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槿被母亲从梦里叫醒了。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怎么了娘——天还没亮——”
“快起来!少哆嗦!”
母亲破天荒把俩带到了奶奶屋里。奶奶双手套在袖笼里,二叔坐在边,二婶也坐在边,边还有村里的老中医,正戴着老镜往爷爷身上插银针。
“喊爷爷好!”
母亲叫朱槿和紫薇喊。朱槿动了动嘴唇,没喊出来,紫薇小声喊了一声,爷爷侧歪着头,没有反应。
再喊“爷爷好!”母亲又说。
朱槿和紫薇一起喊了。
奶奶说:“喊也没用了,你爷爷中风了。”
“中风是什么?”紫薇问。
“偏瘫。”二婶面无表情地说。
“偏瘫?”是,朱槿的外公是偏瘫,死了;朱槿的大舅是偏瘫,还坐在轮椅上,整天流口水,抹鼻涕;朱槿的二舅是偏瘫,也坐在轮椅上,只会啊啊大叫。现在,爷爷也偏瘫了。
朱槿突然觉得爷爷真可怜,那么高大的身躯一之间轰然倒地了!
喊完爷爷,朱槿和紫薇就算完成使命,又上学去了。
下午回来,母亲不在家,奶奶突然主动把她们喊了过去。并拿出苹果温和地说:“吃吧。”
紫薇问:“我娘呢?”
奶奶说:“跟你二婶拉你爷爷去拔罐了。”
母亲回来了,汗流浃背,肩膀被绳子勒出了深深的血印子。朱槿问母亲:“娘,你不是恨爷爷吗?为什么还拉着他去看病?”
“唔——我也不知道——不过——他是死到临头的人了——挺可怜的——”
“是吗?”朱槿不相信母亲会大发慈悲。
“嗯——不过——不过——不过你爷爷做了件好事。”
“什么好事?”
“他那天去找了你五爷爷,求你五爷爷去找关系,让你爹提前出狱。”
“为什么?”
“不为什么,良心发现吧。”
“办成了吗?”
“成了,你爹明年就出来了——”
从那天起,一向沉默寡言的爷爷再也没站起来,他成了一个十足的废人。
三叔回来时,做为唯一的亲生儿子,丢给奶奶一点钱,并跑到母亲房里嘱咐母亲,要母亲不计前嫌,跟奶奶一起照应爷爷。
母亲只说,我身子骨弱,背不动病人,老二跟他住在一起,理应由老二两口子照料。
“可老二常年不在家啊。”
“当初分家时,老太太明确说好了,由老二负责养老送终,怎么事情又推到我头上来了?”
三叔没说服母亲,很不安地回了城。没多久,便给朱槿和紫薇买回了几件衣服,衣服都是次品,穿在身上极不合适。但朱槿还是很高兴,毕竟好几年没穿过新衣服了。
母亲答应没事时帮着照料爷爷。
后来,二叔的工作由石膏矿调到镇上的粮所去了,二婶也去了粮所做了一名临时工。
奶奶家冷清起来。隔着墙头,经常听到爷爷“啊啊”大叫的声音。那是爷爷又被奶奶摔到地上了。
朱槿放下手里的笔说:“娘,快去帮帮奶奶吧,她背不动爷爷啊。”
母亲不动弹,说:“这就是报应。”
朱槿还是催,母亲直骂朱槿多管闲事。
朱槿说:“你不去我去!”
“回来!你爷爷撒尿你也能看吗?”母亲又骂她。
骂过之后,母亲便去了,回来后,母亲拼命地洗手,说:爷爷真不懂事——竟然当着媳的面大小便。
朱槿很想笑,但又笑不出声来——人老了有什么好处,吵来吵去又有什么好处——人都到这份上了,活着有什么意义。
朱槿很悲观起来,爷爷那无助的眼神经常让她六神无主。早上起来,她养成了一个习惯——先到头看看爷爷,然后再去上学。
她担心,哪一天里,爷爷会突然死在上。
一之间,奶奶的头发全白了,母亲又给奶奶起了个名字——老白毛。
朱槿听不习惯,跟紫薇一起劝母亲,不要再跟奶奶计较了,更不要喊奶奶“老白毛”了!因为大年三十那天,朱槿亲眼看见奶奶躲在屋里抹眼泪,爷爷用仅能活动的胳膊擦去奶奶的眼泪,还“啊啊”地叫唤。
那个大年,是朱槿看到的最冷清的除夕。那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上,布满了灰尘,院里的老榆树,光秃秃的枝丫被风吹着,发出呜咽般的吼叫。
三叔没回来,二叔没回来,小姑没回来,只有太奶奶,守着煤炉不住地咳嗽。只有奶奶,双手套在袖笼里呆呆地坐在灯下。只有爷爷,半躺在轮椅上,用仅能活动的手臂吃力地往嘴里填食物——
那个除夕,是朱槿一辈子也忘不掉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