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除夕,皇帝都在慈宁宫举行家宴,今年按太后的意思改在坤宁宫。一向寂静的坤宁宫歌舞升平,群莺燕燕。皇帝坐在正方的宝座上,太后居右侧,芊雪居左侧。镇北大将军君旭和安王君祈位列殿下两侧,其余妃嫔按等级尊卑依次坐开。
宴至中旬,太后兴致极好,唤来两个小皇子和两个小帝姬承欢膝下,稚子天真,皇帝受到感染也格外开怀。
见皇帝兴致不错,德妃款款行至殿前,欠身道:“臣妾私下编排了歌舞,想为皇上助兴。”
皇帝本有些不快,大皇子在皇上怀里奶声奶气地叫道:“父皇,儿臣也想看--”皇帝方才点了点头。
德妃施了礼先行退下略做准备。淑贵妃含笑道:“妹妹真是体贴,一会定是要艳惊四座了。”德妃冷冷地看了淑贵妃一眼,“论体贴入微,还是比不上姐姐。”淑贵妃得意一笑,看着德妃退了下去。
皇帝举杯向着君旭,笑道:“皇兄多年镇守北关,边关苦寒,朕敬你一杯。”
君旭闻言起身,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皇上国事操劳,还望皇上保重龙体。”皇帝颔首,在看向坐在另一侧的安王君祈,安王痴笑得看着皇帝,在宫女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十一岁的身子比同龄人瘦小的多,看上去不过八九岁的模样。皇帝对这个不幸的弟弟素来十分疼爱,不顾礼数,一直将他留在宫中。太后示意道:“将祈儿扶上来,让哀家看看。”安王就被两个宫女搀着上去。
安王来到太后跟前,也不知跪拜,憨笑着望着太后。太后轻抚着安王的脸庞,感慨道:“一转眼,祈儿也都十一了。这孩子真是可怜,天天吃药也不见好转。哀家真希望他能像寻常的孩子一样长大……”
“唔--唔--”安王看到芊雪髻上的步摇闪闪发光,摇摇晃晃地就朝芊雪扑去。太后来不及阻拦,安王就扑到在芊雪怀里,小手抓着步摇,开心的朝芊雪笑着。那笑容如和煦的春风,又带着几分天真。芊雪虽是第一次见到安王,就打心底里喜欢上了这个稚嫩的孩子。
芊雪拔下头上的步摇放在安王手中,手指一碰触到安王,就感觉那皮肤凉得惊人。芊雪好生怜惜,将自己从不离手的暖炉递给安王。安王抱着暖炉痴痴地笑着,稚气地唤了声“姐姐--”
太后和皇帝均是一惊,安王从小到大基本上很难说出完整的话来,太后喜道:“祈儿终于能开口说话了,真是上天保佑。”皇帝也很高兴,对芊雪说道:“祈儿与你颇投缘,今后有空多去看看他。”
“知道了,皓哥哥。我会把他当自己弟弟一样疼。”芊雪温柔地看着君祈,任由他冰凉的小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袖。
一阵乐声响起,众人纷纷看向殿门口。
只见十六个妙龄少女伴着乐声,扭动着纤细的腰肢轮番登场。众人屏息凝视,想看德妃究竟要献上什么花样。唯有太后心一紧,脸色沉了下来,右手紧紧地拽着静月。静月一看台下,脸色大变,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其余人均不知这场变数,注意力都倾注在刚上场的十六个女子身上。
她们个个都装扮成菩萨佛仙的模样,头垂以数发辫,辫尾用金丝束起,戴小巧的象牙佛冠,冠上镶嵌金珠,身披若隐若现的缨纱,下着大红色镶金边的短裙,上穿金丝小袄,肩上有云霞般的披帛,垂落到地上。
德妃手持杵铃立于其中,其余十五名少女都拿着佛器“加巴刺般”。德妃妩媚一笑,“臣妾为皇上献上《十六天魔舞》。”
乐声再起,德妃摇动杵铃,翩翩起舞。德妃每摇一次杵铃,队形就变幻一次,放眼望去如行云流水,千奇百变。少女们身姿轻盈,舞动起来云帛飘逸,华彩非凡。乐声大作时,她们急速地旋转起来,流光溢彩,似要凌空而去,遗世独立。
众人看得如痴如醉,这般惊艳的舞蹈,空中闻所未闻。太后望着舞群中的德妃,思绪回到了八年前的盛夏--
那时,她还是敬嫔,而“她”,是皇上最宠爱的惠妃。“她”入宫四年,盛宠不衰。“她”长袖善舞,宫中的乐舞都由“她”一手编排。每每宴会,皇上都会让“她”出场,“她”从不让皇上失望,永远都是舞群中最耀眼的明珠。
那年盛夏,“她”亦是献上编排了半年之久的《十六天魔舞》,穿得更为妖艳,舞步一起,那曼妙的胴体若隐若现。“她”娇笑连连,宛如摩登伽女摄人心魄。皇上沉醉不已。
而她,在皇后的指使下,打断了“她”的舞蹈,她指着“她”,高声大喝:“前朝末帝沉迷《十六天魔舞》,不理朝政,荒废国事,亡国时还带着天魔舞队逃往边疆。你如今是要以此媚惑皇上,乱我天朝吗--”
一时间,仇视“她”的人纷纷起身附和,“她”百口莫辩。“她”专宠数年,在宫中树敌万千,又自恃甚高,仗着皇上的宠爱连皇后也不放在眼里。皇后领着所有妃嫔齐齐跪下,请求皇上惩治着祸国的妖女。
皇上犹豫不决,“她”见皇上如此,仰天大笑,凄楚地望着皇上,“你曾说过,让我今生为你而舞。我以为,你是懂我的。我以为我不仅仅是你的妃子,还是你心中的红颜。没想到,你竟为她们的一句话就想杀了我。你记住,这辈子,你负了我,你们君家负了我--”
“她”转身冲向廊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她”香消玉陨。“她”那一跃,轻纱飞扬,如彩蝶般凌空而去。
不如归去……不知归处……
“她”的死,让皇上痛心了好久。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女子伴着月色起舞,用那惊天的舞姿搏君一笑。皇上至此以后再也没有专宠任何一个女子。皇上终于明白,盛宠之下,便是瞬间的毁灭。
她始终无法忘记,“她”望着皇上时明净的双眸,没有对权势的渴求,只有对厮守的向往。“她”用烟花般短暂的生命,换来帝王心中难以磨灭的记忆。皇上驾崩时,她守在左右。皇上弥留之际,在人世说出的最后两个字,是“她”的名字。她掰开皇上的手,皇上的手心里捂着两个小巧的银铃。皇上第一次看到“她”时,“她”腰间挂着银铃,迎着纷飞的柳絮盈盈起舞。
掌声雷动,将太后从记忆里拉了回来。太后看了一眼皇帝,皇帝神色痴迷,动情地望着德妃。德妃脉脉含情地望着皇帝,皇帝难免动容,之前的怨气消失地无影无踪。皇帝正欲下殿,就听太后正色道:“天气这么冷,德妃穿得少,赶紧下去更衣罢。”德妃不敢反驳,行了礼,默默地退了下去。
淑贵妃见太后突然待德妃如此冷淡,心中大喜。刚才德妃跳得旖旎艳丽,素来不甚好渔色的皇帝都被吸引地如痴如醉。淑贵妃心里捏了把汗,幸好有太后出面,才坏了德妃的打算。此时子莺偷偷地递来一个纸团,淑贵妃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十六天魔舞,祸国殃民。”淑贵妃幡然醒悟,忆起前朝旧事,脸上浮起狞笑。表妹,这可是你自找的,不能怪姐姐了……
“刚才德妃妹妹的舞真是美伦美奂,臣妾敬皇上一杯。”
皇帝边饮边道:“朕亦是从未见过如此舞蹈。”
淑贵妃优雅地坐下,浅笑道:“这《十六天魔舞》臣妾倒有些听闻,据说前朝--”
“媛媛,你喝醉了,下去休息罢。”太后开口打断了淑贵妃的话,语气中带着不可抗拒的意味。太后以往从未对淑贵妃说过重话,淑贵妃委屈地红了眼睛,在子莺的搀扶下退了下去。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太后咳了声后对芊雪说道:“今儿除夕,皇后也表演个节目凑个热闹。”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芊雪不知所措,幸好青鸾反映极快,在芊雪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芊雪顿时眉开眼笑,拉着皇子帝姬们就去了偏厅做准备,说是会给大家带来惊喜。众人也都转移了注意力,翘首以盼。
不多一会儿,芊雪领着四个重新打扮的皇子帝姬们从偏厅出来。只见他们都穿着大红色的小棉袄,绣着金色祥云,滚边是厚厚的纯白貂毛,帝姬们梳着小巧的翅角望仙髻,额中点一朱红丹蔻。四个孩子按从高到矮的顺序依次排开,手里提着一个红色的小灯笼,但都没有点亮。
芊雪一击掌,站在最左端的长帝姬就唱道:
“芦苇高,芦苇长,
芦花似雪雪茫茫。
芦苇最知风儿暴,
芦苇最知雨儿狂。”
紧接着大皇子唱道:
“芦苇高,芦苇长,
芦苇荡里捉迷藏。
多少高堂名利客,
都是当年放牛郎。”
然后是小帝姬:
“芦苇高,芦苇长,
隔山隔水遥相望。
芦苇这边是故乡,
芦苇那边是汪洋。”
二皇子接着唱:
“芦苇高,芦苇长,
芦苇荡边编织忙。
编成卷入我行囊,
伴我从此去远航。”
最后,四个孩子一起唱着:
“芦苇高,芦苇长,
芦苇笛声多悠扬。
牧童相和在远方,
令人牵挂爹和娘。”
稚声稚语,将那悠扬的童谣唱的极喜人。芊雪再一击掌,四个孩子依次拿出火折子点亮灯笼。透着光,灯笼里贴着的四个字显了出来--“盛世太平”
四个孩子提着灯笼同时跪下,齐声道:“愿皇奶奶福寿无疆,愿父皇身体安康,愿天朝盛世万载。”
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哀家的好皇孙……皇后真是有心了。”
芊雪欠身道:“不过是雕虫小技,只想讨个吉利。”
皇帝走下殿,托起芊雪的手笑道:“你真是让朕惊喜,想要什么赏赐,朕都允了。”
芊雪将四个孩子招呼过来,对皇帝说道:“这都是皇子帝姬们的功劳,皇上要赏的话就赏给孩子们吧!”
四个孩子闻言,七嘴八舌地争着讨赏。太后看到这其乐融融的一幕,笑着说了句,“这才是母仪天下,那些艳俗的东西,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纯熙三年的除夕家宴,在孩子们的闹腾中平稳地度过。
家宴过后,皇帝在坤宁宫中留宿。德妃听闻后又哭又闹,自己费尽心血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机会被太后一句话就化为泡影,对太后顿生很意。淑贵妃回宫后也是忿忿,追查那纸团的来路无果,只得狠狠地责罚子莺。太后也是不得安宁,一回宫就暗地里派人追查德妃和淑贵妃,《十六天魔舞》重现宫中必有古怪,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是有人想替“她”出头……
唯一平静的地方,大概只有坤宁宫。
皇帝同芊雪在西暖阁守岁,长夜漫漫,皇帝问及芊雪民间过年的风俗,芊雪东拉西扯地将了一大堆吃食,皇帝听得无奈,摆了摆手,“朕想知道除了吃的以外还有什么。”
芊雪托着脑袋想了想,突然兴奋地叫道:“放鞭炮--大年三十,我们都会在院子里放鞭炮,可热闹了。记得我七八岁的时候,八哥哥不小心让炮炸伤了我,被罚跪了一个晚上,我还偷偷去给他送吃的呢……”
提到小时候,芊雪就滔滔不绝,讲了不少趣事。皇帝从小在宫中长大,生性孤僻,第一次听人提起顽童之间的小事,听得津津有味。可芊雪讲着讲着就开始犯困,话说得语无伦次,身子也东倒西歪。皇帝拿她无法,只好将她搂在怀里。
天色渐明,第一道曙光照进西暖阁时,皇帝望着怀中的人儿,轻轻的说了句,“来年……朕陪你放鞭炮。”
纯熙四年,迎着曙光,在人们各自做好的打算里缓缓到来。58xs8.com