多谋的狮子颡此后却依靠家里的一份厚业,在古城西安做起了山货生意,几年下来,居然把一个鑫盛山货栈弄得火红。他还在神鹿县城开了一个山货收购站,采用高价收购的办法,未出半年便挤垮了县城的其他同行,垄断了南山货源,之后的收购价便任他一压再压,谁也没有办法。
狮子颡每隔十天半月就坐着马车来神鹿县城收款办货,有时也乘便回家小住一时。狮子颡回村时十分的高调气派,张张扬扬,往往把马车直接吆进村里,因为没有进村的马车路,气得被碾了地的人家在背后乱骂。狮子颡每次回村都要换一副行头,长袍马褂,戴着礼帽,帽檐下露出一副黑窝眼镜,奓着一拃多长的头发;一手提着手杖,一手端着水烟袋,身后跟着给他当伙计的堂弟薛进宝,随时给他划火点烟。
狮子颡见到村里的人,却是满脸堆笑,显得十分谦和,或时不时地摸摸小孩的头,冒出一句话:“好好念书噢,毕了也考个秀才。”大人们当然能听出这话中之音,一笑置之。碰见老人,便欠一欠身道:“前辈身体可好?今后有啥难处可尽找不才,自当尽力而为。”可是当真有人找他借钱办事时,他却推得一干二净:“人家秀才势大面子大,别叫我为难啊。”这些话自然也不断传进薛清斋兄弟俩的耳朵,隔阂便不断加深起来。
有一次狮子颡特意雇了一辆汽车回县城拉货,带着他的那个既是伙计、又是保镖的堂弟——外号血颡的薛进宝。同时还把一条用一百大……
洋买来看仓库的大洋狗也随车带上,他要在回村时抖抖威风,镇一镇那些心中只有薛清斋的人。
那条大洋狗却极不耐烦在车里安闲,汽车刚驶出郊外,大洋狗便趁着一个颠簸,猛乍儿腾过血颡的头,从车厢上跳了下来。汽车司机准备停下车逮狗,可大洋狗却实在不凡,它宁愿跑着追赶汽车,也不愿意像主人一样坐在车上。狮子颡哈哈大笑,得意地说:“咱家的狗都比个秀才强得多,甭停车了,让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也看个稀罕。”
这洋狗也真个的一身力气,撒起四条长腿,任汽车开得多快都紧紧地跟着,看来它决心要跟汽车赛一次跑。狮子颡看着那些撵着汽车看热闹的人,越发得意地说:“开开眼界吧,可怜虫!这可是一百大洋买的,比你们的命价可贵多了。”这时,他又想起把狗带回村时的那个威风劲:“让你们看看,是老子的日本大洋狗厉害,还是那臭秀才在队伍上带的军犬厉害?”
说话间那洋狗已经撵着汽车跑了近百里路,来到了神鹿县城。车刚停好,狮子颡便一边钻出驾驶楼一边喊薛进宝下车看狗,谁知那洋狗已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嘴边流出一大滩血,只剩下一丝丝气了,看来这只好强的狗竟跟它主人一个性儿,至死都要赌胜汽车。狮子颡顿时一身虚汗,那副洋洋得意的神色早已飞上九霄云外,无比的扫兴使他打消了回村兜风的念头,他立马让伙计装车,准备不停就赶回省城。
天刚压黑,车也装好,这一车鼓鼓囊囊的山货尽是些生漆、木炭、木蜡、枋块、苧麻、火纸、蚕茧、毛竹、芦席、土布、靛蓝、松籽、核桃、板栗之类,都是神鹿县南山的特产。狮子颡本来和车行掌柜说好雇两天车,现在要当天返回,不仅要摸黑赶路,还要按一天时间付车费,司机若不是狮子颡人多势众,几乎要和狮子颡打起来,他憋着一肚子气,心想回去怎样给车行掌柜交待?
空车来时,司机看狮子颡财大气粗,人也爽快,就让助手坐在车上,让狮子颡坐在司机楼。现在没了交情,他便叫助手和他坐在一起,说是天黑开车得有个照应,这一来狮子颡便只好坐在堆满山货的车厢上了。
一路上司机赌气把车开得飞快,风大车颠,气得狮子颡骂骂咧咧,司机只装没有听见。车到半路,狮子颡忽然觉得尿憋得难受,便起身喊叫停车,猛不防把礼帽吹落车外,而司机还以为狮子颡不满乱叫,根本就没有停车的意思。狮子颡的这顶礼帽固然值钱,也是他鬼迷心窍,该当出事,他见车没有停下,便再次伸头喊时,正好一个猛颠,狮子颡被摔到了车下。也就在那一刻,只听狮子颡一声惨叫,汽车的后轮已从腿上碾过,骨头渣都露在了外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