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场地竖着三五剥掉皮的圆木粗干,上面的深红血迹若隐若现透着腥味。几只黑黑的乌鸦盘旋在头顶嘎嘎乱叫又安静地停靠在木桩顶,打量起两位不曾见过的陌生人。不远处的巨石墙壁高如城墙,三米间隔的狭小窗子只容得下脑袋大小,似乎穿不进一缕光线,令人无不感到由深入内的潮湿阴暗。
会议室简陋得只有两张掉了油漆黑乎乎的排椅,四张残破不全露出海绵的沙发。宛静随便挑了个位置,张澤霖临近她而坐。她一言不语,也不显露好奇,只是低着额头,手指不时绞动丝绢。
他再次携住她心乱不知所向的手,重申道:“我是为你才放得他。”
她咬着嘴角,依顺了那深恶痛绝的掌心,回话说:“我懂什么叫知恩图报。”
他手微微一颤,不由多使了三分力:“我不是要你报恩,我是要你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会再回许昌,我会一辈子待在顺德,待在你身边,不是因为你放了我表哥,也不是因为我感激你,因为你真心喜欢我,为了我,你什么都舍得。”她冷心的眸子直直盯着高低不平的水泥地,仿佛例行交待。
他终于笑了,凉丝丝的手抚过低下来的发丝挽到耳后,又滑到她尖尖的下颚,柔声问她:“宛静,你喜不喜欢我?”
她陪笑回他:“你是第一个吻我的男人,是第一个对我说喜欢我的男人,也是第一个背过我的男人,第一个让我心甘情愿跟着的男人,你说我喜欢你吗?”
似乎感到了她说话调子里透出的不乐意,他解释说:“我不是逼你说这些。我在意你,比得上这世上任何东西!”
东西?他终于说了实话,她是他想得到一样东西,也许只是一样供他可发泄可亲昵可不闻不问欺来欺去的心爱玩意。
响起的敲门声阻断了他的继续追问,他收回手搁置在沙发靠椅:“进来”。
听到命令声,她沉寂的眼睛终于露出了一丝灵动。虽然在脑子里刻画了一千遍关于他的样貌神情,门口淡出的身影仍让她浑身一惊,两年了,他似乎还是送她离开时的模样,身着锦衣褂子,戴着金丝边眼镜,温文尔雅的面目不自觉地显出和蔼谦逊,满肚子的话明明在嘴边绕来绕去,可在她面前始终不懂得怎么出口。
瞧见他安定的神霎然间紧张四溢,她姗姗走上前,眼眶里莫名涌上了朦胧,却强颜欢笑,唤了声:“表哥!”
“宛静?!”
谭世棠似乎是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痴痴地叫出了名字,又不知道接下来该问些什么。难为他饱肚诗书,学富五车。桃根爱笑他,说他对任何人都是之乎者也,对答如流,只有对着表像是吃了哑巴黄莲,啃啃唧唧,说不出完整的话。
“表哥,我来接你回家。”
她的袅娜纤巧好像只有睡梦中出现过。
“接我回家?!”
谭世棠呆呆地重复了她的话,一双深陷的眼睛望着对方坚定不移的眸子,带着半分疑惑,半分灵光。当他微微颤抖的手左思右量想抓住眼前白皙的真实时,前方陡然传来一声严厉硬生生地把它吓了回去:“对,我答应过宛静放你,决不食言。”
这不是一场梦境?
这屋子里不止她一个?
他寻着声音望去,那是一个年轻人,一身戎装显露高高在上的威武,似乎是什么高不可攀的达显贵。瞧那人起身向这边而来,皮靴踏出的每一步都是碾在地板上,咯吱地刺耳,他突然口干舌燥,心跳加速,想低头问问那人是谁?又突然被人用力推着身子,咧咧地往外闪。
“彦卿叔在外面等你,你快走啊!”
是她担惊受怕的音,他想下意识脱口而出“我不走,我要跟你一起”,却被随之而闭的门拒挡在外,只听得到里面淡淡的怒吼声。
“你哭了?你方才那些话是不是哄我的?原来,你真正舍不得的是他。”
匆匆推谭世棠出门,宛静只怕张澤霖临时变卦,出尔反尔,不想她低头抹眼泪的一瞬被他瞧得真切,更是惹得他火气冲天掐着她的胳膊,气急败坏地摇起她的身子。那弱不风的腰肢像朵飘摇的残,呼出的一口口闷气在流动的空气盘旋又重新被吸回胸腔,她顿时两眼发,气血膨胀,亦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开他,大嚷道:“张澤霖,你胡说八道什么?”
她对他大呼小叫?原来那股子静默温顺都是装出来给他看的,看出她有多懦弱不堪,看出她有多脆弱可怜,等他放了她的表哥,她终于可以撕破脸面再一次跟他叫板。他咬牙切齿道:“你他妈在掉一滴眼泪,你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他!”
她疯了,被他莫名其妙的情绪逼疯了:“你敢!你敢动我表哥一根汗毛,我拼了命也要跟你同归于尽。”
“好啊!我知道你杀了我之后会饮弹自尽,咱们两个也算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来一出梁山伯与祝英台,合葬一墓,我心里高兴!”
“你!”他是死皮赖脸的货,她已是无家可归四处飘零的人,表哥已是安然无恙地跟随彦卿叔回许昌,姨妈姨丈不会整日眼泪婆娑唉声叹气,她要继续跟他计较什么?他该做得都做了。她平静地望了他怒怒的脸一会子,转身拾起手包,语调浓软说道:“回去吧!”
他被她突如其来的安静浇熄了火气:“宛静?!”
她累了。
她不想再吵。
回家的路上,她变回斯斯文文的淑端秀,温顺地依靠着他,微迷起眼角。当软软的头发迎着徐徐的风像欢畅的游鱼不时撩拨起他的脸颊,他便随心所地去抚摸她柔柔的颈子。她很倦很倦,不想搭理。
只是这好不容易静下来的温存一刻,又被嘎然而止的车速震得支离破碎。
急刹车的尖锐声如利剑穿过车窗,直奔脑际。她身子不稳,大风大浪地晃了两晃,若不是被他搂着,几乎飞出后排,直直撞倒前面的挡风玻璃。她来不及询问发生何事,已感到抱着她的手臂暗暗增加了力道,再顺着他平息后又燎燃的怒火寻去,她不大惊失,心慌意乱。
谭世棠伸直臂膀,如螳臂挡车,稳立车前。
身旁的谭彦卿时不时拿眼睛瞟向轿车,又力不从心似地好言相劝,死拉硬拽少爷的上衣往路边让道。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