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静已不知晓是第几次坐在汉白玉大理石阶上愣愣呆滞,没有了青天白日里与槿芝的肆意嬉闹,没有了与谭彦卿的推托拆招。深人静,眼里所见耳边所闻的仅仅是残月玉露,河畔金风,心里越发地思念起他,他亦是淋了雨,亦是凉了心境,千言万语亦是不得不埋藏沉寂,默默地望着她。
掬一捧池水敷面,清清的水珠粘不住嫩滑的面颊,一滴滴落进了水里,惊醒了沉睡的红鲤鱼,三两只从荷叶里探出脑袋,瞧见她安静淡漠,便争先恐后地游荡过来,翘首企足地看着她。她咯咯笑了,提起裙摆,下了石阶。那鱼儿一阵慌乱后退,又纷纷靠近些,蹭她的脚踝。
忽闻身后清亮的皮靴声由远及近,她微微一愣,忙回转身眸,竟然意料不到脚下一尺来宽的台阶容不下她不安分的芊芊玉足。好在,身体失衡之时,她急中生智,向前迈出一脚,可未等尘埃落定,那身子便如倾倒的石块,重重地下沉。她反应不过,大惊一声,随即被卷入波涛汹涌的惊涛骇浪,洪水肆无忌惮地灌进口腔鼻腔。她喘息不过,下意识挣扎,终于闻到一丝清新的空隙,身子却又拼命下坠,大口大口的凉水涌进了她的心扉,她胸肺撑胀,呼吸不畅,瞬间头晕眼,混乱不清。
“宛静。”
澤霖?!她几乎停歇的手臂又开始狂乱波动,感到落水的响动,感到身子不随心地游动,感到一丝丝的凉气涩涩侵蚀她的身体,她听到了他焦乱的大声疾呼:“来人!”
她心口如千斤大石压住胸肺,疼痛难忍,嘴角触动却发不出音,她迷离的眼睛看不清黑白,只好伸手摸索到他的嘴巴,一股温热的气息忽然吞噬了她的指尖,一阵恶心冰寒随之袭击了胃部,苦水从嘴巴鼻腔迅猛奔腾而出,她强忍不住,惊慌地推开他,吐了一地清水,最后筋疲力尽地重新倒进柔软怀抱,接连不断地喘息道:“我没事儿,只是灌了几口水。”
他不再接话,只是悄然无声抱起她。
而她紧贴温湿宽阔的肩膀,听他怦然迷乱的心跳,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雨后晴天,他不顾她的情愿与不愿,抱着她踏过清水青翠,踏过残红残绿。当踏进灯火骤亮的沁园客房,她迷离的眸子陡然变得清晰四溢,周围不再是水雾模糊淡淡影照,不再是锦红地毯楠木阁楼,被水气混淆的嗅觉亦不再闻到清凉薄荷之气。她恍然抬头,刚巧与他炯炯的眼睛相撞,触目惊心,更是张皇失措,她苍白脸颊霎时绯红万丈,惊愕眸子四处躲闪,为了极力撇开与他的距离,几乎是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硬生生掉在榻上。她忍耐酸疼,跪立起来,十指惶惶然去整理凌乱不堪的丝发,羞赧羞愧,不敢正眼瞧他。凉凉的水珠子沿着她的额头滑过她的睫毛流过她拘谨拘束的嘴角一滴滴落了下来,嗒嗒的声音伴着他沉重的呼吸,脑子里又是一阵不知所向的白茫。
“早点休息。”他淡淡说了四个字便离开回了邻近睡房。
或许他晚上办公,瞧她不在屋子熟睡,恐她地方陌生遭遇危险,这才出去寻她;或许他不小心途径荷池塘,瞧见可疑身影过去察看,才惹她不慎落水;透过白纸窗纱隐隐可见他正脱掉水淋淋的衬衣,或许她更应该趁他还不曾就寝,煮一碗驱寒的汤茶,亲自送至门口,感恩答谢。
她左思右量,换过干净衣服径直去了厨房,不等片刻,便端了一碗玛瑙泽似药非药的汤水站在他门前。好不容易腾出敲门的手时,她又迟疑了。这并不是上等贵重的药材,味道亦不是味爽口清淡。她经常熬至服用,不过是少时习惯习以为常。对于未接触过的人,会不会显得不太庄重略显轻薄?
正待她犹豫不定之时,门哐啷一声大开,他身上披了件锦缎丝绸料子的白褂,敞着衣扣,若隐若现她方才依偎留恋过的心口。她面颊泛红,微惊的眸子又撞上他波澜壮阔的眼睛,躲避不过,只好芙蓉如面,嫣然一笑,发话道:“我熬了些驱寒的汤水。”他口吻里少了平日的冷峻威严:“酸辣汤?”能叫出名字自是见识过,她心里宽慰,莞尔点头,从他身边端庄走过时,不敢拿眼睛窥视四方,小心翼翼轻放下盘子正离开,忽听他接着言道:“我母亲没去世时,常常熬给我喝,她是定州人,说定州不论是男老少,只要染了风寒,都喜欢用生姜辣椒大葱盐巴熬制成汤,用于趋寒。”她微微一怔,除了初次相遇的那天,他们逢场作戏说过长篇大话之外,这是第二次,他言谈里超过三十个字:“这是定州比较盛行的土方子,方才我还担心你不太习惯。”他走过来端了汤碗,豪爽凌厉,一饮而尽,嘴角边大方地淡淡一笑:“原来还是很多年前的味道,什么都没有变。”她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懵懵懂懂地说:“姜汤只有这种味道!”他笑了笑,没有答话,这也是第一次,她看他笑了,少了淡然照面的硬朗,少了眉目棱角的坚挺,温柔恬淡间自然流露出不一样的倜傥。
落水之事,她没有跟槿芝提及一字半句,怕她兴风作浪,时不时拿出来在他面前调侃。她知他向来是谨慎认真的脾气,定会被槿芝折腾得处境尴尬,有口难辩。
而正因为此事,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人隔了层神秘面纱。
她不再像往常那般对他警惕防备,陌生拘束,他亦不像对待外人那般对她横眉冷漠,淡然冷酷。清晨无人的场合,两人会三言两语。半三更,知她又去了落水池塘,他办完公事,恐她着凉,会拿了衣裳一时陪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