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二,天一亮窦家的船便扬帆启航,没什么风,靠着橹桨也能速度惊人,没多少功夫就消失年家船工的视野里。
夏小满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以为免费早餐没有了,谁知道到年谅那边,桌上照例摆着一桌子饭菜,看数量就知道又是窦家孝敬的。
“窦家真是讲究人啊……”夏小满净了手坐下来,接过茴香地上来的乌木包银筷子,点了点一个酱釉点白梅碗里冒着热气的红枣桂圆粟米羹,啧啧道:“不是说一早人就走了么,这是派人……”
“昨儿便派了人在尉宣府订的。”年谅接口道,“确是讲究人。只不晓得到底想怎样。便是贡瓷,也当松口了。”
夏小满摇了摇头,没接话。
昨儿她和韩姨娘这一路上,不时言语相互试探,韩姨娘似乎想知道年谅对窦家的态度而不是对生意的态度,兜了老大弯子也没扯到瓷器上去。夏小满同学太极推手也不是没耍过,便也就跟着她绕,往瓷器上引,结果一来二去的,倒把轮椅的问题摸个差不多清楚了,木匠没研究出图纸这话都问出来了。而瓷器,韩姨娘像是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意思竟是上船之前她都不晓得还有瓷器这生意。
韩姨娘那是五句话里就带着一句炫耀的人,在夏小满看来绝不是那种装得滴水不漏的聪明人,在说话间夏小满一直观察着韩姨娘的脸,见她神情不似作伪,也多半信了瓷器的事她不知情。
回到船上,夏小满同年谅这般说了。俩人商量了下,都摸不着头脑,若说韩姨娘级别不够才不知情吧,可轮椅那桩她非但是知情的,还详细到连有没有图纸都晓得;若说她是够级别地,那瓷器的事不该一点儿不知;若是说瓷器生意更加机密。可怎的又会在船上宣诸于众?
昨儿晚间窦家船上又行告别宴,纪家兄妹都是怠于与俗人应酬,都没有去,只年谅并夏小满过去了。那边也没什么人,只窦煦远并那两个玫州捕快董雷、刘甘。窦煦远却是于瓷器只字不提,倒紧着和年谅套近乎,赞了年谅姐夫胡元慎为官清廉国之栋梁云云,然后又说自家姐夫两袖清风公正不阿,接着又吹捧董雷、刘甘在知府大人手下如何得力。这俩捕快也没啥武人富贵不淫威武不屈的气质。那一日的席上文人太多自家拽文不行也就没怎么抢上同年谅说话,今儿成俩人专场了,便开始和窦煦远一唱“双”和起来,便只见满场天花乱坠。\\\\\\
一场席吃下来,从头到尾没瓷器什么事儿,倒像是表彰大会,好一番口头表扬。
窦煦远不提瓷器,年谅自然更不会提,只听着,笑着。敷衍着,回敬着,心底揣度,却如何也猜不着了他用意了----若不为生意,窦家实在没必要巴巴的向年家示好。
“也罢。”年谅收了思绪摇了摇头,汤匙舀了粥,左右也给姐夫去信请帮着寻位师爷了,这会儿自家还是省些心力吧。左右窦家不过一商家耳,能动得了他什么。
这一日船缓慢行了小半天,约莫着能和窦家落下不少距离了,才开始加速起来----别一会儿就追上了。那岂不摆明了前两天是故意减速地,有些东西大家心照不宣,面上还是要过得去的,做事万不能做绝了。
风平浪静,到了晚上掌灯时分靠岸停歇,已经是在瓒州境内了。
瓒州和玫州一样,是子午河下游富庶之地。鱼米之乡。其又以手工艺品扬名天下。瓒州的漆器、竹器、金银器,无论花样还是工艺。都是极佳,数百年来一直领着禁中的几分贡奉差事,父业子承,渐渐发展成世家模式,当世几大名器皆出自那些世家之手。而瓒州也算是人才辈出,一般世家发展到最后,自然就形成垄断,而瓒州却是小作坊林立,各有各的特色,一直没能被大世家吞并殆尽。
丁午河流经瓒州府城东,从渡口到府城只有几里地远,船停时,年谅也生了好兴致,要下船去逛,连纪淙书也被说动,就这样一大家子人浩浩荡荡进了城。
瓒州府城池着实不小,在尉宣府时,夏小满她们走走停停不到一个时辰就逛完了较为体面的那条商业街,而瓒州府仅从城门走到最近的一条大商业街,就耗了近三刻钟,而到了街里,商铺鳞次栉比,一眼望不到尽头,这前后没节日的,街面上依旧人头攒动,各家铺子生意红火,粗略看来,若是一家家逛下去,怕是天黑也逛不完全部。饶是挑了门脸最大的店面进去地,也只逛了三五家,便是日头偏西,就地寻了处大酒楼吃了晚饭,众人才回转船上。
这一回纪灵书是挑花了眼,瞧什么都是好的,看什么都爱。纪郑氏于银钱上并未限制过她,都是由着她性子买东西的----不然她怎么凑出来的动物园?她是瞧着喜欢的鹦鹉也能一下子买三只的人。所以这一趟她是大包小裹的买了不少,银子流水价淌出去。
夏小满在旁边儿冷眼瞧着,吧唧吧唧嘴,这妞儿,将来嫁人还真的找个有钱的嫁了,不然这种购物狂的性格,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养得起地。
而今天夏小满也有斩获,却是一对儿白玉簪子,玉质通透,雕工精细,偶有嵌金丝掐边儿,也不显得素净太过,难得的是花样新颖,簪头各是半圆形,一支上雕牡丹,一支上雕蝴蝶,像是后世那种情侣饰品一样,两支簪子对到一处恰是一个浑圆,一副蝶恋花的图样。
当时她并没想买,瞧见这对簪子时,第一反应是想起,在古代。这样的物什不是给那种破镜重圆的夫妇俩准备的,就是孪生兄弟失散多年再度聚首地重要道具,想着俩演员甩着胳膊跑啊跑啊扑到一起痛哭流涕,她就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偏叫一旁挑东西的纪灵书瞧见了,只当她喜欢,便忙拿过来细瞧。果然是极好地,心里也是极爱,但问了只一套,因想着是夏小满先看上的,便不好夺人所爱,便放开手来。谁知道夏小满竟是瞧瞧就撂过手了,又去看别的。
纪灵书忍不住问她为何不买。夏小满心里翻了个白眼,你当谁都和你一样有钱啊,宝贝儿。姐拿啥买啊!她这次因着和领导一块出来的,身边就有几两散碎银子,别说这簪子她没想买,就是真想买了,也买不起。
当着店家面儿哪里能给这一干人折面子说自家买不起啊,当着店家面儿自然更加不能挑商品毛病,夏小满只好委婉地说不合适自己云云。纪灵书非常认真的拿了簪子比量了一下,然后非常肯定的下了结论,小嫂子戴着好看。夏小满只有翻白眼儿的份,说不出来旁的了。纪灵书瞧了半晌。摩挲了半晌,最后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无比真诚的望着夏小满,小心翼翼地表达了“你戴着真好看,相信我没错地,你要不想买,这簪子算我送你成不成”地意思。
夏小满一乐,女孩子都有喜欢打扮洋娃娃地心态,有时候自觉不自觉就把旁人当洋娃娃了。她笑眯眯的拍了拍纪灵书肩膀。只道东西太贵重了,不能收她的。纪灵书却是一个劲儿的保证,绝对好看,然后被夏小满板了好几日的毛病又犯了。再次念起紧箍咒,诗词曲赋圣人云重装上阵……
这次夏小满自救不成功,当着外人面她没法子不顾面子干脆的撅倒纪灵书。这次解救她的是年谅同志,----年谅同志二话不说,直接付款了。
夏小满拿着那对儿簪子就开始肉疼,每每这样的时候,她所能想到的词汇。只有“折现”二字。
也不知道这对儿簪子能干嘛用呐?以后做接头暗号吧。比如……高举玉簪,大喊“你是风儿我是沙。你是蝴蝶我是花”……?夏小满甩掉额头地黑线,自己也打了个冷战。进了瓒州天气就热了,厚衣裳也脱下去了,看来是脱早了,怎么这么冷呢……
今儿这一天,纪家因着纪灵书,花销实在不小;年家花销也不小,后面半空着的那条船几乎满仓了,算是把预备到玫州挨家送礼的礼物统统置办齐全了,此后就无需上岸再买了。这一路便是极快的到了玫州。
玫州座落在大秦东海岸,丁午河就自玫州入海。州府恰在丁午河畔,离海滨也只有十几里路。玫州商贸发达,分内外码头,从码头上卸货下来,还可以装小船走运河拉到玫州府内城,十分便捷。
年谅一行二月十五抵达玫州。
崖山庄、年寿堂的管事都到齐了,都站在江边码头,同去的还有胡家派来的两个管家。年谅这边儿一被推下船,那边儿齐刷刷上来一排人过来见礼,还有撩衣服就地要跪的,年谅忙不迭叫免了。
夏小满却是目瞪口呆,这会儿她没想到皇帝出巡百官叩拜,只想到……咋这么黑社会……
自家管家不论,年谅先接待了胡家两个管家,其中一个是年家派地陪房吕榭,年谅小时候是见过他的,这十年来只是老迈了些,模样是不大变的,所以年谅这会儿还是认得的。吕榭过来见礼问好,被年谅一把拉住,笑道:“吕叔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吕榭眼里已是见了泪光,强笑道:“六爷还记得老奴!”年谅笑道:“哪里能忘了吕叔,吕叔与我扎地笼子我还都留着!瞧着你身子还是那么硬朗。一向可好?”
吕榭道:“托主子的福,老奴还算硬实。六爷……还未脱小时候的模样……”他原想说身子骨问题,瞧着年谅坐着那轮椅出来的----他在吴栓处见过这物什,知道是腿不好才用的,因此生生把问候身体状况的话咽了下去,转而提及公事,只道:“大奶奶让老奴过来迎六爷,转大奶奶话,本该过来拜见姨夫人的,一来也是因着今日实有些事绊住了,再来也说姨夫人车马劳顿,当先歇息一日,今日便不来叨扰,明日再登门拜望。”
年谅点头称是。如果他自己来地,那么理应他去拜姐姐姐夫,但同行地有纪郑氏,再怎么论纪郑氏也是长辈,大小姐年语当过来拜见她。
吕榭又道:“大奶奶还让老奴来看着六爷这边还缺些什么,若是用人,大奶奶那边儿还有几个,是咱们家带过去的,可六爷先用着。”
年谅笑道:“我也带了些人来,想来够用,不够还有庄上地。谢过大姐费心,若有用的,我再寻她要就是。”
这边儿说完,那边儿尹迅、吴栓忙道:“已是给六爷备下使唤的人了,六爷不若先回府瞧瞧,若是用着不伏手,咱们再与六爷寻更好的。吕榭不过是这些事,见年谅那边不用他什么,也就告辞了,好让年谅赶紧回府休息。年谅也不多留他,知道过两日再往胡府去。
送走了吕榭,自家这些管家便过来请年谅并纪家人上小船,沿内河往府城内来。
夏小满瞧着两岸的风景,想找点儿江南水乡的感觉,然这和她那个世界的水乡风光全然不同,到底是后挖的内河,河道是河道,房宅是房宅,就没有那种依水而建浑然一体的感觉,多少觉得有些可惜。
玫州市井繁华,比之瓒州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可同阜泽媲美,而民风要比两地都开放些,街面上不乘马车缓步而行的衣着光鲜的良家女子也不少见,出入商铺,嬉笑如常。
船行一段儿,在较靠城中的位置停了下来,只见岸边一座大宅,大门、四壁粉刷一新,院内树发新芽,一片嫩绿颜色,显得房宅越发新鲜,门上乌木匾额尚空着,悬挂的红灯笼上却是斗大的墨色“年”字。
众管家抬了年谅上岸,皆陪笑道:“爷瞧这宅子可还使得?……”
年谅笑着点了点头,示意进去瞧。
夏小满站在门口,全然注意他们说的什么。春天的风一点儿不凉,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只是下午两点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眯起眼睛,深吸了口气,又缓缓的呼了出来。
到玫州了。终于。新生活从这一刻开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