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灵书则虽是摆着端庄的模样,眼角余光却绕着花仙子那裙子转了,暗暗记住了花样子,心里不住琢磨针法。
那花仙子脸上笑得欢畅,眸子弯成月牙,却是一直盯着夏小满的表情,见她没搭茬的意思,笑容也未有丝毫消减,径自直起身子,温声问道:“方瞧着外面是年府的车驾,便是冒昧前来问询一声,这位奶奶,可是年府上……”尾音越发拉长,却依旧没有得到回应,只得自己再笑大发些,本就尺寸不小的嘴几乎要挂到耳朵上去,露出一口好牙,道:“可是年……年六奶奶?”
纪灵书不明所以,便望向夏小满,只当是与年府有往来的熟人。
夏小满却脸上平平,声音平平,只丢了两个字出来,道:“不是。”
年寿堂和崖山庄的铺面、车辆上都有年府族徽,那就和注册商标差不多,表明主人家身份,只不过和府里正经用的细节上不一样,少了一圈花饰,是以这边人认得是年府的车再寻常不过。而能叫她夏小满“六奶奶”的,自然不会是熟人。
可偏就有人喜欢冒充熟人,那花仙子一头撞上铁板,却能面不改色,只目光一闪,又笑道:“原是奴的一位朋友与年府有些交情,特此过来拜见,敢问这位奶奶……怎么称呼?”说话间含颌扫了一眼桌前的空位,复又挑眉去看夏小满,论理,怎么也要让人坐下说话吧。
夏小满挑挑眉,这样的“熟人”。还是没有为妙。此女若再绕两圈,变成“奴与六爷有交情”…………还能让她坐下慢慢聊?!
她并没有选择回答花仙子,而是道:“这位姑娘,我们约了人有事要谈,不便留你。”
她这么一说。跟出来的采藻和采芑便往前两步,手一翻做出个“请”的手势。
跟在花仙子身后的两个小丫鬟脸上露出不平之色,花仙子却依旧维持笑容。摇曳着往前迈了两步。道:“奴家春融楼颜如玉。奴的朋友,是府衙董捕头,曾与六爷同舟而行。”
若说董捕头,夏小满还真不知道是谁,可若提了同舟,她便晓得是窦家船上那两个玫州府的捕快了。说起来她对这俩人实在没什么深刻印象了,原是远远地见过几面,貌相上只记得两个都是魁壮汉子。都留着络腮胡子,其中一个略高些,此外似乎两人区别不大,她都不知道哪个是姓董地。虽是没见着面,但两次吃席,她也都在场,隔着屏风诸人言辞都听得清清楚楚。那两人对年谅都是多有巴结的。她实没把这两个人放在眼里。
不过,既然窦家是知府的小舅子。还能将这两个捕快奉若上宾,想来这两人在玫州地面上也是有些名号的。而再瞧这位颜如玉姑娘的口气,倒像“我是刑警大队长地情妇”一般骄傲。,这是骄傲的事么。而且,当咱们是黑社会么?
你是没瞧着两人在船上都说了些什么,这般就敢称交情了?夏小满眼皮一撂,“哦”了一声,又没了下话,转而抬眼还是望向门口,仍一副送客的样子。
颜如玉风里来雨里去这么多年,什么场面都经历过,虽然眼下这境况,自她二十三岁起就再没有过,略有挂不住,可依旧能屈能伸,眼睛这么一转,瞧见纪灵书偷眼看她衣裳呢,便嫣然一笑,转问纪灵书道:“这位小姐怎么称呼?方才听小姐说话,也是懂绣活地。”
纪灵书不知道颜如玉身份---知道了也没概念,瞧着她人极美,说话又客气,心里倒有几分喜欢;听着提董捕头,她倒是知道地----全凭过目不忘的好记忆力,有用没用的她都能下意识的记住。虽然对窦家和那两个捕快没什么好感,但是到底算是“熟人”,她又是个绝不会在人前失礼的,听见颜如玉问她,便客客气气一笑,道:“小女子姓纪,因喜好女红,于各家绣法略知一二。”
颜如玉先冲夏小满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也不用人请,便没把自己当外人一样,摇曳着飘到纪灵书身边儿坐了,揪起一层蝉纱与纪灵书看,口中道:“难怪,看来纪小姐是行家了!恰巧奴也是个喜女红的,纪小姐且瞧奴这绣活儿如何。”
纪灵书原就想将她衣衫上的绣花看个仔细,这会儿她亲自凑上了,自然高兴无比,点着她那衣衫道:“没瞧错地话,这是广玉府的叠平绣,一般是三纵,这……像是四纵,瞧着比三纵的要厚实些,色也重,却是正衬这样的衣裳----这衣衫实是做得极巧!然若得浮绣,便更好了,瞧着还要真一些。”
颜如玉闻言不住点头,笑道:“纪小姐果然是行家。确是四纵的。也是方才瞧见那凌家嫂子的荷包是浮绣,才想着学上一学……”
瞧着俩技术人士在讨论技术问题,被闲置的夏小满同学紧着翻白眼。颜如玉,脸皮和玉石一样硬吗?撵都不走。为什么到了玫州总能遇上这样厚颜死缠烂打地家伙呢?不晓得她目地,也不想晓得,压根不想和她聊天,她夏小满现在想会的是那凌二嫂,凌二嫂!
夏小满咳嗽一声,纪灵书抬头见她脸色不虞,便住嘴不说了。颜如玉则仍是笑盈盈地,偏过头来瞧她。
夏小满清了清嗓子,道:“颜姑娘,因着要等客人,不方便多留你。改日得空府上再叙吧……”
话一出口,便就后悔,这是套话,她原说惯了的,顺嘴溜出来了,虽是客套话,可人家若真当邀请,下次登门便说。“我是受夏某人之邀前来拜访的”。,那她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自家对x职业又没偏见,可世俗眼光不同啊,让这样女子登门,年家的脸面呦。算折她手里了。
颜如玉身后那两个小丫鬟听着再次送客,彻底变了脸色,开锅一样叫嚣起来。一个道:“这位奶奶不妨满玫州打听打听我家小姐。便是知府侯夫人也要给我家小姐几分面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另一个道:“这位奶奶好生无礼,我家小姐已是极客气了,你还待怎样?”
夏小满脸撂了下来,冷哼一声,只冰冷冷吐出一个字,道:“请。”
两个丫鬟怒不可遏,还待再说。却被自家小姐一个严厉的眼神镇住,都是涨红了脸,咬着唇,生生憋着谩骂。那颜如玉平了平心气,缓缓站起身,慢慢让脸上堆满笑容,向夏小满缓声道:“玉攒子凌二原是金玉堂最好的师傅。雕金雕玉雕木器样样都做得。只是手脚不规矩,年前因着偷拿了东家的物什。被打断双腿撵了出来。”
夏小满挑了挑眉,只瞧着她,并不言语。这样的事她也不是没听过,所谓偷盗云云,不过是明面上的说辞,到底内情如何却很难说,要说恨偷儿,打手啊,打腿做什么?!今儿瞧那境况,绝不是这么简单地故事。只不过,她没兴趣知道这个故事,她买地是人家的手艺,乌七八糟的事她可不想沾。
而颜如玉的居心呢?她微眯起眼睛,她依旧不想知道。她和凌二嫂好歹还有个雇佣关系,和眼前这花仙子,却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由着伊出招,她一招不接,自做自的,伊便是白搭功夫。
颜如玉说话间仔细瞧了夏小满每一个细微表情,见她脸上波澜不惊,毫无半点犹疑之色,瞧着自己地目光清透冰冷不已,心里也是一叹,勉强一笑,道:“既然奶奶不得空,奴便先告辞了。”
夏小满只道:“不送。”
颜如玉眉梢稍颤,继而扭头向纪灵书浅笑道:“他日有机会,定要与纪小姐好生论一论这绣工,----奴家楼里姑娘不少有好手艺呐。”
纪灵书晓得小嫂子脾气,知道她这会儿恼了,便不敢再多说话,只一笑,略一点头。
颜如玉又福了福身,刚待转身出去,门外响起脚步声,随后豆蔻的声音传了进来,“主子,凌二嫂到了。”
采藻先一步过去挑了帘子,凌二嫂跟着豆蔻进了雅间。许是走的急了,她微有些喘,额角也沁出汗水,闪着点点莹光。她见着颜如玉同夏小满她们在一起,便是一愣,但很快又回过神来,福身向众人行礼。
颜如玉挑眉向她道:“凌家嫂子,你那荷包开价几何?”
凌二嫂瞧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睑,道:“奴地荷包不卖。”
颜如玉身边地两个小丫鬟是彻底发飙了,打她们跟了小姐,就没见过小姐碰钉子的,今儿这一天竟成钉板了!身份尊贵的给两颗钉子也就罢了,这身份低贱的也给钉子,可是当她们家小姐好欺负当她们俩是死的?
一个小丫鬟刚伸手去掳袖子要教训那贱妇一番,就被颜如玉玉指点了一下肩头,她脸皱成一团,委屈的低声道:“小姐!”
颜如玉斜了她一眼,一言不发,抖了抖衣襟,依旧步伐优雅,“摇曳”而去。
夏小满压根没管那边如何,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笑着让凌二嫂坐下,又吩咐采芑喊小二上茶。
凌二嫂谢了坐,也不待茶,开门见山道:“方才奶奶遣那位姑娘叫奴回来可是要锔首饰?”
夏小满点点头,示意采藻拿出那匣子来,推到她面前,笑道:“方才我瞧着凌二嫂你似乎没有仔细看我这玉簪碎成什么样,便要揽这活计,我想还是稳妥些好,你再瞧瞧。”
凌二嫂脸色微红,道:“实不相瞒,奴赶着要银子抓药,方才瞧见那簪子是瓒州的手艺,---奴家外子是瓒州学地艺,做的物件和奶奶手里那差不多,不是奴夸口,他实是善锔补的,因此大胆揽了奶奶这份生意。心急也是事出有因。还请奶奶见谅。”她说着接过那匣子。取了几块碎玉拼了一下,便是面露喜色,悦然一笑,向夏小满道:“奶奶,奴敢包票。定能锔得妥当。”
夏小满点点头,道:“那就劳贤伉俪多费心了。银钱上,便照凌二嫂先前说的。十两银子。另二钱金子抽金丝。不过,----我与那掌柜讨价,是嫌恶他黑心,我瞧凌二嫂是实诚人,也交代句实诚话,我素来敬服手艺好的人,这是熬心血的活儿,工钱不当是少的。这到底需多少银子。凌二嫂只管开口,我只要东西补好了,其他都好说。”
凌二嫂愣怔地瞧了夏小满半晌,眼圈微红,道:“奶奶地好意奴心领了……”
夏小满摆摆手,打断她道:“凌二嫂的脾气我知道,我地脾气凌二嫂却是不知道的。我说的无一句虚言。并非凌二嫂所想地什么好意,实在是金银有价。技术……唔,手艺无价。这份手艺值这个银子的,我不会昧心压价。”
凌二嫂轻轻摇了摇头,坚定道:“奶奶与我这份活计便是好意。我既先前说了七两,那便是七两了。”说着惨然一笑,道:“奴是需银子,然外子最讲信义二字,奴行事须得对得起外子良心,对得起自家良
夏小满一笑,她一直觉得“信义”二字其实很可笑。---为什么历朝历代都在讴歌舍生取义,因为做不到所以讴歌,若是生存法则,何须讴歌?但眼下,她倒乐意信一次这口口声声说信义的人。
她顿了顿,沉声道:“凌二嫂也不必同我客气。我还有一事相询。----我无意于窥人私隐,却想知道那簪子几日能锔好。方才听闻,尊夫身子不大爽利,而凌二嫂也说要去抓药……”
凌二嫂脸上血色骤然褪尽,双目死死盯着夏小满,已有几分凶煞,尖利地牙齿紧紧咬着唇,松开时留下一排深印,她满是恨意道:“奶奶若信我不过,这活儿便不当接了。我实是无物可押与奶奶。”
夏小满垂了眼睑,悠然道:“凌二嫂别起疑,我若不信你,也不会找你回来。我刚才也说了,我要地只是补簪子,与簪子无关的事我一概不问。当然,若凌二嫂不信我,那我也无话可说了。”
凌二嫂咬唇不语,沉默半晌,似是权衡再三,方道:“奴家外子虽伤了双腿,手却无碍。坐得起身,能做锔活儿,奶奶这簪子,奴也给不得个准信儿,若顺利,有两日,一准得了。最长不过四日。奴家抓药……是与小儿的。”
夏小满一怔,她不过想探伊个底线,好行自己所谋之事,没想到探出来的结果却让她一揪心,多少有些唏嘘。
而那边纪灵书,已经是眼里水雾氤氲,----丈夫伤了双腿就够可怜了,孩子还病了,家中连药钱也没有,让一个女子抛头露面来谋银钱,这又何等可怜!偏这女子好气节,不肯平白受人恩惠,着实让人敬佩。她悄悄抹了下眼角,转头去瞧夏小满,低声唤了声“小嫂子”。
夏小满扭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眼底皆是泪,脸上带着恳求之意,心里叹气,唐僧永远是同情心泛滥,她到底是辨不出哪个是妖怪,还是根本不肯去辨?她宁可相信“天下无妖”?
夏小满嗯了一声,打破雅间内的僵局,又问道:“便就三日。既是带病做活儿,熬的心血更多,我便补银五两,一共十五两银,二钱金。”
纪灵书听了十分高兴,在一旁紧着点头。凌二嫂则直接出言反对,道是不可。
夏小满一挥手,道:“还有旁的活儿,也想交与凌二嫂。”她指着桌上匣子,那是买簪子时配的原装匣子,道:“方才也听闻尊夫还会木雕,想请帮仿一个这匣子,料子不拘,只看花样雕工,若能得一模一样,工钱另添五两。”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